此刻為正午,天氣同樣是暖和的,連靜駐在側的木櫃也染上了明亮的顏色,被削去了堅硬稜角,悠悠蕩出白色的輪廓。
她不是沒想過直接找十文字權博士再次詢問對方的理由。
然而即便得到了答案終究只是屬於權博士的,與她在意的無關。
眼簾緩緩的閉合,抬起眼眸,她重新以一如往常的語氣陳述她突然到訪的緣由,儘管話到唇邊仍有一絲猶豫。
文件紙張被照入屋內的光線烘烤飄出淡淡的墨水味,在來訪者進入說明來意後,貙柩點了點頭、像是預料到對方要來進行的對談內容,絕非三言兩語就能說完,僅是起身從辦公座位起來換到另一邊坐下招呼著染井:「先坐下來吧。」
而身邊的東宮副官在準備了茶水放到桌面上後,便表示要去用膳離開房內。
再次頷首,房間裡的氛圍更靜了。垂下眼睫望著徐徐升起的白煙,唇線悄然抿起,眸色間隱約可見光線移動的軌跡。
她手指交疊,端看著搖曳不定的白霧,指間的暖意是如此清晰。眼前長官沒有繼續說下去,等待著染井接下來預備要說的事。
「我知道了……關於烏羽長官的過去。」
聽見了自己聲音的時候,她依然忖度著該如何自然的說出口。
「而我選擇離開。」
「這是指知道的當下,你做了這樣的選擇,還是說……」貙柩聽著下屬的聲音,言詞不如以往乾淨俐落:「這是你知道這事後判斷從今往後的影響所做出的答覆?」
句尾結束的同時她抬起視線,停頓了片刻,試圖組織著可以說的詞句,雙手下意識的絞緊。
「那個時候的我……沒有說一句話就離開了。」眼眸裡水霧流動。「我——離開了長官。」
聽著染井有些破碎的字句,回想烏羽進入病房時、捲縮入被子裡逃避的模樣,笨拙的對染井的到來裝作不知情就像是想要忘掉般,伸出手摸了摸對方的頭,平靜的開口:「都受傷了呢、不管是他或是你,你難過的是傷了烏羽這事,還是對自身所見感受到無力呢?」
「……我不確定烏羽長官是否想讓我知道。」
隨著對方指尖抬離,淚水沿著臉龐安靜的滑落,然後止不住的掉下來。
「看到沒辦法改變的過去該怎麼做才是好的……不該感到害怕卻還是提起腳步離開……我甚至不確定跟長官您說出來是不是正確的決定……」
經過短暫的沉默,牢牢握緊的手指鬆開了。
「可是比起什麼都不明白……我……還是選擇讓自己知悉一切。」
「十文字明也對你說了甚麼嗎?要說他想不想讓你知道,肯定是不想、不單因為烏羽楝是個膽小鬼。」捧著溫熱的茶杯喝了幾口,任蒸氣將眼鏡變得霧白:「但這不代表你知道後,他就會因此討厭你,相反的、他怕的是因此被你討厭。」
「染井,你喜歡烏羽對吧?所以想知道關於他的事情,現在知道之後那樣的心情改變了嗎?你開始厭惡、害怕烏羽了嗎?看到那些後你害怕、想要逃離的是甚麼?」貙柩緩慢的用著沉穩有力的聲音,一句一句的讓說出來的字句能被清楚的聽見。
「不要被迷惑了,正因為是自己的選擇。」
「……十文字先生只給了我建議。」
低下頭垂眼望向茶湯,伸出手握住杯身,手指關節漸漸泛白。在一片安靜裡,依稀能聽見窗外枝葉摩娑發出的聲響。
「他希望能確認我有沒有承受其重的力量。」
「可是我無法確定。」
輕輕搖了搖頭,抿緊唇畔,她再次思考著接下來的回應。
「如果留下來了,是正確的嗎?違背自己不安的情緒、壓抑著自己也不明白的感受,給出不曉得其中輕重的答案……這麼做就可以了嗎?這是……我能接受的結論嗎?」
染井指尖交錯,眼睫微顫。
「我……不想給烏羽長官連我自身都沒辦法肯定的回答。」
「他可真會說阿……」細小的呢喃,夾雜著些許怒氣飄散於空氣內。
貙柩歛下對不在現場者的負面情緒,重新的從頭審視著染井,沉靜片刻後開口:「我無法回答你那當下,如果選擇留下是否就肯定是正確的……但我能回答的是——你、沒有錯,每個人都在選擇當中前進,碰到無法理解的、肯定的事時,不是每次都能快速得到答案。」
從衣服口袋當中拿出手帕,伸出手往染井的雙眼覆上去:「閉上眼睛、放輕鬆……不要害怕那片黑,然後慢慢的開始回想,你的記憶、你的情感不會告訴你虛假,他們只會告知你內心所想所知的,回想你與烏羽楝的相識、相知,然後、最後在重新回想那天的事情,重新問問看自己為何困惑、為其不安,也許你也能更加理解自己所不明的那份感受名為甚麼。」
帕巾首先是貼上了臉頰,接著熨在雙眸之上,拭去了眼角遺留的水氣。
染井闔上眼,自那日以後內心便乘載著某種虛浮且難以言明的重量,宛若落葉一層又一層的堆疊而上。在伸手想去探究的時候,有什麼一處即碎,心底難以言喻的悶疼緊緊扼住了手腕,無從前進。
然後在一片無聲裡,她醒了過來,徒留滿室沉默。
而她依然在視線裡追尋著那個答案。
隔日那份心情轉成焦躁,她想那個時候她是痛苦的……或是……難過的。可是,那真是用如此形容就能概括的嗎?
靜謐的早晨彷彿是幅靜止的畫,就同前一日她視野綻開所見的一片蒼白,虛浮的剪影攀附著牆面。
「過去……」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無法改變。」
「我沒有辦法若無其事的接受,也不能坦然的說出『我明白了』……因為長官不想讓我知道。」
「但你現在已經知道了,而他、也知道,因為那東西曾是他交給十文字明也的,是的、過去無法改變。」貙柩靜靜的聽著、承接著,然後重新拋出問題:「那麼有拒絕的打算了嗎?遮住雙耳當作從沒聽見,蒙蔽雙眼當作從未看見,告訴自己所有事情從沒發生,然後放棄繼續去理解了嗎?」
茶湯微微搖曳。
她沒有接話,好似在細細思索著問句裡的可能性,側臉還沾染著些許淚跡。
直到幾不可聞的話語悄悄自唇邊流洩。
「……那是,沒有意義的。」
「倘若選擇漠視,一切會變得輕鬆吧……也許,現在就不需要困頓其中進退不得;也許,未來也不需要徒增煩擾。」
她的雙眼微紅,抬頭看了長官一眼,又繼續說下去。
「但是過去還在,因為有這些曾發生過的事,才會形成眼下的狀況……才會感到無法呼吸。」
「一個個的現在會化作過往回憶,一個個的過去堆疊出現今的自己,無數的困惑、追尋是為了看清楚前方的路,在不去想好不好、對不對、該不該之前……現在的自己在想些甚麼,現在的自己能做些甚麼,有甚麼是想要做還沒去做的,現在最想見到誰,對誰最想要做的事情是甚麼……」
握住染井的手、將手帕放到了對方的手帕,站起了身來繞到辦公桌取出了個盒子拿了過來,打開後取出裡面裝著的羊羹切分數塊到小盤上:「吃點甜的,慢慢來。」
厚實的手掌傳來的溫度接觸到自己的手,捎去殘留在皮膚上的水滴,確實的暖意同覆上的手帕蔓延開來,山上的一字一句隨著帶著些許甜香的空氣融化在和菓子的表面。
目光瞥見精緻的甜點,她微微發愣,指尖重新覆上杯身,輕抿茶湯。
「我能做到的是好好弄清自己的想法。」
還在冒氣的煙霧恍惚了山上長官的容顏。
「我曾想過只要自己思考就可以了……我對於烏羽長官是怎麼想的、知道了過去又要如何打算,要怎麼面對對方……都是我必須思考的事。那是我的感受,與他人無關。」
「可是沒有辦法。」
這句話語異常清晰。停頓了一會兒,才又說下去。
「……我所知道的事,其中重量遠遠超過想像。」
「你想要全部都背負下來?讓你覺得沉重的是甚麼呢?」
刀子在光滑的糕點上劃過將其分裂成數塊,擺上小叉不急著品嘗。
「思考不是會壞事,但有時卻反倒容易繞起遠路,想擁抱時就去擁抱,想牽手便伸出手上前,比起想會不會消失、不如在消失前抓住,有時候比起思考、直接進行當下想做的事,能更加簡單清楚的直面自己真正的想法。」
「屬下明白,但......」眸色裡滲入些許猶豫,「全部毫無保留的接受、全然承受那份無法預期的重量……那是不可能的。」
那個時候,少年承受著巨大的苦痛。
那個時候,她試著伸出手。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責任,就這麼全盤接受了……肯定有一天會被這個決定反噬,接著後悔當初。」
染井收回握著茶杯的一隻手,攤開五指,望著空空如也的掌心。
「我……不想成為為了決定感到懊悔的人。」她說,「我不希望自己在倉促的抉擇以後再也無法前進……所以,我離開了長官。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連他的表情都來不及看清,就抬起腳步離去。」
「讓我覺得沉重的肯定不全然是關於長官的過去本身,而是……」
「滿溢在胸臆間那些無以言明的情緒。」她抬起指尖覆上心口的位置。
「那麼你想要怎麼做呢?」
回想之前在病院時,詢問烏羽需不需要協助時、他拒絕了,貙柩沒有問他想要怎麼做,但看著他的表情比起做,他選擇了等待,但現在他看著染井、知道了他正思考著的這些,卻反倒有些摸不著頭緒。
她抬起眸子望著山上的臉,眨了眨眼睛。
滿溢在胸襟的,當真只有那些灼熱且刺得她新口生疼的思緒嗎?不僅僅是那些她知曉的形容吧,所以,她只能繼續說下去。
「山上長官……有探視烏羽長官了吧。」
「山上長官,知道烏羽長官當初入院的
原因以後,是懷抱著何種心緒……?」
「有些難過、憤怒……更多的是擔憂、鬱悶,他在意著自己的血來自於哪,在意那些會讓他回想起這些的稱呼、對待,他覺得自己是一個人、給予自己過低的評價,認為大家終會離他遠去,讓人煩躁、疼痛。」貙柩抓亂自己的頭髮,回想那時的狀況、他並不後悔,但那時出手重了些也是難免,畢竟對方的請求跟狀況……「……就像哪天會就這麼消失般。」
「……」
這些情感有些是一樣的。
有煩憂也有苦痛,有悲傷也有怒意。那日即使行走在陽光之下,內心仍舊被相異的思緒一重又一重的包覆著。
然而有什麼卻在其中掙扎抵抗、有什麼在那之中顯得突兀異常的想法,蠶食著她認為應該要有的情緒。
做為一個無力挽回之人應該要有的情緒。
「山上長官……」她喃喃開口。
「懷抱著慶幸的情感,是對的嗎?」
「為了什麼而慶幸呢?我想這不是單純用對錯便能區隔開來的。」
「我認為傷人就是不對的,同時也為了長官總是不告訴我的事……感到生氣,也因為自己的離去對自己生氣了。」
她回視山上,彷若無聲的詢問,彷彿再一次確認自己的答案。
「不該哭泣的、不應該一聲不響就跑走了、想不到怎麼做才是能被接受的而選擇後退一步……都是我自己不能認可的事。」
「但是……」
闔上眼眸,感受指尖下藏在其中平穩的起伏,她仍然對這個解答有所遲疑,但是,除此之外,這無疑是比起那些理應要擁有的更為清晰的思緒。
因為背離該有的認知,而感到生氣吧?
那是充斥在內心的沉重真正的……正體吧?
「我還是感謝長官依然在這裡,沒有消失,讓我對現實感到一點點心安……」
「我也這麼覺得……你們都還在,都還活著、很好。」
貙柩笑了起來,對於染井的變化感到高興。
「重要的人跟不認識的人同時重傷送到身邊時,做為醫生應該先救助哪個人,朋友家跟其他人的家都發生火災,做為打火員該先去哪搶救,做為人行走於此世,心中的做為公正的天秤不可能永遠保持平衡,勢必會有傾向與選擇,相知相識、接觸的人越多便更容易碰上這樣的狀況,但即使如此……」
「我很慶幸、與你們相遇,感謝你們困惑迷惘時來尋求我的幫助,為你們還活著感到欣喜,謝謝、你們成為我的下屬,謝謝、你們都還活著。」
染井的眼睫再次眨了眨。於她而言,這是種陌生的狀況。
在做出明確的選擇之前為情緒所左右,在辨清對錯以前依照希冀去抉擇。
自己確實否定了那個人所作的某些事,也目睹了那無以言明的痛楚,胸口理應也必須有相似的苦痛。
只是……
自己還是無法割捨對於烏羽活了下來感到安心的念頭。
自己還是——希望那個人,活下去。
好好的生存在這世上。
然後她開口。
「山上長官……」
「這時候若回頭去與烏羽長官好好說清楚自己的感覺,是可行的嗎?」
「當然、雖然沒說出口,但我想他應該在等你的回答。」
貙柩點了點頭,想像烏羽要是也能聽到他們談的這些會有甚麼樣的反應,就感到有些期待,但也清楚他不適合在場。
「要現在過去嗎?」
「我想——是的。」
交錯的指尖溫度暖和。
點了點頭,抬起臉望向山上的表情,對方的眼神好似也有些情緒隱隱約約流動著。
「我希望可以跟烏羽長官親口說明,希望好好確認……這份近似於欣喜的感覺。」
「那就去吧。」
伸出手輕拍了拍染井的肩,像是為對方加油打氣般,然後想起了件事情,指了指自己的臉提醒。
「記得先洗把臉在去。」
「……?」
望著長官的動作,下意識的也將手貼上自己臉龐,與對方手指指著的位置相仿。
些微的涼意令染井恍然。
「屬下明白。」
她沒有察覺說著話的時候,自己的嘴角已牽起細微的弧度,且不偏不倚倒映在山上眼裡。
「我比較喜歡妳現在的樣子,比進來時好多了。」曾聽下屬提起染井對甜食的偏好,看著桌面上沒有被動到的茶點,他們所談的就是這樣重要的事情。
順著長官的目光看下去,染井才發覺自己似乎做了件失禮的事——外表雅緻的點心原封不動的躺在小盤上,等待著誰去取用。
而她依循著習慣直起身體與山上鄭重的行過軍禮,那抹凝重的心緒好似隨著被揭開的門扇阻絕在外,亦隨著提起的腳步被輕輕闔上。
然後沿著臉龐冰涼的水痕流淌,順著眼前平坦的道路又悄然滲入心頭。
周圍樹梢披上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在明朗的光線中,她一面向前走著,覺得視野分明是遼闊的,但在那片陽光映照下,卻又顯得分外狹窄,好似引領此刻的步伐朝著目標前進。
方才出自長官的寬慰話語及心底那些無以言明的重量,令她倍覺安心。
待拐過轉角,染井揚起臉往窗外一瞥。
門板傳來清脆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