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包含他有六個人,分散的或坐或躺於約一個教室大小的房間之中,灰色水泥質地的牆與地面樸素到簡直令人髮指,唯一能算的算是裝潢的或許就是房間角落的攝影機,黑色的圓渾的反射著日光燈生冷光澤,他彷彿能穿過深邃鏡頭看見後頭那廣播者嗤笑的表情。地面當然是冷的,似乎是打磨過了摸起來還算挺光滑,試著敲了敲除了指關節感受到疼痛與震動外什麼都沒有,其他人陸續從地面上爬坐了起來,一臉茫然的活動著手腳覺得自己與自己的四肢陌生莫名。
「這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坐在角落一側的嬌小女性第一個喊叫了起來,「討厭,臉超乾的——眼睛也好痛,我的隱形眼鏡……好痛喔,我該不會就戴著睡著了吧?」
一邊說著一邊揉起了眼睛,試圖要把黏在眼球上的鏡片給摘下來,圓圓的大眼眼白處充滿了血絲,看上去實在有些駭人。
「欸、別揉……」就在女孩身邊的另一位年輕男性立刻伸手阻止,共同研究起要怎麼處理這狀況。
他們昏睡了多久?看著女孩的叫嚷,他不禁思考起這個問題。
房間裡的人多少都被那方的騷動給吸引了視線,除了那兩人外,有個穿著圍裙的年輕女性同樣一臉擔心,倒無法分別究竟是因自身處境還是因為那邊的隱形眼鏡;最角落的位置窩著一團看起來像是破布的東西,蓬頭垢面的大叔搖頭晃腦著,顯然還沒清醒過來;另一端則有個人無視那片混亂走過了大半個房間,目標似乎是貼在牆上的那張紙條──然在經過他身邊時,略略停下腳步笑了笑。
他有些愕然,或許是因為對方這意料之外的友善,又或者是因為那雙奇特的藍色眼睛。對方的視線很快的就轉開了,走到了牆邊取下孤單貼在那的紙張,瞇著眼開始閱讀,他遲疑了一下,還是選擇先過去確認所謂的「規則」。
「來,給你。」
才剛靠近,甚至還沒開口,藍眼睛的男性便將紙條遞給了他。不等他表達疑問,對方倒是自己解釋了起來:「字太多了,我的眼睛不好,讀得很吃力。」
如此近距離之下可以看見那雙眼清澈而深邃,湛藍得像是海洋一般的顏色,藍得過分反而有些虛假,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他沒有多問什麼,只是伸手接了下來:「……那我讀給你聽吧。」
「啊,你真好。」對方的口語有著一種難以分明的腔調,歪著腦袋笑了笑,「不過沒關係,等大家都到了再一起唸吧?」
這確實是個方法,他沒有拒絕的理由,點點頭表示認同,自己則先低頭快速讀過紙條上的文字。最上頭標明著「《總規則》」,白紙黑字一到十點列得整整齊齊,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徽章,爾後下意識地將紙張翻過背面。
這面同樣也寫著字,比起規則是要簡短了許多,似乎是身分對照表似的。他又低頭確認了一次自己的編號,再讀下去時卻是愣住了。抬起頭對上身旁藍眼睛那人的視線,對方仍帶著溫和笑容:
「怎麼了?」
「不,沒事,等會再說吧。」
很快回過神,他擺擺手,轉過頭,改去研究鐵門下的那些東西。倒沒有去嘗試開門,畢竟很明顯只會是徒勞——這邊同樣有張紙條,還有用意不明的手環六個,兩兩一組的像是某種暗示。藍眼睛的人跟著他晃了過來,爾後連穿著圍裙的女性也起身走近。
「請問……」
比起另外一個女孩的叫嚷,內向含蓄許多的聲音,弱得甚至沒讓他第一時間發現。他看見對方一臉不安的欲言又止,飄忽的眼神接觸到他的視線後匆忙移開、掠過他手上的紙條,還有另一端不知道忙完了沒的兩人。
「規則在我手上。」他開口,揚了揚手,「我想等大家都集合再一起討論。」
「嗯。」
女性應答。視線再次轉移,則落到另外一端、仍顯得恍恍惚惚的大叔身上,「那……我去叫他。」
他點點頭,沒有再吭聲,畢竟這事情其實本來就不用徵求他的意見。女性跑了過去,藍眼睛的男人則蹲下來研究著地上那些手環。
沒等多久,另外一側那兩人總算是搞定了折磨人的小鏡片,往他們這兒聚集了過來。嬌小的女孩仍揉著眼睛,兩個眼眶都紅通通的彷彿剛大哭一場,那位好心的男性則盯著他手上的紙條瞧,困惑著卻又安分等待說明的樣子。不一會,穿圍裙的女性也拉著蓬頭垢面大叔走了過來,所有人都聚集在鐵門之前,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他的手上。
「……」
直到此時他才驚覺這種以他為主的氣氛實在有些微妙,但似乎也來不及了,乾咳了聲,他將規則的紙條攤開,不帶任何起伏平板念過上頭文字,讓其他五人也能夠了解上頭的規則——算是體貼眼睛似乎不大中用的某兩人。
他不動聲色注意著其他人因規則而有什麼反應,尤其提到獎金、懲罰、死刑之類的字眼時,身材高大的他縱使被眾人給圍著也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彷彿孤立。念罷之後將紙條傳給其他人仔細閱覽,他指了指紙張然後提醒了聲:「背面還有。」
「背面?」
紙條被人很好的男性拿在手上,模樣斯文的青年困惑的將紙條翻了過來,「這是什麼……欸,是身分對照表嗎?」
「類似的東西吧,我是R01。」他用手指自己胸前的白色徽章,如同規則上所寫的,標示著編號與數字。「身分也如同上面所寫的,我是學生。」
不過他是什麼身分此時大概沒人在意。他看見其他人在讀過那簡單的表格之後、如他預料的變了臉色,目光來回巡了一陣後,不約而同定在同一個人身上。藍眼睛的男性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將其中一個藍色手環拿在手上,依然是溫和有禮的微笑,面對其他人突如其來的退縮與沉默,困惑的眨了眨眼。
「怎麼了?」藍眼睛的男性禮貌地問著,而相對的、個子最小的女孩似乎是打算離對方越遠越好的直接退到房間角落去了。人很好的斯文青年看起來表情錯愕,抬起頭與看起來頗為冷靜的他對視了眼,一臉的無法理解。
「怎麼了呢?大家好像嚇了一大跳的樣子。」
好半晌都沒得到答案,藍眼睛的男性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直接向他詢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他再次望進那雙湛藍美麗卻詭異的眼睛,沉默半晌,依然是開口了,「紙條背面還有寫字,是編號跟身分。」
「嗯,我知道,你們剛剛有提到。」
「你的編號是R02。」
「喔?」
「然後紙條上所寫的……你的身分是,殺人犯。」
那個字眼說出口之後,縮到角落去的嬌小女孩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其他幾人的眼神也變得更加緊張,彷彿有什麼即將發生變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藍眼睛的男性身上,而對方卻只是望著他眨了眨眼。
爾後有些困擾、抱歉似的笑了起來:
「啊……這身分啊,嚴格說起來,不大對呢。」
「是這樣嗎?」
他挑起了眉。對方的神色誠懇……至少在他看來是如此,紙張上所標示的身分究竟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準,其他人聽到對方如此回答,緊張的氣氛也約略緩和下來了,甚至還有餘力跟著乾笑起來。
「原來是寫錯了啊,真是的,這可不能隨便開玩笑啊……」
說話的是那蓬頭垢面的中年男性,大概總算是清醒過來了,聲音仍有些沙啞而混濁,「啊,我是R06,無業遊民麼……」
「寫錯還真是讓人困擾呢,真不好意思,嚇到你們了。」被標示為殺人犯的男性露出抱歉的笑容,伸出了手環過腰際,以極端有禮的姿勢朝著大家鞠躬,這姿勢他向來只在電視劇之類的場景才看過,那口語中仍帶著一種奇特的腔調。「失禮了……我的名字是……Allan,埃倫,請問大家怎麼稱呼呢?」
「我姓陳。」蓬頭垢面的遊民大叔朝著並肩站著的他們倆伸出手,他不得不也伸出手回禮,「名字是陳言章,耳東陳,語言的言,文章的章,那張紙上我的部分倒沒寫錯,嗯……」
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尷尬的收了尾,陳言章彷彿想起什麼似的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沒有繼續向其他人伸手握手的打算。
「我姓藍,叫做藍玨。」模樣斯文的青年跟著後頭自動介紹了起來,倒是主動朝大叔伸出了手,每個人都友善的握了一遍,「編號是R03,身分如那張紙上所寫的,是一個獨立樂團裡的鼓手。」
青年外表打理得乾淨整齊,實在與他印象中「玩樂團的」相差甚遠,甚至是過於普通了些。而對方大概也讀出他的視線,自我解嘲了笑了聲:「哈哈,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吧?」
他沒有多做回應。
「男爵?」輪到與埃倫握手時,聽見不知道是發音錯誤還是單純好奇的問了這麼一聲,讓藍玨又笑了起來。
「是藍、玨,玨是兩個玉石合起來的玨。不過男爵確實是我的綽號就是了。」
「原來是這樣嗎?」埃倫睜著眼,對此興味盎然的樣子。「我還在想、這名字跟我的也很像呢。」
「欸?」
那句話有些沒頭沒腦,但埃倫似乎並不打算解釋,逕自轉過了目光,看著有些畏縮於一旁的女性,「那這位小姐,該怎麼稱呼呢?」
「啊、我。」
沒想到會突然被點名,穿著圍裙的清秀女性約略遲疑半晌,也微微的點頭致意,「我的名字是張曼樂,編號是R05,目前的工作……也如同紙條上所寫的,我經營了一間寵物店。」
有些羞赧的拉了拉身上的圍裙,「這件就是店裡的工作制服,不好意思,上面大概都是狗狗跟貓咪的毛……」
「不要緊的。」埃倫非常和善、安撫著對方的侷促,「喜歡動物的女性,張小姐一定是個相當溫柔善良的人呢。」
「不不不,這沒什麼……」張曼樂紅著臉擺了擺手,「我也是我們社區裡的流浪動物保護義工……這是我的工作……」
「啊,真是多麼好的一個人啊——」
「……」
他撇開視線,不再關注那過度客氣到讓他覺得莫名其妙的對話,那個一開始就因隱形眼鏡而受苦的嬌小女孩仍紅著眼,雙手抱胸站在離他們約一步距離的位置,明顯的眼線與假睫毛居然沒在稍早的折騰中弄掉真是奇蹟,他忍不住如此想著。
「喂,」但畢竟對方的妝不是重點,他喊了聲,「妳呢?」他指的是自我介紹這部分。
「……什麼喂啊什麼妳的,正確應該是問『小姐妳貴姓』之類的吧?」
女孩開口時著實讓他意外了一下。跟嬌小外表不太符合的成熟聲線,相當清脆好聽,但女孩臉上有著明顯的緊戒與嫌惡表情,不大願靠近的樣子。
「那個流浪漢是怎樣,這一群人是怎麼回事啊……欸!」
「妳到底要不要過來看規則跟自我介紹?」他也沒什麼耐性。
「你好像也沒有自我介紹吧?除了說了自己是學生外。」
對於他的不耐,女孩也犀利的指出,稍微挪動了腳部,卻是明顯的繞過了陳言章與埃倫兩人,靠往張曼樂與藍玨那位置附近,嫌惡與緊戒的對象一目了然。「我姓羅,羅欣凌,目前在做電話行銷客服。」
「……」他低下頭,看了眼紙張上的標示。
「……你是R04,身分是詐騙集團。」
「喂!那是抹黑!我們可是正當的行銷公司!明明就是買了東西又反悔的那些人的問題!」小女生立刻跳起來反駁。「是怎樣,不合意就說人詐騙,這世界還真是沒道理啊!」
他又挑起了眉。羅欣凌的聲音罵起人來也有一種凜然的氣勢,但就算聲音再好聽,他也沒什麼興致聽對方罵人。但他還沒來得及多說些什麼,埃倫先探出頭,對著毛毛躁躁的女孩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妳的也被寫錯了吧,真是的,這地方對您這樣可愛的女性如此不上心,確實是很不應該的。」
「啊?」
「這是不幸的意外……紙張上的字無法改變,還請您寬心,別生氣了。」
「是、是吧。」羅欣凌一時愕然,但確實安靜了下來。
隨著話題的暫時中止,眾人的視線默默地轉移。他搔搔腦袋,確實如羅欣凌所說,目前只剩下他還沒介紹了。
感受到其他五人的視線,他有些痛苦的遲疑著。
「……叫我阿浩就好了,」簡短回應,「我現在在念研究所,所以還是學生。」
然後便沉默。
「……」
「啊……既然我們大家都認識了,還是來看看這個房間的條件吧。」
沉默不過幾秒,藍玨像是對這樣的安靜感到不安似的,主動走出來開口,「那個廣播所說的,還有總規則說的……總之一定要完成條件才行對吧?」
「所以我說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啊。」羅欣凌又皺起了鼻子,「莫名其妙,還有死刑什麼的,嚇人啊真是……」
他依然沉默著,什麼都沒有說,而不滿與抱怨很快就被帶過,關注起這一個房間的「規則」——
「同樣顏色的手環代表一組,請大家各選擇一個手環配戴。」
很明顯的這是必須分組的概念,而究竟為什麼分組、分組後要做什麼,他們都一無所知。眾人再次面面相覷了起來,而他雙手環抱著胸站在一旁,莫名有種過去選修系外課程時被迫分組的胃痛感。
「……欸,阿浩。」
他的袖子又被誰拉了兩下,一轉頭再次對上埃倫的藍色眼睛,近得讓他立刻後退了一步。埃倫手上拿著先一步挑選在手上的藍色手環,溫溫笑著看著他。
「你跟我一組好不好?」
「……為什麼?」他當然要問。
「欸——因為阿浩是個好人啊?」
他望著那個有著莫名口音與詭異眼睛——仔細一看連服裝都有些詭異——但至此仍可以算得上溫和和善好相處的男性,埃倫的臉上除了外顯表情外、幾乎看不出其他情緒。他沉默著,而對方也不催促,耐性地等待著回答。
「……好啊。」
終究他是答應了,反正規則上寫著可以交換,此時答應也不代表什麼。他抹掉對方身分上「殺人犯」帶給他的印象(那可能是寫錯的不是嗎?),點頭接下了同樣是藍色的手環。
他們的組別已確定,剩下其他四個人。
羅欣凌上前拿走了紅色的手環,然後毫無猶豫地將另一個交給了藍玨,畢竟對方是剛才幫助過她的人,這樣的選擇倒也是不讓人意外,只是藍玨收下後猶豫了一下:
「我以為羅小姐比較適合跟同是女性的張小姐一組?」
意外被提到的張曼樂愣了愣,而羅欣凌轉頭撇了她一眼,很快的否決。
「誰知道後面的關卡要做什麼,還是男女一組比較安全吧?」
「唔,也是啦……」藍玨搔搔腦袋,沒再繼續堅持。
剩下黑色的手環理所當然是交給張曼樂與陳言章,相對安靜的兩人對這樣的安排也沒有什麼表示,很平靜的便接受了。
分組完成,表示紙條上的工作已達成,而時間仍剩下些許,沉默以對或許也是種消磨法,但六人總會有不同的選擇。羅欣凌顯然就是靜不下來的類型,拉著藍玨張曼樂,稍稍遠離陳言章,幾個人似乎是聊起了房間的規格與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之類的話題。
過於荒謬的猜測話題讓他別過頭,爾後不知道第幾次對上埃倫簡直非人的視線。
「……」
「……」埃倫露出些許困惑的神情。「所以,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聽起來是在接續另外四人的話題,而他選擇再次轉開視線。
「……大概。」
「喔,是嗎。」
「…………你不問?」
「啊……我沒什麼關係。」
「……」
對方的回答似乎有那裡不大對勁,但他不想再深談下去,他望著鐵門,然後發現了下方另外像是被遺落的另外一張紙條——與規則紙不同,這張紙又顯得厚了些,顏色是黃色的,彷彿什麼廣告傳單似的。
他困惑的將紙條打開,但才讀了幾句,便觸電般地立刻停止這行為。
「怎麼了?」
「那是什麼?」
他的反應理所當然被其他人給發現,接過那張紙條,不一會,每個人都露出了極為類似的古怪表情——噢,不是每個人,除了埃倫,埃倫看起來挺興致盎然的。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啊?」
羅欣凌又問了一次。
——這個國家的陰影之中,流傳著一個都市傳說。
傳說,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組織,進行著各式各樣可怕的人體實驗。以遊戲玩弄人性、將因為各種原因而在社會失足的人扔進黑暗底層,以生命與金錢為賭注,見證人性淪喪、黑暗的實驗遊戲。
在那個被稱為「DD(Deep despair)」的遊戲之中,失足者或許可以通過所有關卡而得救,但更有可能會在遊戲中失去什麼珍貴的事物,以至於萬劫不復,直至喪失性命。
但,如果能平安地通過遊戲……
他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這是一個賭注,而他必須要贏。他在這之前已經盡可能地找到各種資料與情報,只求將自己賭贏的機會提升到最大,他有相當高的把握,而他也必須有把握。
只是……
看著那張黃色紙條,與手上的藍色手環。
隱約的,他不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