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放在水裡,越想觸碰,眼裡所見就越模糊的記憶。
但閉上雙眼,彷彿銘刻在這身體、這心中的感覺卻越發清晰。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呢?
細瘦的手臂,孱弱的身軀,自己還僅是個年幼的孩子的時候。
即使想開口也僅剩鼻息,凌亂的五感,眼裡所見全都糊成一團的時候。
在季節轉換時染上感冒,身子像被病魔一吋一吋地奪走般失去了力氣,比起睜開雙眼更必須努力呼吸才能勉強證明自己還有意識的時候,如此地深刻地印在腦中。
為了避免傳染給兄弟姊妹以及父母,獨自捲縮在房間的角落裡,四周隔著木板做的低矮屏風,遮蔽了近乎所有的光線。
濕潤到幾乎要讓人窒息的鼻息,睜開眼就天旋地轉,自己連在哪裡也無法思考。
顫抖的身子發冷,不斷地打著寒顫,那怕母親已經將冬衣都拿出來蓋在自己身上了。
那是多麼多麼漫長的一段時間。
長到好像超過一個季節。
蟲鳴與白天的暑氣逼催著自己榨出了身上的水份,即使拼命將母親準備的水倒入喉嚨,身上的炙熱卻彷彿燃燒的更猛烈。
僅只是想要清醒也耗盡了全力,努力地掙扎,在母親憐憫的眼神底下撐著、撐著......
這樣的自己與彼岸只有咫尺的距離吧?
但現在的自己,在到達彼岸之前便會像飄落地面的雪一般融進黑暗。
因為現在的自己已經不再是活著的『人』了。
恢復意識的同時,感受到身體下意識的粗喘,努力挪動著手臂將埋在土堆中的臉撐起。
柿子樹的陰影透過夕陽的投射將眼前的地面畫上了不規則的網格,因為身上傳來的痛楚而閉上了眼。
自己不應該在這時候還會感受到疼痛,但理由自己卻十分明白。
這副身體因持續未有供奉投入的信仰,不斷地消耗下已經到達極限了。
即使盡力將會導致無法行動的大型外傷恢復,自己也明白那僅是皮肉相連罷了。
小傷口只能用布條綑紮暫時別讓血液沾染了身子,在疼痛的干擾下,身體的感覺越來越遲鈍,混沌的腦海模糊成了一片。
就快要到達盡頭了。
這在心頭不時浮現的念頭,讓自己每每逃避。
現在在做什麼?為了什麼?又能做些什麼?
不論這樣自問幾次,都答不出來。
告訴自己為了不讓土蜘蛛襲擊房客,所以必須阻擋它。
卻連讓拳頭確實揮中它而不在途中就被銳利的腳尖刺穿也做不到。
連走路也十分遲緩的雙腿,面對吐出的絲只有站在原地被綑綁的份。
自己在這地獄的巡迴中慢慢地失去了一切。
終點幾乎已經清晰可見,明明不願意,自己卻仍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即使思考再多也沒能改善眼前的困境,收拾了心情,自己拖著遲緩的腳步爬上屋簷,小心翼翼地踩著窗框爬回閣樓。
必須滑稽地像動物般手腳並用才有辦法抓緊攀爬處,已經連維持人的禮儀那樣好好地前進都顧不著了,但這樣的自己連放棄兩個字都無法思考。
靠著閣樓窗邊的牆壁坐下,疲憊疼痛的身體已經連喘都不會喘了,自己現在到底該做些什麼才好呢?
自己在到達盡頭之前,會一直持續地走著這條道路嗎?
對現況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的自己,最後一定會就這樣消失吧?
“神明大人......”
從底下通往閣樓、佔滿雜物箱子的樓梯旁出現了一群小小的身影,沒有四肢只有一隻大眼與小嘴的幾隻毛球,互相頂著個東西靠了過來。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直到那東西被放在自己面前,還因為放下的姿勢不順利而傾倒,自己才因為看清楚了那是什麼而皺起眉頭。
那是一個飯糰,看起來就像剛捏好的,一點也不像剩下的菜餚,況且現在的米並不便宜,不可能會是客人不要的。
心頭湧起了一股悲傷與憤怒,自己問著小毛球們。
「...為什麼有這個?」
“在客人的行李...”
“有三個、只拿了一個...”
“客人出去了!不在房間!”
毛球們七嘴八舌地回答了自己,加重了染上心頭的色彩。
「...你們去偷了房客的東西嗎?」
即使身體無力到連前傾都十分艱難,自己還是盡力地開口:
「這種東西......我不會接受的...」
“神明大人......”
看到毛球們失望的模樣,圍繞著那傾倒的飯糰喪氣的模樣,自己只能試著阻止彷彿從心頭湧上的無力感。
這樣的自己沒有人願意供奉,也僅是做著微不足道的事情,甚至還給這裡惹來了麻煩。
對毛球們來說自己又是怎樣的存在呢?
自己的孱弱與無力它們都看在眼裡不是嗎......
自己又能守著它們,讓它們安心在這裡過活嗎?
抱歉,都是不爭氣的我......
這樣的話,最終還是沒能在失去意識前說出口。
傾倒的飯糰還在那裡。
連續幾天,自己拖著越發沉重的身子回到閣樓時,那因為碰撞到地面而微微散開的飯糰總是提醒著自己的無力。
偶爾會有毛球守在旁邊,睜著圓圓的大眼看著自己,希望自己能吃下去。
這樣的自己......拉不下臉,滿是自以為是的情緒,自私地想讓自己置身事外喘口氣,想把過錯怪罪給別人,想迴避自己的無能......
做了再多也不見起色的事情,連思考也快要無法動彈的身體,自己究竟何者何能呢?
散開的飯糰引來了螞蟻之類的蟲子,比自己還要來的老實的,盡力生存的活物。
守著飯糰的毛球跩著身子揮動尾巴想把螞蟻趕走,卻無法靈巧地趕開迂迴爬行的螞蟻。
毛球努力的模樣讓自己感到一陣愧疚。
「......抱歉...」
試著伸出手卻搆不著那飯糰,沉重的像鉛塊的身體動彈不得。
勉強使勁往前,才在一陣痙攣中撲倒在地上,像在淤泥中努力掙扎了一番扭動著身子,才勉強能將手放上飯糰。
驅策著不聽使喚的手指抓住了那團已經鬆開的飯,一把一把地放到嘴邊。
天氣逐漸變的溫暖,讓飯放了幾天發出的微弱酸臭味越發明顯。
「......嗚、」
自己明明就吃過這樣的東西。
明明只是因為,成為了非人以後,每一天都有新鮮豐盛的菜餚而遺忘了。
在這城裡生活過的自己,曾經撿拾著富人不要的菜羹與剩飯過活,湧上心頭的記憶讓喉嚨傳來一陣嗚咽。
嚼著發出酸味的米飯,隨著眼眶溢出的液體流進嘴裡的,是無盡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