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如此,但她非但沒有那樣駭人的恐怖,也無法從她身上感受到任何敵意。她立於此,卻僅是以那雙盛滿了風霜的眼眺望著,由彼岸遙望著此岸。
她在看著,在等著。
等著時間的流逝,等著自己迎來毀滅之日。
「稍微好些了嗎?」
咲子跪坐在床鋪旁,看著葬飲下一杯加了藥草的溫水。他點點頭放下杯子,有些悶悶不樂地說「又麻煩妳了。」
「不會麻煩,你好起來是最重要的。」咲子笑了笑,誰都沒想到昨日在溪邊葬哭著哭著會突然暈過去。咲子發現他失去意識的時候,他又是一臉痛苦地發著高燒,手緊抓著胸口,無力地靠在咲子身上。她是被嚇到了,緊張地把那個幾乎沒什麼重量的人給帶回木屋,在照料他一天後,葬才終於退燒,再次張開了眼睛。
「常常這樣嗎?」
葬瞥了咲子擔心的神情一眼,沉默地點點頭。
「⋯⋯最近比較頻繁。」
「那是什麼妖怪才會得的病嗎⋯⋯?」咲子心一沉,其實她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要這麼緊張,但看著對方削瘦的身影——雖說他們的外表不太會改變——她還是很擔憂葬是不是患了什麼嚴重的疾病。
「⋯⋯」他低下頭,紅髮蓋住了複雜的神情。握緊被單,他彷彿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又變得沉默寡言跟疏離。
「⋯⋯不想說也沒關係。」咲子無奈地笑了,輕拍葬的頭,看人稍微放鬆了些才又開口:
「那既然你昨天說了那麼多,我也來說些陳年往事吧。」
葬抬頭看著她,稍微有些驚訝。
「妳要告訴我?」
「怎麼了,不想聽嗎?」
「沒有⋯⋯我想聽,」葬抓了抓頭髮,「只是我沒有想過妳會告訴我⋯⋯畢竟我是個陌生人啊⋯⋯」
「之前才說了你不是陌生人的啊,」雪女一手摀著嘴偷笑,這孩子怎麼在這種地方就那麼死腦筋呢?「而且我都聽了你的故事,自然應該也要告訴你一些什麼吧?」
「什麼東西⋯⋯妳不就是雪女嗎⋯⋯」葬看起來一臉興趣缺缺的樣子。
「我其實吃過幾個妖怪喔。」
她看著他震驚的神情,眼睛瞇成了一個漂亮的新月型,笑了起來。
「開玩笑的,我誰都沒吃過。」她拿起已經冷掉的茶喝了一口,「這幾百年來,我都一個人住在這裡。」
「這什麼玩笑啊⋯⋯」葬嘆了口氣,「妳原本是人類嗎?」
「嗯,是喔。」
「我想也是,我沒看過雪女這麼好心幫助別人的。」葬看著身旁的人,想像著她以前還是人類的樣子。
「是這樣嗎?」咲子苦笑了下,端著茶杯略微無奈地說:「真困擾呢,我還以為端看外表就已經能夠把我歸類為妖怪了。」
「妳是啊,但妳的心不是。」葬撐著頰看咲子愣住,又開口:「也沒人說妖怪就非得不像人類吧?我的話,倒是希望我可以更像人類呢⋯⋯」他指著自己的尖耳,向對方挑眉,好像是在說「我比妳更像妖怪」似的。
「⋯⋯是呢,」咲子聽完後閉起眼睛思索著。確實沒有人說過她非得當個殘忍的妖怪,但究竟是為什麼自己硬要逼自己成為那副樣子呢?
「那妳是怎麼變成雪女的?」他總算把話題給拉回來。咲子偏頭回憶起以前的事,花了點時間才回答葬的問題。
「我是在去尋找丈夫的時候,被雪崩給壓死的。還是該說悶死?醒來的時候頭髮就變白了,眼睛也變成藍色的。」她想起自己以前烏黑的長髮,多少還是有些懷念。
「不是很讓人意外啊⋯⋯那妳的其他家人呢?」
「⋯⋯我之後有回家找我的兒子。」她看著葬,卻不像是在看著他,而是在看著更遙遠的地方、更遙遠的場景。「那時候我見到他,才明白原來我死掉之後已經過了幾十年⋯⋯我兒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了。
「看到我的時候,他愣住了——然後開始大喊大叫,說雪女要殺人,說為什麼裝成他母親的樣子——」咲子苦笑了一下,握緊了手中溫涼的茶杯,「他馬上進屋拿了熱水潑我——嗯,你應該也知道的吧?趕走雪女的方式是朝她們灑熱水⋯⋯那時候我就落荒而逃了,他原本還追出來想要趕盡殺絕呢......不過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沒有人會想承認自己的母親死去後變成了妖怪,還回來找他吧?怎麼想都是騙人的......」
「之後我就再次越過了山頭,把自己的頭髮隱在帽子下——那是我回到自己死去的地方找到的,以前的帽子——然後到了那個村莊,開始詢問村人有關我丈夫的事。」她淡淡地微笑,笑中帶有些哀戚的感觸。「你猜猜看我得到了什麼回答?」
「......死了吧?」葬撇開視線,不願意看著她的神情。看著她不同於平常的表情,他莫名地感到不自在。
「嗯,他離世了。畢竟過了幾十年了,我的丈夫還是人類啊......」她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冰藍色的眼中盡是些葬無法明言的情緒。
「......他那時候離開了卻沒再回來,是因為他在那個村裡,有了一位新的妻子呢。」雪女緩緩開口,費盡全身的力氣吐出故事的末尾。「我很震驚......但也沒辦法說些什麼吧,他已經去世了,而我也已經......死了啊。」她垂下眼簾,抿著嘴,不願再繼續說下去。
葬看著咲子顫抖的雙手,他伸出手握緊了她的手。正如她為他做的那樣。他不是很理解此時應該要做什麼才是正確的,但他握緊了她冰冷無溫、對他來說卻是溫暖的雙手,帶有些遲疑地開口。
「......沒事了。」
咲子愣住了,看著眼前人誠懇又擔憂的眼神,笑了出來。
帶有些悲傷,但卻是快樂的笑容。
不管過去是如何悲傷,至少此時此刻要能夠笑出來,才能夠走下去。
達成某種共識似的,他們握緊了彼此無溫的雙手,為一些已經無法挽回的過去默哀。
下次就終於開始接近尾聲啦......(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