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上被叫住,走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位中年人。
「...有什麼事嗎?」
詢問之餘,自己看向了對方走過來之前所在的地方,那是個建造到一半,還沒舖上屋頂的屋舍。
那看起來像個機會,而自己正在找工作。
來到這裡已經過了幾個季節卻一無所獲,不是因為身體不強壯而被拒絕,就是因為自己沒念過書所以沒辦法僱用。
畢竟大部分的人都是帶著所有身家來這裡想求發展的,即使要僱用別人也得精打細算,所以自己斷斷續續地做著雜工維持著有一餐沒一餐,必須露宿街頭的日子已經好一陣子了。
因為這樣,所以發現那座建造到一半的工地時,期待能有個工作跟自己會因為使不出力而被拒絕的複雜心情同時浮現在腦中,即使勉強用『對方都主動過來了、不會被拒絕』的話安慰自己,也不免有些喪氣。
聽到自己答話,中年男子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稍微壓低了聲音:
「小夥子,你在找工作吧?」
因為這句讓心頭的期盼成真的話,自己差點就要露出欣喜的表情,但這來的突然的一切卻不免讓自己有些疑惑:
「是......但......」
自己再度看向那工地,有幾個工人坐在編過草準備要敷上土的牆邊休息,人數比照屋子的大小感覺已經足夠,自己也猜不出對方打算找自己做些什麼,但現在能有工作是最好不過了,於是點點頭。
「是嗎!太好了,其實......我的妻子生了病、沒辦法照顧幼小的孩子,正缺一個年輕人陪他玩呢,如何?我會供你吃住,也會發工資給你的。」
「咦?」
這料想之外的答案讓自己愣了下,一時間還以為是聽錯了,但眼前的中年男子表情十分誠懇,聽起來也不是太困難的事情,現在的自己實在沒有拒絕的理由,最後還是答應下來。
自己入住這間還在裝修的房子已經過了幾天。
雇主的孩子真的還非常幼小,只懂得在鋪了毯子的地上爬,自己從來沒有照顧小孩子的經驗,一開始緊張得不得了,還好雇主的妻子即使在床上養病也不介意給予自己指導,在夜半也會被哭聲吵醒、睡眠不足的幾天後,自己終於順利地替小少爺換了尿布。
「小少爺,小少爺,這裡!」
自己拿著搖鈴與小少爺玩,看著露出笑容拼命往這裡爬的身影,自己幾乎都要忘了在這之前占滿腦海的、關於明天在哪裡,下一餐該吃什麼果腹的時候。
自己稱為老爺的雇主拿了乾淨的衣服給自己穿,睡在乾爽的木板床上,每一餐都有菜有湯,這樣的生活,即使只是短暫的幾天,也讓自己感到心頭有了些溫暖。
可以的話,哪些雜事也好,自己都願意替對自己如此善良的老爺與夫人做。
夫人卻總是笑著說陪小少爺玩就要用盡全力了,不需要勉強的。
但,自己不明白的是,夫人看著自己與小少爺玩得開心時,那喜悅的表情後,隨之而來的落寞。
每天照顧著小少爺的日子過得很快,小少爺也已經會試著站起來了,雖然腳步十分笨拙,但能看見原本只能在地上爬,即使開心也沒辦法遊玩太久便沉沉睡著的身影變得這麼健康的樣子,自己一方面感到開心,也隱約有了個聲音浮現在心頭。
--自己離開這裡、這樣的日子的時候不遠了。
「......親愛的,我真的沒辦法...」
「這都是為了健太啊,那個風水師說過的......這樣才能讓健太平安長大。」
「但......」
某個安靜的夜晚,自己被門外的聲音點醒。
那是老爺跟夫人的聲音,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談論什麼,如果是需要自己幫忙的事情,自己可得幫上忙才行呢。
抓開身上的薄被下床,自己打開了房間門。
「那個、老爺...夫人,有什麼事需要......」
自己才說到一半,映入眼簾的事物就讓自己停下了話語。
老爺手裡拿著一綑粗繩以及長布塊,夫人手裡則端著一壺酒與杯子。
即使自己從未想過這代表什麼,但一股不安與危機感還是湧上心頭。
「老爺...夫人...這是...」
夫人露出的驚慌神情與老爺抓起酒瓶敲向自己的模樣,已經成了失去意識前最後的記憶。
從額頭的刺痛中醒來,自己想伸手碰碰疼痛的額頭卻未果,身體被繩子勒緊的感覺傳來,才發現自己側躺在某個房間的地上,油燈的光線讓房間變得清晰可見。
這房間微妙地只鋪了一半的地板,另一側底下則有個像是刻意保留的大坑洞,隱約能看見底下的地基與土砂。
「.......」
手腳被繩子緊緊綑在背後,沒被摀住的嘴巴還能開口,沒被矇上的眼睛也能看到四周,但額頭真的很痛,有些昏沉。
「你醒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伴隨著開門的聲響,老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自己試著轉過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老爺的身影映入了眼簾,最後走到自己面前跪坐下來。
「......真的很抱歉。」
看著無法隨意動彈的自己一响,老爺突然將雙手伏地,對自己深深地鞠躬。
自己對這動作感到訝異,另一方面卻又因為這沒來由突兀的行動竄起了不安,不知所措的自己只能看著老爺坐起身。
「其實,我......是故意找你來,作為這間屋子的人柱的。」
人柱。
自己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以前聽過再建造寺廟或者橋樑時,要投入活人作為地基之類的事情。
自己明白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但理所當然地從未想過會跟自己有所牽扯,也想不到自己遇到的會是這樣的事情。
「...為什麼?」
張著嘴支吾了半天,自己才勉強擠出了幾個字,明明嘴裡沒有任何束縛,卻因為這錯愕而僵直了舌頭說不出話。
「我們...我跟老婆,帶著所有積蓄到江戶這裡來,為了創造一番事業。」
不知道是看到自己還能回話,還是沒有看到自己不講理地憤怒...雖然這件事情本身就很不講理,但現在即使生氣也沒有可能解決這一切......與其這樣,還不如理解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老爺對上自己的視線後,緩緩地開口說起來龍去脈。
「一開始,生意做得很成功,我們很快就賺了許多錢,到了能買地蓋房子的程度。」
......接著,懷胎十月的老婆終於要生了,我們都很高興。
但孩子一出生就因為臍帶繞頸差點死了,雖然請了大夫來才勉強救活了孩子,那位大夫卻莫名地嚇得再也不敢來。
孩子的身體十分虛弱,大病小病不斷,老婆因為日日夜夜照顧孩子,把身體也搞壞了,孩子的病卻仍然沒有起色。
「那時候原本為了慶祝孩子出生,請了工匠們蓋這座房子,但屋子裡卻怪事連連,許多工人都不敢做了,房子也斷斷續續地蓋不起來,直到......」
那是某個工人們又被怪事嚇到逃跑的下午,有個相貌與口音不像本地人的男人來了。
那個人說,這屋子還有我與老婆孩子都被人下咒了,孩子不斷生病,還有這些怪事都是因為那些咒語招來的鬼怪作亂才會發生的。
即使我追問了他也不說出原因,但我想大概是生意太成功,遭到同業的忌妒吧?
老婆累倒了,孩子每天都在病痛裡掙扎,房子也沒辦法繼續順利地蓋下去...
「如果這些都是詛咒的關係,不想點辦法把咒語解除,健太他也很快就會被......」
說到這裡,老爺的表情皺在一起,十分苦悶。
「當時我請那位自稱風水師的男人幫我,但他說這些鬼怪不是他能處理的,要就請來陰陽師,要就借助神明的力量吧。」
「我心想,我才這麼一點錢,怎麼請得起為天皇服務的陰陽師呢?神明...如果能幫我的話,神明早就幫了,我上那兒去找神明呢?」
說到這裡,老爺的手緊緊握起,不住地顫抖。
「我把這些告訴那位風水師,風水師才告訴我......」
想要神明的話,自己造不就得了?
只要蓋房子時埋下一個人,那個人就會成為你家的守護神,替你驅趕那些鬼怪啦。
「......那個時候,我只覺得那風水師在開玩笑,但是...」
老爺的視線飄了過來,就像一開始見面時一樣誠懇地看著自己。
「就在健太的狀況惡化的隔天,你出現了...顧不得風水師說的是不是真的,我想到了那句話...那是唯一能夠救救健太的方法。」
「所以......一開始,我是打算在那天就趁你熟睡時,把你綁起來埋到地下的。」
說到這裡,老爺的神情十分慚愧,看了看自己。
「事到如今,就算讓你恨我,我也必須讓孩子平安長大,你就在這裡想想有哪些是我能為你做的吧。」
老爺沉了沉臉,站起身走出房外。
自己是不得已才離開家裡的。
家中務農,在兄弟姊妹中排行最末,自己對父母來說,是個意外。
因為太瘦小,所以母親懷孕時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直到生下自己,才在幾經猶豫後決定扶養而不是放到山裡自生自滅,或許是因為當時的自己看起來太可憐了吧。
因為自己從小就瘦弱的連鋤頭都拿不起來,只能在家裡做簡單的雜事,還有煮飯。
哥哥與姊姊們因為務農勞動所以食量很大,待在家裡的自己不需要花費太多力氣,所以沒辦法讓家人一口氣全坐上必須輪著吃飯的餐桌,自己總是最後一個來的。
在魚骨頭底下找尋殘存的肉屑,或者是撿拾做為調味用的蒜葉來吃已經是自己習以為常的事情,嚼著被留下來的菜根,自己終於長大了。
然後,母親病倒了,醫藥費壓垮了務農的收入,即使只是自己吃的那口飯也必須省了。
自己被交上了一封信跟幾件衣服,父親說帶著這封信到江戶去吧,那兒有他的朋友,一定會收留我的。
事情總不如自己所想的美好,如此努力長大的自己也早就習慣了,所以看到打聽了許久才找到卻已人去樓空的父親的朋友家,自己只是默默地將信收好,想辦法在這江戶城裡活下來。
從跑腿的雜工,到在河邊打撈屍體的工作自己全做過,當季節轉換身體感到疲憊不已的時候,那股懷念家鄉的感覺就會盈上心頭。
哥哥與姐姐們,還有父親過的如何呢?
母親的病有好些嗎?
即使只是個貢獻了微不足道的心力的地方,也是自己曾經活過的證明。
但自己不論如何都已經不可能回去了吧。
所以現在......
現在,即使是這種情況,也不過是自己這個人,這一生所面對的稀鬆平常的事情之一罷了。
自己在靜默中迎接了黎明,然後沉沉睡去。
「這是你最後一頓飯了,我特意準備的豐盛了些,希望你能好好享用。」
日落時分,一頓相當精緻的菜色被擺在面前。
鯛魚紅色的魚皮傳來微焦的香味,燒烤過的豬肉與醬汁的香氣竄入鼻腔。
鮮豔的瓜果與青菜刺激著食慾,別說是吃過,自己或許還沒見過這樣豐盛的菜色。
那是屬於能夠記下這些美好的,活著的人有的權利。
自己搖搖頭。
「我可不想最後吐得滿身都是呢。」
自己看過的,即使現在不知為何不願意仔細回想,但在失敗的自己面前,也曾經看過失敗的人吧。
那些下場比現在的自己要來的悲慘、淒苦的結局,只能替那些沾滿了污物的身軀蓋上草墊,拖上台車運走的時候。
即使在土裡誰也看不到,但最終是那樣令人哭笑不得的樣子的話,自己可沒辦法接受。
「小少爺......比較適合這些吧,別浪費在我身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顫著手將布條蒙上自己雙眼的老爺好像哭了。
自己被慢慢放進在作為地基的土壤中挖出的洞裡,接著一鏟一鏟的土被灑到身上。
啊啊,這就是自己的最後嗎。
這種時候,即使想起那個家,竟也只剩下煮爛的菜根味道。
有些熟悉,懷念的,泥土般的味道。
沉重的土壤壓得自己動彈不得,連一點光線也不剩的黑暗。
隨著無法呼吸而來,無法控制而掙扎的身子,讓人後悔為何要留著如此清醒的意識,身體下意識地掙扎著,伴隨著像是要把整個人都翻攪而出的痛苦。
在掙扎中,逐漸地無法思考......
身體漸漸地變的沉重,疲憊不堪,最後什麼也感受不到了。
結束了吧。
這是自己失去意識前,腦中的最後一句話。
『貴、』
這是...
這是小少爺呼喊自己的聲音,因為發音很簡單,所以小少爺一下就學會了。
明明知道自己只是被雇來陪他玩的,自己還是非常高興。
在老家的時候,自己總是被稱呼『小的』、『蹭飯的』之類時刻提醒自己處境的別稱,很少被喊到名字。
所以,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能被這樣稱呼,自己真的很高興,就像自己終於有了名字,存在於這裡一樣。
抱著這樣的心情,去到彼岸也是幸福的吧?
但自己太過輕忽了。
以為黑暗之後就能見到彼岸的自己,輕忽的可笑。
自己深深地忘記了『人柱』代表的意義。
朦朧的黑暗之中,像長著角與鬃毛的大蛇一般,還有瞪著大眼、有著刺眼色彩的獅子,一些從未見過的存在與形體衝著這裡而來,見到自己的瞬間,爪子一揮就撕裂了自己的身體。
劇痛就像自己還活著一樣傳遍了全身,幾乎要失去意識,但自己只是眨個眼,回過了神,身體卻又恢復到一開始的樣子,留下灑滿身子的血汙。
試著呼吸,世界像是被吸盡了周圍的黑暗般逐漸明朗。
磨好的光亮地板,房間裡掛著的字畫......是那個屋子,有小少爺在的地方,自己還在這裡。
在自己沒意識到的瞬間,怪異張開大嘴衝向自己,勉強閃過,劇烈的疼痛卻從背後傳來。
自己幾乎要因為看到穿透腹部凸出的巨大獠牙而嚇暈,但強烈的痛楚搖晃著意識不讓自己倒下。
......原來小少爺出生起就要面對這些不討喜的傢伙們嗎?
沒有被嚇到大哭,真是堅強呢,比自己還要......
「......你們就是那些想對小少爺不利的妖魔鬼怪,是吧?」
下意識地笑著,也不管有沒有那種能力,咬緊了牙,自己揮舞著拳頭朝著眼前的魍魎而去。
「請保佑健太平安長大。」
豐盛的飯菜顯示著這一家的繁盛,四周逐漸能聽到的,吵雜的人聲,說著、笑著、滿足地拍手的聲響。
自己僅是聽著,也感到高興。
即使身體因為被咒術驅使而來的妖魔鬼怪的攻擊而殘破不堪,但只要小少爺......還有老爺、以及這家中的人,供奉上了心意,自己很快就能重新站起來了。
雖然不知道這些攻擊會持續到什麼時候,但多少也打出了點心得了。
看到健康成長的小少爺,即使再也沒辦法跟他一起玩,但這樣的自己,確實做了些什麼吧?
自己的手中,守護了誰的幸福吧?
所以.....所以......
啊--累了--...
先睡個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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