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茶館【限定交流 ▏與 one_orange
今日便是和人約好的日子,說是那茶館隱密的很,夜河索性要對方來帶路,在這裊裊線香繚繞的廟前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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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才眨了個眼就消失在地平線,地面仍映著日光餘韻,徒留遠處的天穹還燒得火紅尚未褪去。
殘霞艷麗,然再仰頭上望些,墨染似的夜色便逐漸暈染了開,橫過街道的垂燈盞盞,將窗櫺屋簷邊角暈的透亮。
夜河正盤腿倚牆而坐,不時抄著手、不時撐著臉,指頭百無聊賴地一下一下搭著,滿腦子倒只有一個念頭。
……好餓。
伊澄在出門的路上被急事耽擱了,幾個委託人纏著他不肯放,這讓他處理了許久才脫身。
眼看京城街上開始渲染起燈籠的紅色光暈,伊澄才急忙的踏出萬秀坊。
一身黃花褂得到許多人的注目,那身影飛快的穿梭在人潮間,不時傳來幾聲碰撞後的道歉後朝廟口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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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他遠遠的就看到那百無聊賴托著腮的身影,帶點紅褐的髮在燈下看來更顯眼了。
「抱歉,讓你久等了,餓了吧?」
忙碌與著急的趕來使伊澄額上起了層薄汗,他彎身對著少年伸出大掌,滿眼歉意。
「等得不久,餓死了。」
依序回答了對方的問題,夜河搭上那手,借力使力地把自己拉起,上上下下打量伊澄片刻,這才唇角揚起。
對方的黃澄衣著在垂燈下很是顯眼,她挑眉,隨口地問了句。
「怎麼,見你狼狽的。」
雖大抵知道對方應是有事耽誤了,她仍是不懷好意地半瞇了瞇眸子,笑開了嘴,打趣續道,「不過這樣看來,你等等可是又欠我一筆了。」
伊澄沒有對人說起工作的習慣,因此他只是笑起來,大掌搓揉夜河柔軟的髮。
「好,欠你那麼多筆...等等你可要好好吃。」
伊澄旋身走在前面,示意夜河跟著他走。
「……」這般老實而坦然的接受,倒讓夜河一點勁也沒有了。
「行了行了,我說笑的。」她頭疼地揉揉後頸,轉而抄起手,「我沒等久,你也別我說啥都應好啊,像我在佔你便宜似的。」雖然事實也似乎是如此就是了。
舉步跟上對方腳步,她抓了抓被揉翹的髮絲。
「哪伊澄,我們現是往哪個方向走去?」
華燈初上,一出了廟口就是人來人往的大街,伊澄對著少年伸出手回應道。
「那是我有天視察時發現的小天地,在井南呢,人潮多,我拉著你免得走散了。」
伊澄的眸子在垂燈下反射著清澈的光澤,先一步走在小河面前擋開人群。
兩個男孩子牽手就不怕笑話麼?
夜河忍不住想笑,正欲啟口揶揄了句,卻忽地止口。
她所忖度的,是若非這人發現了什麼。
才愣著神,往來穿梭的人潮就撞得夜河一歪一歪,她連忙捉起那晃在眼前的手,免得自己被輾成了餅還沒聲告急。
「……人也太多。」沉不住氣她還是唸了句,那些人眼睛全長哪去了。
「因為快是上元節了吧。」
聽著由後傳來的嘟噥,伊澄忍不住笑出了聲。
貼來的掌心又熱又暖,倒顯的他的手冰冷了。
「離了中央大街就好些了。」他說著,在經過某個糖葫蘆小販時拐過了彎,將夜河從簇擁的人群裡拉出。
「還好吧?」
像顆白菜頭被拔出人群,夜河在要回答問題之前倒先「噗哇」一聲深深地換了口氣,擰起眉頭回視了熙攘人群一遍,「原來如此,又到了這種時候了啊。」
明明覺得才過完年沒多久呢。
「我們到了麼?」街陌相接交錯,然這裡確實較中央大街好些,墨色瞳眸終於有餘裕好奇地四顧環盼。
「還有一段路。」
伊澄鬆開了手,理了理被推擠的凌亂的領口、繼續領著夜河走在前頭。
「這裡叫青玉巷,以前沒來過?」
街道兩旁都是古樸的商家,販賣著各式書卷與雜物。
「沒這時間來過。」
搖首,話落時夜河眼角順帶掠過幾冊書籍,沒料這時間這些鋪子還開著。
幾折絨布上置著花紋薰爐,或者光線下色澤溫潤油亮的玉珮鐲飾。
「青玉巷?這都賣玉不成?」她跟在後頭走著,自顧聰明地做了番推敲。
成為鏢師這些年沒少在這些巷弄中穿梭,伊澄望了眼一旁專門販賣風鈴的店家。
在風裡叮咚敲響的聲音清脆,散播在晚風的夜裡。
「不只賣玉,這裡多是賣些舊東西的店、若是慧眼獨具,也能買到一些自己看對眼的東西。」
巷弄不停的往前延伸,伊澄在幾個岔路拐了彎,才終於在一叢青竹前停下腳步。
夜河思考地轉了轉眼珠,才放下手中的古玉連忙踏出腳步跟上。
「哪、這裡有沒有什麼是你想要的東西?」說著話的同時,對方一個駐足讓夜河險些迎頭撞上,她連忙直併了腳步急煞。
望著眼前,夜河面色狐疑地擰起了眉。
「啊?這裡?」她回看伊澄好似要確認一般。
透著窗櫺望進,幾只漆黑的高木櫃排在牆邊,這似乎更像藥鋪或香鋪,有一些掠過鼻尖的清淺味道——是香料或中藥什麼,夜河說不上來。
仔細瞧才能見到一個矮梯歪歪斜斜的嵌在木樓房旁,四周乾乾淨淨的。
「是。」
伊澄一手觸摸了那青竹的葉子、往上看便是滿目鬱鬱蔥蔥。
「這間茶館沒有名字。」暖黃色光暈襯的嘴角笑意分外柔和,伊澄歪過頭朝著夜河問道。
「但我喊他青玉茶房,這兒的來客說法不一、有叫青玉胡同深處,也有喊青玉巷兒的,有時候下午風和日暖。這街上都會是陣陣茶香。」
「澄公子來的晚了,不先進來開茶嗎。」
伊澄的話語稍歇,突然有股清潤的嗓從室內傳出。
一剪修長身影自木櫃後探出身,那人掌心置著從瓶罐中挑揀出的各色乾葉香料,「這多說法,我還是喜歡澄公子的。」
將罐子一一放回,他付之一笑,「胡同什麼可真俗氣,不是嗎。」
「啊、不過這點,就別說出去了?」
他頭向側一偏,拇指向左一轉,指了指矮梯的方向。
「不多說了,你們先上來吧。今晚人可多著,好在枳實和半夏替你們留了好位置。」話畢他逕自上樓,也不顧後頭的人究竟跟上沒有,招待壓根就不周到。
夜河滿臉莫名其妙地側頭望向伊澄,半掩嘴僅以唇話詢問。
「真是這啊?」瞥望那自顧自走掉的人一眼,滿臉不置信的模樣。
「是啊。」對方滿眼狐疑的樣子讓伊澄有些忍俊不禁,他輕拉夜河的衣角、穩穩地將他帶進眼前的建築。
一樓擺飾清淨閒適,空氣間蘊染了細微的香氣,細聞竟是各類花葉、茶、乾果一類揉合的味道,卻意外淡雅。
隨著那人的腳步拾級而上,映進眼裡的是由高處俯瞰而下的京城勝景。
夜晚的燈籠暈黃,一點一點如萬家燈火、照亮了種植在街道上的桃花,春意濃濃。
遠遠還能看見中央大道熙來攘往的勝景。
風兒吹來些微風鈴的敲擊聲,樓上偶有幾位客人正細聲說著話,時不時在身前的棋盤上落子。
步上二樓,開放式座位使他們環眼而去,便能見到各桌情況。
那拿著香料的青年卻是轉個身就不見蹤影了,倒是一名少女迎面而來,長長的髮絲全數被高高地綁在右側,隨著輕快的步伐擺動。
「晚上好呀,今天要吃些什麼呢?」說著說著,少女親切地歪著頭詢問,卻旋即搥了下手,打斷了回話,「哎呀!等等等、讓我先帶個位,你們站在這實在不便的很,怪擋路的呢!」
「……」聞言夜河額上青筋跳了跳,正想啟口回駁些什麼。
「前面的,讓讓。」一個端著茶盤的少年不知何時站在夜河身後,嗓音冷澈。
他烏黑的髮柔順的豎在腦後,成了一個小小的馬尾,恭謹的用了個銀環扣住。
伊澄側過頭、先看到的是他茶盤上的個個蒸籠,連忙拉著夜河往少女指引的桌子就坐。
少年連看都沒看兩人一眼,靜靜與夜河擦身而過。
伊澄似是感覺到身旁人的情緒,他開口問著。
「小河兄弟平日喜愛什麼茶?烏龍普洱...在這裡、加了仙楂的烏龍滋味也是極好的。」
「……誰擋路啊。」夜河沒好氣地嘟噥了聲,面露不悅地跟著伊澄落了座,撐著的臉讓嗓音有些變形,「奇怪的人。」
注意到伊澄的問題,她才按耐著性子閉起眼,稍微讓口氣聽起來好些,墨眸迎上對方有些尷尬的目光,「我喝不出有什麼不同。」
欲接著說話,就聽見遠遠那端著點心的少女喊了聲,「枳實枳實,我忙得走不開呢!替我幫那新桌沖茶點單好嗎?」
隨著接近的腳步聲,夜河忍不住警戒地坐挺身子,墨眸瞪著舉步而來的少年,像極了領地被犯的犬兒,抿起嘴不發一語。
「知道了。」被喚作枳實的少年上完隔壁桌客人的茶點後應了聲,朝著伊澄那桌走去。
他一點也不介意夜河的表情,走近後翻開了手上的小本,用毫無情緒的嗓音詢問。
「吃什麼?」
伊澄尷尬的笑了兩聲,開口將兩人說話的機會帶開。
「一壺香片、再來壺江離今日隨意配置的茶品吧。炸雲吞、腸粉、蘿蔔糕各一,蝦餃、燒賣跟牛肉丸各兩籠,再來碗鹹粥。」
枳實拿著炭筆記得認真。
想夜河應該是餓極了,伊澄出自虧欠的心思,想著這裡還有什麼招牌還要繼續往下點。
然此時的夜河正忙著。只見她半伏身子,瞇著瞳眸揪向桌側的少年,毫無保留地無聲釋放負能量。
隨著炭筆擦過紙張,磨碎碳屑沙沙聲響不絕,她才留意那長長一列項目,連忙「啪」的一聲起身、懸崖勒馬地捉住伊澄手腕!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
她抬眼朝旁趕緊就是一句,愣是朝人一笑,「這樣就好,行了,感謝。」
打發人走後她才摔回位上,語重心長,「伊澄,這樣太多了。」
然與那澄淨的眸子相視後,夜河終是止了口,唉……罷了。
悄嘆了聲,比起這倒還有更令人在意的事,於是她便兀自斷了話頭。仰頭掃視了木牌一圈,啟口,「說來,那隨意茶是什麼?」
伊澄望著對方認真的眼,有些困惑的回覆了笑容。
「不用擔心。等等茶點就上了,小河再忍忍。」
以為對方是擔心自己的荷包,他伸手撫了撫夜河的髮,回道。
「隨意茶既名為隨意,便是老闆每日隨意配置的茶。」
他開口解釋,想著該怎麼樣才能讓夜河更懂些。
「有次我點了隨意,結果上了各式水果泡製的花茶、橘瓣蜜桃片鳳梨,喝起來微酸微甜、...果真挺不似尋常茶房的,是不?」
「是不尋常。」然看著這兒的夥計,她還猜那掌櫃若不是怪人才奇怪。
說到這夜河覺得想笑,也就真的因有趣而笑出聲,「性子也還真古怪。」
不久那應該是叫作半夏的少女便輕快地走了過來,手裡還托著一壺茶。
「好的好的,客官點的香片一壺~」嗓音方落,伴隨杯壺扣桌清脆有聲,少女杏眼圓溜,眨的古靈精怪的。
「咱們掌櫃交代,為了讓客官好好品這花茶,隨意得來得晚些,免得摻雜地喝著像大雜煮,看著就令人倒盡胃口了呢!」
與此同時,枳實也上了蘿蔔糕、牛肉丸與鹹粥。
幾道菜呈在兩人面前,蘿蔔糕加了點肉末與蔬菜、香煎後飄出難言的好味道,牛肉丸造型圓鼓,看得出是認真用手捏出的。
「久等了。」枳實面無表情地掃了圈桌面,順帶補充。
「別跟粗人不懂品茶似的。牛肉丸跟香片茶調性不合,要用的話單一吃吧。」
「……」夜河已經被這沒大沒小弄得有些脫力,見伊澄離壺近些,便把自己的空杯一併推給伊澄,看著人離開的背影戳了戳隨桌附上的開胃小食。
「伊澄你是不是惹到人了……這些人真的不是刻意來吵架的麼?」
怎麼別桌看來都和和氣氣的啊?
伊澄提起茶壺,替自己和夜河先斟上了一杯香片。
茶葉澄黃,滴流間是一股淺淡的茉莉清香。
他聞言、安撫性的回了句。
「半夏跟枳實說話本就直接,你別往心裡去。」
話才剛說完,就聽見隔壁桌的女客似乎對枳實很有興趣,有名少女忍不住羞怯的要他推薦茶品的聲音。
「..在臉上施厚粉不是好習慣,看起來氣色不好、人也蒼白,在面相上更差了,這位客人不如點壺青草茶吧。」
他提起小本子就刷刷的往下寫,渾然不顧前方客人的反應。
「菊花普洱、鼠尾草杜松茶也可。功效是排毒、減脂、養顏。這位客人的確急需這樣的良方。」
伊澄沉默地聽完,將香片往夜河的方向推了推。
「...別往心裡去。」
茶水於杯悠晃,幾桌外,隔壁依舊自適落子,磕得清脆。
「……」
她拈杯,喝茶。
敢情來這的要不是東西味道特好,就是一介君子欲做修身養性的修練了。
心平氣和、心平氣和。夜河湊上杯緣啜了口茶,見那女客的面色泛青,只想著若是自己,便是站起身直賞那夥計幾個狠拐子了。
「半夏枳實?澄小哥也和這的掌櫃熟識?」澄黃清澈的茶湯入口,溫潤順口,滋味確實甚好。
「這裡的茶水好,我有空也常來這裡偷偷浮生半日閒,一來二去的就熟識了。」
他將一同送來的碟子放在夜河面前,先放了片蘿蔔糕,又把鹹粥往他那堆去。
「粥養胃呢,先喝點。」說完他續道。「這裡的掌櫃名叫江離,調配茶葉與烹茶的技術是一流的...。」話音方只,就聽到從樓梯間傳來的喧鬧聲。
似乎是有人不請自來,不顧這茶房已經沒有位置、在下方鬧哄哄的與半夏對上。
「什麼聲……」夜河才側頭聽了起來,樓下便是女聲嚷嚷的嗓音,似是連自己要說什麼也不清楚。
「我非得上去不可!」伴隨這嗓落下,是個面色憔悴的女子,只見她舉步直搗幾個男人坐著的茶桌,一巴掌便是賞下,接著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沒良心!」只知道女子似乎罵到了難聽處,男人面色一沉,纂起了女子的臂膀便是扯地往樓下走,幾聲互吼嚷嚷的聲響從窗傳來,接著又是一聲巴掌聲,而後街上恢復了安靜。
男人跛著腳走了上來,回到友人的桌旁,摸著被打疼的臉謾罵。
「萍水相逢偎著暖就哭個沒完,抱著娃兒淨鬧不休。」
「噯、女人嘛。」
「都道了歉還喋喋不休,咋的還不是要討錢?真是沒完沒了。」
一點嘻笑聲於桌響起,男人正舉起手枕在腦後,侃侃而談。夜河忽地撐桌而起,咬牙,漫不經心地朝伊澄說了句「我沒食慾」便離桌向前走去。
伊澄正悄悄捏緊了手中的茶盅,就看見夜河站起身。
「...小河!」
瞬間明白了意圖,伊澄伸手拉住對方的手臂,要他停下來。
「冷靜點,我們先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再來斷定。」
那掌並不是將他往回拉,而是輕扣著他的手。
「──給點甜頭般的承諾就自以為遇上良人!老子才不想被綁在一個一點趣味也沒有的女人身上呢。」
然而耳邊聽見的這句話已經成為最好的解說。
伊澄平時清澈的眸子冷下來,他側頭望去,那群男人們一個個朝著說出那番話的人敬茶,大笑起來。
「我很冷靜,知道自己在幹嘛。」
夜河抽回被扣著的腕,兀自舉步向前,捉起杯子便朝前一潑。渾圓透光的水珠騰空,緊接著毫不留情地潑在那人臉上,茶水濺得整身,擴散一地。
墨眸直盯著那人,她冷淡地啟口。
「對不住啊,見著了髒東西不洗一洗老覺得礙眼。」
話語因頸上衣料被猛然纂起而斷止,夜河腳跟被帶離地半吋,被迫與那怒眸對視,她僅側了側頭,也不顧那拳是否要往自己砸下,挑釁地挑眉回問,「這就怪了,我不是道歉了麼?」
在那夾著勁風的拳夾雜被惹怒的怒吼落下時,伊澄切入夜河與那男人中的間隙,用手臂硬是擋下了那拳。
毫無悔意的神態讓伊澄蹙起眉,嗓音冰冷。
「理虧就別動手動腳的,以欺騙婦女為自豪、一點也稱不上男子漢。」
伊澄以巧勁直攻對方手腕,半懸在空中的夜河一觸地、就被他張手保護在身後。
看著男人的同桌翻桌而起、聲勢浩大的逼視過來。
杯盤碎裂聲清脆,茶液湯水潑灑一地,伊澄瞄了眼身後的夜河,點點頭。
隨即擺出了應戰的姿勢。
「——停手。」
一把熟悉嗓音落下,穿著深青的人影不知何時佇立在伊澄等人身旁,方才在樓下捉茶的青年持扇啟口,「未料樓上是這般熱鬧。」
「半夏,等會替這位客官拿套乾淨的衣服上來。」他向著正收拾桌面的半夏朗聲,隨即旋身望向鬧事的男人。
「掌櫃不在,在下便接掌事,作為今日不悅之賠罪……」
只見青年將掌櫃這詞推得乾乾淨淨,打起了扇面,笑吟起眸,嗓音爽朗而澄淨,彷若日旭高升的暖陽。
「請務必讓敝館招待一席茶食。」
話語甫落,青年站側了身,枳實便上前,逐一端上了花糕小食、冷熱料理、幾碟乾果,幾壺茶被端上桌,氤氳裊裊香氣撲人,聞起來不似普通茶品,茶水於光瀅瀅見底。
他以扇靈巧地翻正杯盅,扇尖朝空杯緣一指,莞爾。
「這是敝館的珍藏茗茶,望客官笑納、莫要計較。」
青年也沒管那人是否接受,轉而望著眾人,瞳仁沒一絲退讓,扇收而輕敲了桌面,格扇窗捲進晚風,風鈴聲清脆作響。
「打擾各位實是萬分抱歉,今日茶飲便算在在下江離帳上,請客官隨意、盡興便好。」
乍然歡呼聲轟然滿室。
男人原想繼續發作,見此,本就是個聲大沒啥本事的性子,於這份上出聲似又錯了時機,有異議也就摸摸鼻子吞了。
人群各自散去,回桌的觀棋的,各是做各自的事了。
青年斜倚窗櫺與夜晚成了一色。只見他摺扇一收,狠戳了下伊澄臂膀。
「澄公子,您的友人怕是要把敝館拆了,在下好生心驚。」
錯身而過,青年笑語悄聲落了這麼句,接著旋過身,摺扇於下而上劃了道淺弧,指向仍佇在原地,死瞪著那男人不走的夜河。
「幫個忙?」笑吟吟交代了句,還是老樣子不顧他人意見,便逕自下樓啥也不管了。
江離說完便拂袖而去,伊澄將目光落在眼前人單薄的背脊上,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一直都知道夜河是個古道熱腸的性子,像陽光一樣、也擔憂起那樣的孩子沉默忍耐下來的片刻。
「...夜河。」
聲音輕緩,他拍撫了對方的肩膀,聲音輕緩。
「你做的很好。」
……什麼鬼東西。
夜河覺得整件事根本莫名其妙,很是不滿這個結果。望著半夏掠過自己身旁遞給那男人一套乾淨衣服,下意識地纂緊拳頭。
這樣算解決了事情麼?
誰也都是一個樣子、不過圖個方便而已。
忽地落在肩上的重量以及溫和堅定的嗓音中斷了思緒,她向側瞥了眼,沉默了片刻,咬牙,從齒縫吐出了字句。
「噎死算了。」
狠踢了桌腳一腳,附帶一聲咒罵後,捉著伊澄便回往位置走。
扣在自己手腕的溫度熱燙,夜河臉上的表情是濃濃的不悅跟憤然。
伊澄張口想說什麼、最後還是苦笑起來。
他移過目光,心底開始湧起飽脹的無力感。
比起夜河,也許自己只是容忍的那些人其中之一罷了。
大掌落在對方頭上,一下一下的拍撫。
他沒有再說話。
坐回位上,夜河僅是盯著桌面,過了會才注意對方安靜的不似平常。
吃頓飯莫名險些打起來,還不論對方仍穿著鏢局制服,不知會不會帶來更多麻煩。思慮於此,夜河不住也擰起眉頭。
「伊澄。」
抬起頭,只見夜河面色難看,她朝伊澄攤掌,啟口道了聲,「手。」
見對方一時還未反應,她便是起身拉了過來。
方才對方硬是接下的拳雖不特重、但還不至於能全然無事,她望著被擊中的位置,還虧對方眉頭也沒皺一下。
原想自己是躲得過才那般無謂的,沒料到伊澄這人竟就這麼替自己擋下,想到這,夜河扯了扯嘴角,「你也是挺衝動的。」
「我自捅的婁子,你沒必要做到這份上。」
「……不過。」夜河鬆手,笑了,「還是謝了。」
聽完對方的話語,伊澄有瞬間的怔愣,良久才淡淡的笑起來。
「吃吧,菜要涼了,不是餓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無力的情緒還無法一時彌平,他啟口帶開了話題,提起筷子。
剛剛還熱騰騰的鹹粥被放置到了剛好入口的溫度,伊澄將那碗重新遞到夜河面前,放進白瓷勺子。
猶豫片刻,夜河依言拿起粥吃了幾口,不忘抬眼偷瞧伊澄表情幾回。
……果然還是生氣了。邊喝著鹹粥,夜河不禁有些懊惱,但一時間倒也沒有法子,也就安靜了下來。
偏又是個藏不住的性子,面色古怪任誰皆看的出來,直到菜色皆上盡,碗裡的粥也吃了個空。
掙扎地想了想,還是道聲歉吧。思此,她也就開了口。
「久等了。」
冷硬的嗓音壓過了夜河正欲發出的聲音,伊澄困惑的歪頭看著身旁的人,片刻後將視線移至端著茶的枳實。
「今日的隨意,滇紅。」枳實的聲音淡淡,順手收走了夜河面前的空碗,附帶補了句。
「掌櫃的說澄公子氣虛,宜溫補、香片容易上火。滇紅熱泡溫醇,冷泡順口,用點吧。...那麼,菜都上齊了,我就先下去了」
面無表情地頷首,少年旋身就拖著茶盤走遠。
「淨打岔子不識時機。」
這人真沒打算針對我麼?
夜河撇撇嘴,單托上頰,呼了口慍氣,額上髮絲無奈地飄動了下,一時間也沒了重提的興致,「好啦,這壺就歸我。」
探手將那壺香片挪了來,倒了點進自己杯中,餘光見伊澄倒入杯中的深色茶水倒映著光,色澤紅豔澄澈,瀲灩悠晃,香氣馥郁,隨口問了聲。
「好喝嗎?」味道不知是不是也同隨意這詞一般隨意就是了。
「要嚐嚐嗎?紅茶中的極品滇紅。」
伊澄啜了口,入口茶味不澀,醇厚有韻,他自然的將自己的茶杯推至夜河面前,伸手夾了塊蘿蔔糕放入嘴裡。
「很早以前就想帶人來這裡一敘了,今天才真如了願。」他望向眼前京城盛景,看遠處的大街匯聚成一片光河。
「就這麼想請我啊。」擅自地截取了話意,夜河拿起茶杯,「早說,就別等賭注,我大可同你一起來了。」
敞開的格扇窗外,巢湖水面映著華燈流影,風起漣漪,亭子底有人提燈夜行,夜河也就看的征了,還未嚐那杯茶的溫度就含上一口,舌尖上的熱燙讓她忽地繃緊肩,猛然站起身翻找起桌面。
涼、涼茶?!涼茶呢?沒有涼茶嗎?
壺中氤氳而升的熱氣顯然不是解答,空杯盤才剛被收走,吞吐皆不是的茶飲讓她痛苦地纂起眉頭,原本想求救的,然而才一望向伊澄、
——咕嚕。
「……燙死人了。」頹喪地摀住嘴,只剩下這麼點哀鳴了。
伊澄先是被對方的動作嚇著了,然而看著那墨瞳盛著滿眼驚惶委屈,他不由得又笑了。
「可傷著舌頭了?」大掌托住少年的下顎,伊澄湊近檢視對方被燙紅的唇瓣。
「上盤腸粉給你緩緩熱氣,怎麼樣?」
他專心對著夜河開口問著。
被扣住而停頓了片刻,夜河還真覺那杯茶燙的可疑,掌心還留著茶杯的餘熱。停頓了片刻,她扣著對方的手腕下拉——
隨即閉氣,咚地給了對方一記頭槌!
雙手抱著頭後退,心虛地以手背掩著嘴,挪開了視線。
「不必,我開玩笑的,伊澄你太大意了。」
「不好意思——」
忽地一道明亮嗓音近乎強硬地自一旁摻了進來,只見半夏將一碗明顯不是點單上的甜豆湯端上桌,清澈的冰涼湯液看起來相當可口,她歪頭俏皮地眨了半隻眼,「忘了這個,請慢用~」
伊澄正專心呢,只覺突的一黑,眼前一片金星繚繞,叩的一聲響使他痛苦的摀住自己的額。
「那是這裡唐突了...。」
他摀著刺痛的額抬頭,只來的及看見笑著翩然遠去的半夏。
伊澄看看甜湯,又看看摀住唇瓣沒看著這裡的夜河,有些困惑。
「....嚇著你了?」攪了攪甜湯上的冰珠子,他將碗遞到少年面前
伊澄問話的同時夜河便抿著嘴,本想說沒,但這心虛的話卻怎也說不出口,捧著涼碗躊躇了會,「伊澄你沒點這東西吧?」
疑惑著,便喚了端著空盤茶匙的半夏一聲,她便轉了轉黑亮的圓眸走來。半夏原是見那小少俠可憐才端了涼湯來,然而又想起方才因亂摔碎的茶盤杯具,她旋即心念一轉,「這個呀,少俠是氣實而火旺,煩躁不安且易怒,得降降肝火。」
擦拭桌面的同時她輕附在夜河耳側道,「嘛、這火呢,燒著自己也就算了,燒了人可就不好了,您說是吧?」退開,她眨眼笑開,「這甜湯本館招待,降火效果好的很,莫推辭了。」
儘管對方說的有理,夜河當面聽來還是覺得刺耳難耐,然而與伊澄對眼後,她就剩心浮氣躁地拌拌甜湯的份了。
想想確實今晚給人惹了麻煩,伊澄若生氣也是自然的,然要她開口可又怎麼辦好……喝了口湯,她不住擰起眉思索著。
少女的笑容清潤,拭著桌面的同時親暱的覆過夜河的耳。
伊澄望著,不由得心裡空落了起來。
自己許是真的將夜河視為重要的朋友,才在此刻害怕對方若是有點珍視的人,就不能和現在一樣經常相見。
他在夜河對視過來時抽離目光,倒了紅茶就自己一口一口的飲。
思緒如流分歧,匯成欲說而又不知從何開口的飯局。
那是在離開茶館的路上,中央大街已沒來時喧鬧。
終究是個有話不說就焦燥難耐的性子,見前頭就是該拐彎的路口,夜河終於忍不住開口,「喂,伊澄。」
不知何時落在了後頭,回過頭就見到她拉了拉耳側的髮絲,按著後頸。
「就是,抱歉。」
「你攔我,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還是跩著你下水,弄得雞飛狗跳的……雖然潑那一下還真是痛快。」
似乎是說出口才發現說溜了嘴,夜河連忙止嘴。
「那竹子茶館人是古怪,倒也不壞,說的自是有道理。」
淺笑,她不放在心上,可不代表沒聽進耳裡。
「可我只是想,若是我定會希望——」
「要有誰能替我出頭就好了。」
嗓音至此戛然而止,夜河越過伊澄前走了幾步,就在以為她會回頭時,她卻旋即三步併兩步跳下了那四五階石梯,軟鞋觸地,落地無聲。
月華自雲層後探頭,石砌街道映著雲影流動,整個夜晚京城成了一方清池。華燈如蓮,落影似鯉。
回身,她仰頭上望仍落在石階上的伊澄。
「你手即便自認無礙也是疏忽不得,可別含糊了事,聽著沒有。」
「那麼我走這方向,今天這應是沒把你吃垮吧?」
揶揄了句,揚起的手在空中劃出道短弧,轉過身夜晚街坊跫音低響,拐個彎便消失在伊澄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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