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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test #120
春日和朗,正是舒心的好天氣,在這樣的日子沒排班,更是讓玉扶風心情愉悅,唇角笑意也不自覺上揚了幾分。
皂色革靴踏在乾硬的土地上,他左彎右繞,停在了一方攤車前,這攤婆婆的手藝巧,炸的酥蜜饊子,那是金黃酥脆,扭成麻花似的饊子上灑了黑芝麻,一咬便是滿口甜香。
玉扶風上前打了招呼,讓婆婆為自己包了幾條饊子,自己則叼著一條在嘴裡吃著,一面吃,一面同她閒聊。
「若老身沒記錯,玉郎是在那麒麟當鋪當值吧?」
聽人提起,玉扶風點了點頭,率直地承認。
「是在那,婆婆怎麼突然問起?」
「啊,既然如此,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一位大概這麼高,臉上白白淨淨,將額髮全往後梳,眼睛總是這樣瞇著,也不愛說話的郎君……」
老婦人一邊說,一邊做出手勢比劃,玉扶風想了想,便知道對方說的約莫是三兄,也就點點頭,等著人往下說。
「我、哎,我就想問你,他人怎樣呢?前些日子我媳婦去典當東西,說是見那郎君冷著臉瞧她,嚇得連東西都沒當就回來了,我說同是麒麟當鋪的,玉郎你這麼健談,你的同僚哪有那麼可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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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三兄嗎?他只是不愛說話了點,一點都不可怕的。」
將最後一小塊饊子一口塞入嘴裡,嚼得喀喀作響。自己以前也認為三兄是個難相處的,真的相處過了,才知道對方其實是個不錯的人,基於這點,玉扶風就覺得自己有必要幫人解釋一下。
「比如說吧,婆婆妳也知道我愛吵鬧,但他卻能聽我說了半個下午的話,還同我喝酒;知道我愛吃糖,竟然把剛買的整包糖瓜都送我吃;喏,便似這個吧,前幾日我爬高,頭髮弄亂了,他還把我叫過去,替我梳頭呢。」
玉扶風側過身,對老婦人比劃著三兄為自己梳頭的動作,將那老婦人逗得咯咯直笑,口裡也不住應著「我就說玉郎你的同僚,肯定也同你一樣是個惹人喜歡的」,正當玉扶風想開口回句「對唄!對唄!」的時候,就見自己說的人,正停在一步開外,往自己望來。
「啊,三兄,我纔在同這位婆婆說……」
朗朗青天,著實暖和不少。沒當班也沒其他任務的日子,他總是不知道怎麼度過去。
他難得連家務事都沒得做,昨日也沒當班,便把事情全部處置妥當,今個兒便是鋪天蓋地的無聊煩悶襲來。雖求虛度時光,但無論悶頭睡覺還是一人喝酒都太過糜爛,他還真無法那樣做,要真是這般做,自己心裡只會更不踏實。
於是趁著春日明媚,上街遛達,順道看看別人沒事幹都找些什麼事幹。才走沒多久,便遠遠地在一旁的攤販見著了玉扶風。
他打算當沒見著對方般地走過,他一向不愛遇著同僚。討厭說些客套話,討厭禮尚往來,討厭虛情假意地寒暄。要是當作沒見著,他是落得耳根清靜。對方也不用勉強說些場面話,跟誰都不交好的自己尷尬地打招呼,大家都落得輕鬆,多好。
他原本是這般打算。快步經過對方身畔時,耳朵靈敏地攫住「三兄」一詞,便停下了腳步細細聽了起來。
無論是好話壞話,給人私下議論著,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舒心的事兒。要是說壞話倒好,他倒可以一次認清這人的真面目,以後再也不相往來,斷得乾乾淨淨。
一聽下去,發現對方在跟路旁老婦比手畫腳地說起先前的事。明明就是普通地喝酒,客套地送糖瓜,瞧著對方不順眼硬要對方給自己梳頭。從對方口裡出來,無論什麼糟事都能說得極美妙。從扶風嘴裡生出的自己,他半點樣子都認不得了。
誰是為他好去?才沒這事兒。
對方見著了自己,似乎還要說些什麼前,他便先斥了一聲。
「閉嘴。」冷著面,不講理地截斷對方的話,說完轉身就走。身影迅疾,衣袖帶風,彷彿在這溫煦春日裡颳起一道寒風。
「噯、三兄、三兄你等等我!」
回頭朝老婦人告了罪,拎起包著酥蜜饊子的油紙包,撒腿就快步趕了上去。
「三兄。」落在對方背後幾步時,他喚了一聲,沒見回應。
「三兄?」玉扶風又加快了幾步,趕到與人並肩的位置,但對方還是絲毫沒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
「三兄,你聽我說,我剛剛真沒說你壞話,也沒有拿你取樂的意思。只是那婆婆說她媳婦對你有所誤解,我纔同婆婆說起你來的。婆婆聽了,也直說三兄果真是個惹人喜歡的,是她媳婦一時誤會了。」
玉扶風又往前趕了幾步,他的腳程本來就快,幾下就趕上了,原先追著人,現在反倒是走在定雄前方半步,側著身子走路,同對方說話。
方才跟婆婆說話,也不知道三兄聽去了多少,要是對方覺得自己是背後謗議人的小人,自己倒還無所謂,縱歸解釋了,也只能由對方信或不信,但要是讓三兄覺得他是個不被歡迎的,或是以為婆婆對他有壞印象,這就糟了。
他才不等。
他還特意往人多的地方鑽去,左閃右竄,閃躲迴開一堆人,腳下沒歇息過。正以為甩開對方,扶風的喊聲便在身後幾步遠響起,聲聲地喊,堪堪走近。
他都當作耳邊風過去,理也不理,悶頭一陣疾走。
要是說壞話倒好,了不起就當面夾頭夾腦地痛罵一頓,讓大夥兒都難堪。方才那番話,頂多只能當作是一番胡言亂語,要說是壞話好像又算不上,但他就聽得不快,又感覺無從責備起。思潮雜沓,煩悶極。
扶風走著邊走到了自己跟前,嘴裡沒消停過,一個勁兒的解釋來龍去脈。
他突地停下腳步,瞪著對方瞧。
「誰要你多事。」一開口便是這過分的一句。
「我人就這般不討喜,他們要怎麼想便由著他們去,我在乎麼?你自個兒對我有什麼奇怪的誤解我是管不著,你卻要到處瞎說我還能不惱你麼?」
自己還真該好好幫對方洗洗腦袋瓜子,在扶風腦袋裡彷彿黑的都是白的,臭的都是香的,苦的都是甜的。
莫名其妙,討人罵麼。
見人停下,心裡剛緩下一口氣,還沒開口,便聽得對方一頓數落,玉扶風懵在原地,總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三兄說他是個不討喜的,但對自己來說,三兄頂多就是跟「難接近」扯上邊,壓根不招人厭。自己雖是個跟三教九流都能交陪的人,但也還沒眼拙心笨到會把惡人當成善人,明明三兄就是個不錯的人,為什麼不許自己跟婆婆說呢?
他的性子慣有一種過分自信,他可不覺得與自己交陪時的三兄是假的,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奇怪的誤解。
對自己來說,所有的好事都是該被揮灑的,春日韶華就該快意享受;美人如花就該甜言相哄;既然是美玉,就不該藏在木櫝裡;像三兄這樣的好人,也該讓別人知道,別同自己一開始那樣誤會了。
但是……
明明是好的,為什麼要讓人覺得是不好的呢?
玉扶風望向人,那含著惱怒的雙眸和冷峻的面龐--就像是牆。
「我也是個不在乎別人怎麼想的,但是……」
躊躇半晌,玉扶風開口,語氣減去幾分躁進,帶上了幾些探詢。「三兄不願意我同他人說,三兄其實是個好人嗎?」
他見對方懵了一陣,心裡尋思話是否說得重了些。他自是覺得還好,不過要是對方這樣便惱了,之後不跟他往來了也倒好。這傢伙什麼人不去交好,偏偏要來踏踏他這個泥淖礫場,弄得一身污不說,又不討好。
才這般想過一番,便聽得扶風開口。聽完對方這般說,便覺更加著惱,嘴裡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哦!你很好,你倒好,你見什麼都好,自然我也好了去。但我可不是什麼大善人大好人,我可跟你想得不一樣。」他自己是什麼樣的貨色,他可心裡有數。他先氣急敗壞地數落了一番,才想起沒答到問題。
「不願意,萬分不願意。你撒個什麼瞞天大謊都無妨,就這謊可不許你胡說。」毫不講理,悍然表示。
路過的人見他們在路上好似在吵嘴,紛紛投以好奇的眼光。
這回玉扶風倒不懵了,只是定定地望著眼前人。
若三兄不喜歡與人接近,他可以理解;若三兄想讓人認為他脾氣差,好築起隔絕的牆,他也可以理解;若是因此原因,三兄討厭自己同別人說他的好處,那也就罷了,終歸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他從來不覺得自己能夠去違拗什麼,只是……
「玉某雖愛信口開河,但三兄同我喝酒、聽我說話、予我糖吃,又替我梳頭,這些不都是真的麼?」
望向人的眸子情緒純粹,玉扶風倒不覺氣惱,也不覺得莫名,只是覺得這話就得說清楚,三兄要是嫌自己多嘴,那自己賠個不是便罷,但就方才對婆婆說的話,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在「胡說」,一來,這些事可不是自己平白夢見的;二來,他也不覺得三兄是個會虛偽作態撈好處的人;更何況,自己身上也沒甚好處可撈。與人互望著,他頓了頓,咧開笑靨。
「我不說謊的。」
見扶風笑得純粹,他又覺得刺眼了。一句笑什麼笑差點就出口,最終還是硬生地嚥了下去。太過不講理,不能這般說話。
沉默片刻,眉頭突然舒展了開。
「哦,確是,這裡就是我失言了,說你撒謊或許過了些,我道歉,還真是對不住。」嘴邊要笑不笑,態度冷漠。
是了,這人不撒謊,這人率真,怎會說謊,這人定是做自覺正確的事,只是個人所執立場不同罷。大概是這裡沒表達清楚,說錯了,那便道歉就是。
「是確實有發生過沒錯,說它是真的確是真的,但是真的又代表什麼麼?真的就是好的麼?你就是單純爛漫,什麼都好,什麼都挺佳。」黑眸不友善地微微瞇起。這人就是挺好,太過好,好得他莫名也著惱。沒見識過惡人,那今日讓他見見便是。
「同你喝酒說話,給你糖吃,梳了你的頭難道我便是個好人了麼?我做這些事難道是要對你好麼?」
街上人潮依舊,只是不知何時,兩人說著說著,便靠到街邊去了。聽人一席話說得鋒利,玉扶風只低下頭,將那油紙小包在掌心攤開,取了一條酥蜜饊子便遞向人,見人面容冷淡,也就抬著手舉著那饊子,直等人接過了,才放下抬著的手,又自個取了一塊,一口一口細細地啃著。
「三兄也許見我看什麼都好,但我卻不單純。宮闈見過,現在這營生也幹過,再怎地說,也都二十有四了,可不是什麼孩子。只是這世間惡處,我心底知曉,得過便過,眼中只見著好,只想著好,便可過得開心。」
這些話雖然也可算得內心話,他平常也不大說,不過既然有了話頭,玉扶風並不介意說予人聽,更何況,他總覺得,三兄是個能聽自己說話的,雖然三兄總是露出不耐的表情,但他卻仍是聽著。
「真事雖不見得全是好事,但能真,不也是一種好麼?三兄待我好,卻從未開口要我還三兄人情,這不就是好麼?就如我這手也不是幹什麼光明營生的,但三兄卻信我遞去的饊子無毒無害,這便是待我好了不是麼?」
玉扶風倚在街邊的土牆上,話語平鋪直敘說來,仍然帶著幾許輕鬆寫意,語氣瀟灑,彷彿說這些話,從未經過思量。
他望向一臉不善的人,若說三兄真豎了牆,他亦不會強去鑿破,光是對方願意原原本本地聽自己說,對自己來說,這便足夠稱作「善」了。
「也許三兄覺得自己並非善人,也非原先就立意要讓我歡喜,只不過三兄做的,對我來說確實都是好的。或是,三兄也不願我認為那些是好的呢?」
他是覺得現在不是什麼悠哉吃饊子的時機,但要是不收對方似乎就沒打算撤手。他便掏出帕子,接過那條灑上芝麻的饊子。沒放嘴裡咬,只是拿著。有時候對方總堅持得莫名其妙,他原是不想收下的,但與其多費唇舌吵該不該拿饊子,不如自己先讓這一步。
自己一番話說得尖酸,而對方好似也不著惱,仍心平氣和地同自己說話。而他聽完對方一番話,心中一凜,有幾分詫異。
一是對方的年紀比自己稍長幾歲一事,他一向不怎麼過問誰年紀,會講的自己會說,興許還會報上生辰暗示人祝賀。當然他記不記又是另一回事。玉扶風相貌清秀,性子灑脫,跟自己相處時又總好似透露出一股單純爛漫的感覺。他便一直錯估了對方年紀。
二對扶風侃侃道出的人生觀訝異。只見著好的地方,這種想法他也是前所未聞,抑或是這種人他一向不會去接觸,總是一見著便遠遠地避開了。 從扶風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不是跟自己看見的完完全全不一樣?
輕聲嘆息。
「……我只是替你拿著饊子呢,就當作是你置饊子的架子那樣,這個饊子你總要自己嗑的。」
扶風話總說得極誠摯,總讓人忍不住想信服。而他不喜歡莫名就想相信對方的自己。
「真心作惡難道也是好的麼?因為是憑著真心誠意地想使壞?我未曾要你人情,有可能是覺得麻煩,也有可能是認為你人善人好,會自行記著,自己投桃報李也不一定?人家搞不好做這事根本不痛不癢,你就一個勁兒覺得人家待你好,就不擔心總有天給人誆騙去?我知道自己是把你給想得淺了。你不是孩子,只是有時候很像,我就忘了去。」雙手抱胸,半垂著眼,斜斜地望向一旁。
也不知是自己說了什麼,對方的語氣突地就和緩了下來,聽三兄說,不似是要嗤笑自己的想法,倒像是善心地在提點自己將這世間想得過於簡單。
--善心麼?
發現自己再次將好話毫不經意地冠在對方身上,玉扶風抿唇一笑,正想偷覷人,卻見人別過了視線。不過,這話自是不能說的,三兄既不樂意自己說他好,那麼三兄好的地方,自己記著便得。
「真假善惡,背後總有個緣由。也許今日三兄真心向我為惡,對我縱使是惡,對三兄而言,卻必然是樂事,纔會想這麼做的吧?就算今兒三兄假意熱絡待我,雖是假事,但熱絡之時,我也確實是喜悅的不是麼?」
玉扶風將視線從對方身上移開,望向街頭芸芸行人,他是不懂佛法,也不懂道法,但若說逍遙自在,他倒是能自滿地說已經悟了七分。
「人世苦短,誰不是追求著樂事?就算對我不是好事,但對他人來說,也許卻是一樁好事,而思及別人快樂,我便也快樂了。」
「其實三兄即便是一時興起,隨口應了我同行飲酒,隨手招我梳頭,那也已是極好的了。畢竟三兄是興起,而不是避開我去了?」
玉扶風不認為自己像個孩子,孩子要人陪玩要人疼寵,要得可多了,但自己卻不願去求分外之事,縱使是再怎樣微小的事由,便也尋出個好處來,簡單容易,開開心心,這便足夠。
雖然對方說不吃,但他也沒伸手再拿回來,只是又取了一條,在自個眼前晃著,見那炸得金黃的饊子,在陽光下映出一種蜜般的色澤,兀自又帶上笑。
「更何況,我身上可沒有什麼好誆騙的,頂多幾些小玩意,幾份點心,便是要錢,我身上的給罄了,就再也沒有了,真要誆我,能得啥呢?」
極緩慢地將頭回了過來,赭紅髮帶在腦後顫巍巍。一雙目若有所思地凝在對方臉上,眸子裡透出一絲寒意。柳眉擰起,抿嘴,好像又有些什麼不滿。
「……意思是在這當下,別人歡喜,你也覺得歡喜麼?那要是有大奸大惡之人,以欺侮暗損你為樂事為好事,你也要由著他們快樂麼?想著讓別人快樂,反而損了自己是幹嘛?不帶你這樣的做呀?」說到後面愈加氣惱,他幾乎想抓著扶風搖,最好搖掉一些這般過於隨和善良的想法。
他差點忘記手裡還有饊子,手指絞緊,在要捏碎饊子前,撤了力道。
「我就是一時興起允了與你喝酒,客套地贈你糖瓜抵抵酒錢,見你不順眼硬要你過來給我梳頭……這樣也好?還極好?」過於訝異,說到激動處,語調又高了幾分。
「……話說我避開你幹嘛,你又不惹人厭。真要避開也是你該避開我,你就莫名其妙沒避開,硬要一腳踩進這爛泥坑,惹得一身腥。原是大好春日,你應當帶著香甜的饊子享受人生,或是去跟女孩子哪邊涼快哪邊去,在這裡跟我拌嘴多浪費時間……。」悶哼一聲,又移開視線。喃喃地叨念了一串,聲音很輕,完全不在意對方有沒有聽見。
見人冷著臉,語調卻一句比一句高亢激動,玉扶風怔了怔,這會兒倒是真的不曉得哪兒惹對方生氣了。
是自己又提起了三兄的好處?還是自己的人生觀實在過於隨興,讓嚴謹的三兄聽了刺耳?
--這種時候,要是說「三兄責備我這些,不也是惜我憐我、為我好麼?」之類的話,恐怕對方就真的發怒,掉頭就走了吧。
「沒要緊的。」
他聽訓時,慣會賣乖,也不搶話,因此三兄最後那幾句細聲,玉扶風倒是聽得清清楚楚。
他開口,也不知是在回利人損己那句話,又或是在回三兄嫌自己硬要纏著他攪和那句話。
其實,他原本是真的想說沒要緊,三兄說的這些問題,全部沒一個要緊的。自己不是個孩子,身無長物,也沒啥好騙,便是欺侮暗損,自己也不在乎,說穿了--玉扶風有時都會懷疑,怎麼這世上種種,偏就砸不上自己心頭呢?
但他很快地又轉念了,便是不管不顧,這纔逍遙快活不是麼?
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這些話說出來,肯定又會惹對方惱,他搔搔頭,笑顏純良。
「也不知怎的,我從沒遇過那樣的人,大約是見我沒惱,也覺得欺侮我無趣吧。這世間,萬事有萬事的好處,晴日美,雨日亦美;同姑娘說話好,和三兄在街頭談著也好,我並不覺浪費。」
玉扶風歪過頭,與人對視,榛實般的眸子映著對方的面龐。「或者,是我太多話,讓三兄覺得浪費了麼?」
「……不浪費,我沒要緊的事,只怕耽誤你。」簡要地回覆。黑眸迎上對方那對過分真誠眸子,覺得不太自在,偏頭又移開了視線。
他不太清楚對方那句「沒要緊的。」是在回應哪個,不過無論哪個或許都讓人感覺挺惱火。
他一直想不透扶風的行為模式,直到方才,他才有隱約理出頭緒的感覺。
沒要緊的。
或許是對什麼都不上心的緣故。心裡並沒有什麼真正掛記著的事物,或許有著簡單的好惡,能排得出喜歡的多寡順序,卻沒有什麼重要不重要的分別。對方的人生觀似乎就是那句輕描淡寫的「沒要緊的。」一般。
若真是如此,這或許也是某種堅強,可謂之無堅不摧的心性?他不清楚這樣是好是壞,或許思考這件事的好壞本身也是毫無意義。
思及至此,方才惱火的情緒一掃而盡,隨之而來的是無以名狀的寒意。
「沒遇上挺好,不過要是遇上了,你大概也不會有事。」淡淡地應了一句,語氣肯定。對於這人,大抵是說什麼都說不動的,無論如何都是徒費唇舌。不會被人三言兩語輕易地影響,或是受到打擊罷。因為似乎並沒有什麼能被撼動的事物存在於此。
他也沒有打算說教,只是價值觀差異甚鉅,實在不瞭解,於是一路尖銳地追問,直到現在。他自覺好像隱約地摸出了什麼脈絡,心裡忽地平靜輕鬆了起來。
「我是挺訝異你有自覺話多的……雖然我不介意就是。不過要是你說句話嘴裡便生花,這個京城不到半日還不叫你給用花淹了去…。」
聽著人不慍不火地說那一句「你大概也不會有事」,玉扶風便知道對方也算是看穿自己了。
他並不在意被看穿。看透或誤解,對他來說都不是什麼要緊事,但要是看穿了,能讓三兄能覺得不氣惱--是「不需要」氣惱或是「不值得」氣惱,他也不真的在意--玉扶風倒覺得這也是一件好事。
不需要嘗試改變、不需要惱怒,而甚也不需要相憐相惜,只需要做到一點點的「相知」,這就足夠了。
就如同三兄若真不喜歡自己同別人說起他,自己便不說;若三兄不嗜甜,便隨他把那饊子丟了,自己也不會定要勸他吃下,人與人之間,不就這樣舒舒服服,快快樂樂就夠了嗎?
「我自然知道自己話多,但若是我一句話就能生一朵花,那我倒情願多說點,最好能說得全大梁都被花給淹了,反正春日正好,大家一夥兒賞花,不也是好事?」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無論如何,三兄總是聽著自己說,這件事就已經是極好的了。
當然,這話不能說。
輕輕顫顫地吐出一口氣,半分像是嘆息,半分像是舒心地鬆了口氣。
「……你有些恐怖。」前面還談著嘴裡生花,他就冷不防地丟出這一句。
反正無論自己是褒是貶,對方都不會放在心上。無論是苛刻地責難,或是溫情地關懷,那些舉動大抵都是沒個所謂的,毫無意義。
這樣相處起來或許是輕鬆,然而他就是覺得有些可怖。該說是太過豁達還是怎地,不過也就只是自己目前還無法做到那般境地,因為這樣說人恐怖或許有些太過不成熟,但對方定是什麼也不在乎的。
他也設想過,要是他可以完全放下自己那份深刻進骨髓的自卑,與那份相生而扭曲的自傲,解開心裡那個大結,大概也能活得一樣自在快意?但他總覺得那裏已經打成死結了,完全碰不得。一碰著就心傷,稍稍一扯就肉疼。
他時常說不在乎,他也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乎很多東西了,但無法像對方那般灑脫。就是那塊他死活也端不掉。
長吁一聲,嘆出的氣再多也無法改變什麼現狀。
手托著饊子,往對方那裡靠,像是要對方拿回去。
「我不愛甜食,你吃罷。」雖然上次陪同對方喝酒時,對方點了一桌甜果子他是沒吭半聲。
「恐怖麼?哈哈、三兄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呢。」
愣了愣,他仰頭嘻嘻哈哈地笑了出聲,玉扶風並不覺得對方說這句話是為了讓自己發笑,但他仍是笑了出來,笑意純然,不承認亦不否認,不覺得被誤解而惱怒,也不覺得太荒謬而嘲諷。
玉扶風望向對方,真可以的話,他也想從三兄的眼裡瞧瞧自己是個什麼樣子,能讓總是冷靜寡言的三兄說出「恐怖」這個詞,對方眼裡的自己,說不定很不得了吧--雖然玉扶風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得了的,除了這副皮囊,以及這張嘴。
見三兄遞來了饊子,他沒有多想,幾乎是直覺動作般的,便就著對方托著的動作,湊過去,低下頭便咬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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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直接了當地咬下,做出這種舉動並不會讓他太意外,但仍是愣了下。儘管隔著帕子,掌心仍有著唇齒劃過的觸感,有些癢。
「……不要以口就食。」嘴裡不慍不火地輕聲斥了句。拉過對方的手,把那方素白帕子連同咬缺口的饊子一同塞進對方掌心裡。
雖然知道對方性子灑脫,活脫就是個表面讓管但內心不聽勸的,但他就管不住自己嘴巴。看不慣的總會唸上個幾句,大抵是以前與弟弟處慣了,總處處擔心出亂子,便習慣拿自己的規矩套人家。
儘管這番談話過後,他仍感覺不懂這人。有時歡得像小孩,整個人感覺就缺了點心眼兒。但談過後就明白,那樣的不拘束並不是因為什麼天真的理由。理解僅止於此,對方舉動總是出其不意地,無法捉摸,便還是覺得不懂。
想起扶風方才說自己是第一個這般說他的人,嘴邊揚起笑。
「哦,那倒是讓我拔得頭籌了?我想你也不介意被這般說罷,便失禮一回了。只是個人直觀感受,無分對錯罷。我不會是第一個,約莫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過無論第一還是最後對你而言也都無所謂罷。」
先前梳頭還只是覺得新奇訝異,現在被對方這樣輕斥,雖然對方比自己還小,但倒還真的讓自己想起姐姐了。
阿姐也總是這樣,見著了自己就想管一管,但就算自己當成耳邊風,她也只是擰把臉、扯個耳朵就算了。不過,上回剛說三兄肯定是溫柔的哥哥,就被他禁言了,讓自己想起姐姐這種顯老的話,還是自個留在心裡吧。
「知道啦。」
約莫是思及姐姐,玉扶風望過去那眼神,便也帶著笑意。說也奇怪,他以前從來不認為自己會和三兄處得合拍,又或是說,以前的他從來不會覺得有一天,自己會認為三兄其實是個好相處、善於聆聽,既溫和又愛操心的人。
--果真這世上的「認為」,沒一個是準的。就似三兄吧,大約他也從未想過會認為自己是個恐怖的人吧。
想到這裡,玉扶風又忍不住彎起笑意。
「我是不介意,反倒覺得聽別人說自己的樣子,也挺有趣的。說了也不怕三兄取笑,我鎮日爬高攀屋頂,除了看風景看姑娘,便也是覺得那抬眼望來的眼神,個個俱是有趣的,即使是被當成瘋子望著,那也是有趣開心的事。」
「嗯……若三兄希望我記著三兄是這第一人,那我便記著?」
記著跟放在心頭的差別不一樣,他不知道對方能不能明白,不過刻意說明這些,好像又太惱人了。玉扶風露出一如平日的爽朗笑意,抬起手,正想指指腦袋,才意識到自己手裡還捧著剩下那半截饊子,也不清楚該不該吃完它得好,吃完了,三兄大概不會讓自己留著帕子,但是髒帕子好像也不該就這麼還給人家。
「這半塊我晚些吃,勞三兄借個帕子,過兩日洗淨了便還?」
他正忖度著自己是否斥得太過順口,便迎上了一對充盈著笑意的桃花眼。嘴裡一句知道聽上去挺乖順,不過大抵是虛應故事罷。
鋒利的目光在對方臉上轉過一輪,冷哼一聲,移開視線。
他突然有些懶得跟對方較真的感覺。
要是對方追求的便是那樣輕鬆愉快的相處,那麼自己也別對半句話過分認真,就隨對方說說渾話或許便行?
雖是這般打算,不過他脾氣沒那般溫順,估計聽不慣的看不順眼的還是少不了惡言幾句,不過大抵對方也不會著惱,也就這般「沒要緊的」過去。
想完一輪覺得莫名有些乏力,於是安靜地聽著對方閒聊。
「不用記,盡是沒要緊的事不是麼。」毫無表情地擺擺手。
自己在乎的事情不多,不過要是真在意的,再怎樣微小的事或許都會自己默默記著。
打從心裡不在乎的人事物記著半點都沒用,若是為了社交需要也太過麻煩。那要是花街幾千幾百個女子都要求對方記著自己的好,對方都乖乖記下來了去?
他想自己不需要對方那樣的貼心,也太過疲憊。對方的腦子就花去女孩子那裡罷,給自己多浪費,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彼此都別上心豈不才輕鬆。
「帕子隨你處置,看你要洗淨還我,拿去燒了,回家當抹布,還是改天我抬頭望望屋頂,見著你,你再拋給我也隨便。」輕描淡寫地應,嘴裡的話有些不正經,然而說得卻挺認真。
「反正小事情,沒所謂的。」
「從屋頂上拋給三兄麼?這倒好玩,下回有機會真喚住三兄,三兄可得接好哇。」
知道這話也就是隨口說說,就算自己是認真的,按照對方這種不喜歡被注意的性格,大庭廣眾下被叫住,只怕也當作沒聽見吧。
不過……
想了想,玉扶風又笑了起來。「不過這樣,倒像是拋繡球似的,故意要將那繡球,準準地扔給意中人吶。」
這種半是調戲的話,他說得順口,既不介意把自己類比成女子,也沒去留意對方的表情。
瞇起眼感受著拂過臉龐的春風和暖融的陽光,玉扶風將帕子並饊子裹好,放入衣襟裡,仰起頭看了看頂上的屋簷,一蹬一跳,單手就攀上了青瓦,整個人掛在屋簷下晃蕩著。
「帕子是肯定會還三兄的,便是姑娘的帕子,我也沒收過。」
迎著那對沉黑的眸子,他咧嘴一笑,翻個身上了屋瓦,最後的那聲音,只從上方隱隱傳來。
「再無所謂的小事,擱久了,就有所謂了。別說這,這上頭被春陽曬得正暖呢,三兄要上來不?」
扶風自比拋繡球招親的女子,定雄也就這情景認真地想像起來。腦袋裡是扶風手執大紅繡球站在二樓,憑欄一笑,底下是萬頭攢動密密麻麻的姑娘海,自己尷尬地被擠在那堆人潮裡。這般場景約莫是扶風不想成親卻不得不,於是安插自己作暗樁還是怎地。
畫面太過荒謬可笑。自顧自嗤了一聲,嘴角似笑非笑地彎著。
「哦,管它帕子還是繡球,我難道還會接不好麼?就算你從屋頂滾下都還接得住。」最後一句或許有些誇大了。
話纔說完,對方一騰,便懸在人家屋簷下,嘻嘻笑。
總沒個正經樣。他想。
仰頭瞅著那張笑臉,細細思量對方那番話。
「不收又是怎地,不想有人有任何東西擱在自己這……」尚未說完,扶風便手腳麻利地翻上了屋頂。
嘖了聲。
「你大白天就在人家屋頂上撲騰,就不怕有人跟凌大人秦大人告狀去……。」並不是沒爬過別人屋頂,有時執行任務沒路走也要生出條路來行,不過多半是深夜時分,他並沒在白天這般做過。
更何況自己目前這身裝扮不太方便,鬆垮垮的袖子與布料層疊的下擺,甚是礙事。
他是不想上去攪和,但心裡仍是好奇對方眼裡的世界生得怎樣。儘管明白就算見了一樣的風景,個人領略到的事物仍不會相同。不過也並不是想變得一樣,只是想知道,什麼樣的事物歷練堆疊出這樣的一個人。
只是,一時好奇,也就這次。腦袋裡反覆地說服。
「……拉我一把。」沉默片刻才擠出這句。
「真的?那下回辦事,我要是從樹上腳滑摔下來,就麻煩三兄牢牢地接住我了?」
這種沒臉沒皮的話,他向來說得極溜,就跟呼吸一樣,一個吐息,便是一串甜言蜜語。
原以為對方不會答應自己的邀約,沒想到下頭淺淺抱怨幾句,竟然傳來一聲低低的「拉我一把」。玉扶風笑了起來,趴在屋簷邊,朝下伸出一隻手晃啊晃的,直到感覺手腕被溫度圈住了,他才以另一隻手撐在屋瓦上,緩緩撐起身子的同時,也將人拉了上來。
自己的臂力足,平時單手拉姑娘上屋頂輕輕鬆鬆,三兄矮了自己半個頭,人也不壯,雖多費了些力氣,玉扶風仍是單手就將人拉上了屋簷邊。
「這大梁城市集,哪兒我沒上去過,打我在宮裡當差,就這麼爬了,這事也不妨礙我辦事,頭子不會管我的。三兄不必擔心,不會連累三兄受罰的。」
對方剛踩上屋簷,還沒來得及放開手,玉扶風就反握住了對方的手腕,將人往最上頭的正脊帶,直走到了自己覺得風光最好的一處,才放開手,自個先曲腿坐了下來,仰頭笑望著人,也拍拍身邊的青瓦,示意對方坐下。
方才三兄對於自己不收東西的評語,他不是沒有聽見,只是一時間倒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坐下後,先是理了理思緒,這才開口。
「不知三兄怎麼想,不過……把別人的東西帶在身邊,把別人的事帶在心頭,我總覺得不大自由。約莫是性子太野了,東西收了,也帶不住。」
自顧自地說了一串話,他扭頭看向人,笑顏依然。
「哦,那你還真是好端端便會腳滑,你也就只准腳滑兩次,我也就兩隻胳膊給你折,你要摔第三次就任你栽去。」言下之意好似是接他一次,自己便會斷隻胳膊。他話說得輕巧,卻又有幾分認真,聽不出究竟是不是玩笑話。
他仍仰首盯著上邊,視線掠過逆光而漆黑的屋簷,後頭是光燦燦的青空。雖然是請對方幫把手,但也習慣性地預設被拒絕的情況,正四處探看有什麼地方方便自己蹬上去。再回過頭,便見到有隻手已經從屋簷上探了下來,不知懸在那裏晃悠了多久。
怎麼說,好像有些高興,不明所以地,他說不上來,也不會說的。
輕巧地彎起嘴角,難得地沒半點冷嘲。
歛起笑,把手搭了上去。正懷疑就單憑一隻手,是否真能把自己拉上去時,身子便騰了空。轉瞬屋簷便近在眼前,等到構得著時,另隻手便搭將上去。
方才談話時,周遭有房屋遮蔭,一踏上屋頂只覺周遭一片亮晃晃。視界好寬闊,一切都看得太過清楚,眼前白花花的。他一時不習慣,竟覺得有些暈。他沒事不會上屋頂,要上屋頂也不會在白天上,要是白天上了屋頂也絕不會是為了曬曬太陽,當自家院子散步跑跳。
感覺怪異,不過挺新奇。
扶風感覺熟門熟路,要拉著自己走,他也就讓對方拉著。每步都小心翼翼地踩,神經繃著,面上若無其事。
「我可沒擔心受罰,我怎麼會受罰?我就說我上去勸你下來,都是你的錯便行。你看看,你人倒好,還擔心起我,就只會這般被我陰被我欺負。」最後冷笑一聲,上頭陽光有些盛,他微瞇起眸子,神情裡多了幾分狡獪。
逐漸適應了光線,便不暈了。一路穩穩步到了屋頂正脊,跟著一同坐下。聽著對方回自己剛剛的話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對方沒聽見半點。先前談話他嘀咕幾聲好像也被聽得清清楚楚,敢情是個耳力不錯的傢伙。
靜了片刻,才開口。
「……性子野麼?我還以為你就是個什麼東西都帶不上,也擱不進的傢伙。」心裡就放不進什麼就算了,沒想到連身上的東西都帶不住。他這番話沒說得很明白清楚,或許也沒要說清楚的意思,聽懂很好,聽不懂他也沒打算解釋什地。
他只覺今日實在開了眼界,不論是對人還是眼前的景都是。
「三兄已經說了,就算折了胳膊也要接住我的,怎麼可能會真的讓我受罰呢?」
從輕佻到認真,又從認真到輕佻,或者說既認真也輕佻,彷彿又回到了平日自滿的口吻,不分男女都一樣輕浮的調戲話。
玉扶風眨著眼笑了笑。他總覺得三兄待自己的態度不大一樣了,不著惱,不過分擔心,話語有點諷刺,但更像是輕鬆了起來。如果這是三兄看穿自己後,找到三兄自覺合適的相處方式,自己也覺得挺好。
「不過,被頭子處罰也不怎的,也不會是什麼嚴重事,頂多就搬搬冊子、掃掃倉庫,幾天不能到街上找姑娘們玩耍,兩個頭子也是好人吶。」
玉扶風雙手枕在後腦躺了下來,望著天頂浮雲來來回回。眼前這碧空如洗讓自己舒心;曬著自己的溫暖春陽讓自己舒心;耳邊傳來街市的喧鬧讓自己舒心;在身旁的三兄對自己的理解與接受,也讓自己舒心。
一切都是好的,沒什麼不好。他對自己這樣的想法頗有些得意,自己是個懂得快活的人,而沒什麼比甜滋滋的快樂更美妙了。
「是帶不上,也不願帶。」
一隻手朝著天空伸直,陽光從空蕩蕩的手心漏下來,他從不收著,也不去抓。
「哪個東西不是藏著心?帶上了,別人便將一部分的心也託來了,但我可不是個能好好收著的人。三兄不覺得麼?縱使只是一塊帕子、一塊玉珮,那可都是心,也都是繩吶。」
是了,為了追求輕盈的快樂,他不願有任何的繩索拉住自己,也不願讓自己有多餘的記掛--玉扶風望入身邊人的眸子,笑得眉眼彎彎,如花初綻--也許,這就是三兄覺得自己可怖的原因?
「我說了你便信,這麼好哄。」斜了對方一眼,發現對方已躺了下去,整個人沐浴在春日暖陽裡。
他仍打直腰桿,直挺挺的坐著,沒打算跟著躺下去,他還怕自己滾了下去。
對自己來說這裡並不是什麼能放鬆的地方,他喜靜,待在自家才舒適。底下街道川流不息,人行車馬喧,嚷喝聲此起彼落,嘈雜聲浪縱橫地交織,耳邊喧囂,心裡鬧。
「凌大人秦大人是不是好人我不清楚,我自己不是什麼好人這倒是清楚。那你呢?你覺得自己算好人嗎?還是這不重要?」嘴裡不冷不熱地問了句,興許只是單純好奇。回過頭瞅著對方,又見那對桃花眼笑彎彎,一隻手舉著不知道是要探些什麼。
繩麼?他微瞇起眼,若有所思。
就是連這點小東西都會成為繩麼?這算是這般灑脫性子裡的軟肋?也就那一線之隔,上心與不上心?
「偶爾給繩絆著不好麼?」輕聲地問,似笑非笑地盯著對方那帶笑的眉眼。
「你要覺得那是心便是心罷,要覺得那會是繩便是繩罷,想給絆住的就給絆住,絆不住你的,什麼也絆不住你不是?這兒沒想過像是這般萬物皆有心的事兒,不覺得那有心,便也不覺得會是什麼繩。只是我可沒那麼多心可以送給人去,我沒心沒肝,給你的帕子裡絕對沒心。即便要是有心,對你,我是個沒要緊的人,我的繩子難道綁得住你?」
「不好。不樂意。」
這句話他幾乎是沒經思考,就說了出口,要是今天是個姑娘問,他必然會說幾句「若是姑娘的纖纖玉手為繩環住我,那我便情願被絆住」這類也不知似真似假的話,對著三兄,他卻覺得自己沒必要開口說這些渾話。
那對眸子如朔日的夜色,晦暗深沉地俯視著自己。三兄說他是個沒心肝的,這自己可不信,便是有心有肝的人,才會像三兄那樣情緒多轉,溫和忽而暴躁、冷諷又轉關切,沒心的人,哪管他人死活善惡?
「絆住了,就不自由啦。就算這送時無心,誰又知道會不會慢慢地就有意了呢?這世上,沒一件事說得准的。若是我今日將三兄這帕子帶在身邊,見時就想著了是三兄贈的,再觀便又思及相處時三兄說的話,或嗔或笑,帕子握在手裡,便似三兄的手拉著,繫在髮上,便似三兄的手撫著……三兄說,這樣還得自由麼?」
這番話要是說給姑娘,肯定是會讓姑娘頰上飛紅的甜話吧。不過玉扶風並不期待對方也會跟姑娘一樣臉紅,要是真臉紅,那也太過可愛了。
「我這人啊,最討厭悶了,要我守著一個家、一個人、一顆心,那簡直太過無趣了,我做不來。是善是惡都不是自個說了作數,別人我說不上來,但要是說這下頭來來往往的姑娘,我雖能給她們快樂,能待她們好,能逗她們笑,但對她們來說,我大概算是個大惡人吧。」
玉扶風並非不了解自己的浪蕩,也並非不了解那些多餘的情愛與溢出的期盼,只是他從不勉強自己不快樂,也不勉強自己收下那些期盼,他只是輕輕地撥掉,就像撥去沾衣的柳絮,他的動作輕巧得就像不經意,而他望著那些女子的笑意,仍舊純然無邪。
望向聆聽著的人,玉扶風淺淺笑開。自己是不在乎被當成好人壞人,就如同自己也不在乎三兄說他不是好人,萬人有萬種思量,爭辯是毫無意義的。
「畢竟,別人想給的做不到,不就是惡人了麼?」
對方這句不樂意完全在意料內,只是難得少說了些渾話,如此簡單扼要地答。
纔這麼想,便是一長串渾話砸將過來,又說嗔又說笑,說拉著還說撫著。他對這類的話總有些受不了,佯怒地啐了一聲,面不改色。
要是沒誇大,那番睹物思人的舉例倒是挺值得玩味,不過若對象是自己的話,自由這詞改成舒服或許會貼切些。
「……該說你這人腦子奇特,還是性格纖細易傷感,還是感受深刻想得也多?送時無心,之後要是生了意,感覺到不自由,我覺得那也全是你自找的。見著帕子,想起我又便如何?我這人對你有任何意義?是因為會想到所以不自由,還是因為那個人讓你感覺不自由?若是嫌看著心煩,圖個眼不見為淨那倒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心煩了我又不懂了,不是不在乎的麼?」
還以為扶風是所有事都不當一回事,但這番話聽起來,又像是擔心把那些事當作一回事。似乎不是全然不上心,感覺更像是怕自己上心,怕上心了一切就不再輕鬆愉快,不能說走就走。
他聽得有些懵了,直勾勾地盯著對方。
「嗯,你看起來確是個難成家的,約莫也沒人有這番能耐能綁住你還能讓你不悶的,要是有,請務必帶來讓我見識見識是什麼三頭六臂。」講得直白,毫不客氣,也不擔心對方著惱。
「至於你說的這些好壞,也就是立場上的問題。那些姑娘不理解這點,硬想要留著你,她們對你也不算好人了罷?負了對方期待、沒順了誰的意,無論原先是好是壞,有理無理都會變成惡人不是麼?不過無論你被當好人壞人,你定是也不在乎的。」說完移開視線,望著遠方,沉默了片刻。
「……我見過有人是很害怕依賴的。」冷不防地冒出一句。這話說得挺模糊,不知道是否意有所指,抑或是單純閒聊。
「我方才便說了,這世上的事,沒一件能有準的。我縱使留了帕子,也不見得會對三兄在意,三兄給了我東西,也未必介意,但也或者就是有這樣的可能罷?既然無心,也不願,一開始便連念想也清得乾乾淨淨,不也快活輕鬆?」
那伸向天空的手又收了回來,往懷裡摸出青翠綠葉,在指尖轉著玩耍。佛書裡說「萬綠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但那有形的身終究是經過的,心底無罣,身上未必無罣,身與心卻又渾成一體,各自憑依,因是,身上的葉子,終究是要拂去的,無所願,無所求,縱情當下,快意生活,這樣,自己的快樂,才得自在輕盈。
「這話歡兒也同我說過。啊,歡兒是裘娘子那的鏢師,前些日子,她也同我說,若我結下了相欠的冤親債主,務必帶給她瞧瞧。」
說起這事,玉扶風便又自個發笑起來。三兄說自己難成家,他並不惱,他本來就沒打算成家的,那些沾上身的花葉,每一片都好,每一瓣都溫柔,因此他總是輕輕地無意地去告訴所有人,自己是個浪蕩風流、用情不專的種,聲名什麼的都無所謂,只消自己拂去時,落花落葉也能快快樂樂的,這樣便得。
「我倒不覺得她們惡,只覺得她們可愛,她們視我為善為惡都無妨,總的我還是能對她們好唄?就如同三兄怎麼視我也不要緊,我還是能待三兄好?」
聽著人突然轉了話題,他纔開口:「我不覺得依賴哪裡不好……」想了想,又覺得這萬事還真沒一樣會被自己說成不好的,約莫都成了口癖了吧。
「姑娘依賴我時,我心底也暖滋滋的,若是今兒三兄想依賴,只要三兄快樂,我也樂意,只是這身能給的給罄了,便也無了。」
雖然自己並不覺得三兄是個會開口要依賴的人,但這樣的暖話,像是撬開嘴便能流出來,而且,同樣的真心實意。
聽著扶風一番無心無意無念的人生觀,他還是覺得這人恐怖。儘管無心,卻全力去待人好、見人歡喜,也不管這些舉動會不會惹得旁人無意變有意,無心變有心。對方不在意,說走便走,帶不上,也不願帶,圖個當下歡喜,自個兒之後還是輕鬆自在。
他對絮柳鏢局那裡的人不熟,也沒想熟,名字聽聽便罷。
「是麼,我想這番話一定不少人這般跟你說,就算沒說,心裡定是這般想著……不過只怕你真帶那個三頭六臂來那天,我已經不在了也說不定。」是否真有這般人物難說,對方要花個億萬斯年才會留意起誰也難說,自己是否仍會活著也不一定。現下是這般說了,聽起來雖然像是個玩笑話,仍像是約定了什麼。對方會不會記得都無妨,但他不想把話全說死。
接續而來的,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軟語溫言。他抿起唇,半垂著眼靜靜聽,黑眸深沉,有種淡漠的疏離感。
「哦,怎麼說起我,我難道是個會想依賴誰的性子?只是想起以前好像曾遇過,同你一般什麼都不太上心的人。他說自己是怕依賴了誰,那個人就嵌進他靈魂裡。到時候萬一那個人要離開,他會難受,所以誰也不想在意,恐懼分離呢。不過你們也就平時什也不在乎這點有些像,不要得很乾脆。」
「至於我覺得你是可愛呢,是恐怖呢,本來都是沒要緊的事兒。我又要依賴你些什麼呢?你又要給些什麼呢?你要給罄自己隨你,要不給也隨你。不過別待我好。」
「那人說的卻也沒錯,只是太過傻氣了,這事有什麼好怕的呢?該怕的不是依賴,是掛在心底,是想把整個人都往對方身上丟。譬若三兄答應了我從樹上掉下來會接住我,那我心裡便有了半分依賴,相信三兄會接著,但若到時三兄撤手了,我也不會因這半分依賴,求不得三兄回應,反倒生出嗔怨來。三兄你說吧,這眾人皆有所求,但求不得,便生了怨,既有怨,便不快樂。要我說,那古人說『不忮不求』,還是挺有道理的。要是天天都盼著念著,哪裡還得歡顏呢?」
其實他是真心覺得三兄是個好人,哪來的人能聽自己說這麼多話呢?這些話有的也不是什麼討喜話,聽起來大概也瘋瘋癲癲的,但三兄卻這樣聽著,認真地問著。玉扶風望向那對眼睛,又彎起笑來。
--三兄吶,真的是個好人呢。
「依不依賴也好,想發脾氣也好,偶爾想管管我也好,想看那三頭六臂的人也好,只要三兄能歡喜之事,我便順著意,其實也沒多難的,我從來就沒有給些什麼。若是三兄不喜歡『好』這個字,便當作我在待三兄惡,卻使得三兄開心,明明是要搗蛋,卻使得人開心起來,哈哈哈、若是將我當這樣的丑角也不要緊的,只要三兄愉快,這不也是件好事麼?」
「不是。不好,不樂意。」
後半段就仿著扶風的語氣,套他話用了。
他不太愛與人對視。見那對總是帶笑的桃花眼又移將過來,視線纔交會,他眨眨眼,眼珠咕溜滾去另一側。
「依賴難道不是把一個人掛在心裏麼?一個人沒事兒,活得好好的,要是依賴誰了,心裡不就得騰出個位置放那個人麼?依賴是習慣,長久的東西。」
「若是你每天都要腳滑,我又每天都會接住你。你習慣樹底下有我接了,你就再也不好好爬樹了,那就是依賴我了。依賴不總是壞的,這我同意,因為要是你依賴我了,你就再也不擔心腳滑摔了,那樣使你能安心爬樹,確是好的。至於我答應要接住你了,你跳了下來,那是信賴我會接住。我既然允了要接你,後來不接你,任你栽了。那是我失信於你,糟蹋了你的信賴,你就該生我氣,該罵我怨我。」聲音很輕,不冷不熱地慢慢講著,不激昂不憤慨,很靜。
扶風無論說些什麼都自信滿滿,一派輕鬆的樣子。總是感覺游刃有餘地抒發主見。他有時候覺得那樣很厲害。
「至於你硬要順我意,要使我開心,我就不歡喜了。對我來說,好就是好,惡的就是惡的。你對我好就是好了,我沒辦法把那當作是惡的。你要搗蛋也好,要對姑娘品頭論足也好,要頭髮亂也好,要腳滑也好,不想對我好也好。你原本生什麼樣子,你就那個樣子面對我。」
「……不過你還是別對我好,你有你的繩,我有我的。你要對我好,我就覺得我欠了,打個比方,就像你收下了人家東西那樣。那些就像你不想收下的帕子、玉珮,還丟不掉的。儘管知道你不在意,就如我說帕子隨你處置那般不在意,你會在意帕子,我會在意那些好。」他性子就是有些不圓滑的部分,說一便是一,說二是二。無法把好的想成壞的,無法把扶風當作丑角。
難得聽三兄說這麼多的話,他也靜了下來,就這樣聽著。雖然知道了沉默的人往往心思細膩,但細膩之處,卻不一定得同別人掏心掏肺,之所以沉默,便是為了不想說。
聽著人說好也是繩,玉扶風有些理解了,三兄想要別人以為他是惡的,也不希望別人待他好,一定也是有某些原因吧--因著某些原因,他不願意讓情分成為他的繩。
既然可以相知,這就夠了。
玉扶風望向人,語氣放得很輕,就像是哄著人似的溫柔。
「……別在意,不用在意的。我不做勉強之事,三兄也無須做勉強之事。我以原本的樣子待三兄,三兄也用原先的樣子待我,這樣可好?約了便作數了?」
他撐起身子來,小指拉過了那人被掩在寬袖下的小指,便如同市井裡的孩子那樣,勾指為約。其實這樣幼稚的行為,他也不覺得三兄會嚴肅地看待,不過若是這樣的口頭相約,可以讓自己舒心,也可以讓三兄舒心,他倒認為一切都很好,沒什麼不好。
「三兄想作數也無妨,不作數也無妨。其實,就算是信賴或是依賴被糟蹋了,我也沒什麼好生氣的……」
他頓了頓,在喉嚨尚未發出聲音的「因為」,又嚥了下去,其實好像也沒什麼好因為的--因為,他一直都是這樣活著的。
玉扶風放開勾著的小指,將葉子啣在唇上。
「吶,我吹首曲子給三兄聽吧,不是待三兄好,只是想這麼做,好麼?」
「嗯。」簡短地應了一字。
他這次沒別開眼,直直地回望。眼裡有些疑惑,像是不懂那陡然生出的溫柔。被動地讓人勾著小指,難得地沒抽回手。
任對方不經意地勾起,鬆開,落回原處,繼續讓袖子掩著。
「……孩裡孩氣的。」淡淡唸了句,並不著惱。「我自是會作數,既然答應了便不會隨意糟蹋誰的信任,你也就只准腳滑兩次。」
覺得扶風問題傻氣,嗤地輕笑。
「……想這麼做便做,不用特意報備的。」
聽見那句輕斥,玉扶風心裡反倒歡喜了起來,像是有什麼暖得像這陽光的東西,透進心底泛開。那淡淡一句,並非如同三兄起初過度為自己著想的惱怒、或是方才或許感到可怖而退開的生疏,而是在這樣的晴朗春日裡,三兄只是因為想說自己孩子氣,便直率地說了,而那淡淡的語氣也帶著理解,沒有責備,也不要求自己改變。
三兄也許不認為他待自己好,但他確實是讓自己歡喜起來了;三兄也不願自己待他好,但他卻允許了原先的自己繼續孩裡孩氣地待他。
玉扶風只是淺淺一笑,沒再回話。
葉笛聲起先是低低的,像是試著音色,後來那氣綿長了起來,便悠悠揚揚,曲調簡簡單單,迴旋反覆,襯著繁華街市,也襯著暖融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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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到各種溫柔的定雄人生圓滿!!!!!
謝謝雄中陪我進行了一個星期字數爆炸的交流XDDDD,雄雄根本是超級大好人!!!(想要拿大聲公四處廣播)
也要謝謝敏銳又細膩的雄雄,因為有雄雄小天使的理解和包容,才能讓阿風性格裡空蕩、薄情、漫不在乎的那一面藉由交流呈現在大家面前
關於這篇還有很多想說的但是等睡起來再補完XDDD
總之重點只有一句話就是我超愛雄中跟雄雄的!!
睡前再補一句,以口就食&拉著手在屋頂走&小指打勾勾簡直不能更萌!!!!!這兩個反差人怎麼可以這麼溫馨嗚嗚 (媽媽交流途中數度被萌哭)(?)
嗚哇啊啊,謝謝扶風中約交流 這裡一直邏輯下線,文又對很慢,角色又很難相處,謝謝各種包容,謝謝扶風中的好文筆,謝謝扶風這麼天使這麼可愛嗚嗚
這次交流有種更了解扶風人生觀的感覺(定雄這裡大概是被各種文化震撼)不過這裡可以跟扶風一起爬屋頂一起勾手指覺得各種人生圓滿,這兩個超級溫馨可愛的嗚嗚!一邊爆字一邊被萌哭!
missblackiris: 晚安晚安!!我,我才超愛扶風中跟扶風辣!! X-( X-( X-( (氣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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