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床褥,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窗簾,白色的人群──
並非隱疾影響視界,而是少女本身存在於此。
偶爾,會有赭色的記憶。
那是由肌膚底下的器官所綻放的、鮮紅之花。
即使是唯一見到的色彩,也無法產生一絲雀躍之情,伴隨苦痛而至的嫣紅,總是會染上雪白的床單。
日趨嚴重的器官與軀體,已撐不過下一次的花開之季了吧。
看著被窗簾所覆蓋,若隱若現的初雪,少女闔上雙眼,等待下一次的例行檢查。
就像一觸碰便會消散的泡沫一樣,就像隨處可見、四處增長的野草一樣。
即使努力克服病魔、勉強又撐過一日,少女的生命價值,也僅止於此。
一日,趁著狀況好的時候提筆繪畫,卻自拉開些許的窗簾,聽見了不曾聽聞的啼叫。窗邊,似乎有個嬌小的身影在細碎作動。
難得可以坐起身的少女,探頭見到了書上曾見過的生物──
該說像什麼呢、見過的東西不多,無法好好比喻。
對了,要說的話,就是像沒有被雲朵遮住的純色天空。
不知道品種,但是隻見者便會被奪去心神的絢麗小鳥。
「妳被困在這座籠子裡了嗎?」
像是隨風而至的鈴音,透著日光的青鳥提問。
不可思議的,可以讀懂牠的話語。
然而,雖然聽懂了,卻不明白意思。
少女搖頭,自己一直以來都是這麼生活,儘管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樣的景色,卻不曾想過這裡是座牢籠。
沉默了片刻,或許是不忍心看見少女什麼也不知道便在病房內結束一生吧,鳥兒開始向少女述說自己遊歷的路途。
曾經行經的地方、曾經駐留的地方。
拂曉的晨曦與薄暮的餘暉。
滿是美好空氣與美味食物的綠林、帶有鹹味與潮濕空氣的蔚藍大海、錯綜複雜的高山與險峻峽谷──
每一處在少女聽來都是那麼的閃閃動人,不禁讓少女開始想像起小鳥提及的淡紅色天空。
遠處有星點在眨著美麗的眼睛,全身都沉浸在溫暖的日照下。
「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黎明的時段。再怎麼說,早起才有飯吃嘛。」
彷彿能聽見輕笑,配合揚起的羽翼,青鳥有些得意地昂首。
窗外有這麼多令人神往的景色,那麼,是不是也有很多像你這樣的鳥兒呢?
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虛弱地向青鳥提問。若有很多像這隻青鳥一樣的存在,自己是否也能期待與牠們見上一面、共享更多的故事呢?
──這句話,直到少女受盡病苦折磨,小鳥澄澈的聲音,仍在腦中揮散不去。
灼燒一般的熱度。
全身每一寸肌膚都在劇痛。
針被紮在身上的感覺、空氣經過氣管的感覺、醫護人員急切的交談聲,都化為毒刑在拷問著少女的神經。
然而,少女一次也沒有捨棄過求生意志。
僅僅是在結束治療後,凝望著白色的窗簾,等候鳥兒的到來。
從未被探訪過的少女,青鳥是唯一的訪客。
今天,牠也站立在窗緣,默默注視著一切。
「到底是什麼在支撐著妳呢?」
如豆粒般渾黑的雙眼,凝望著虛弱的白衣少女。
肯定是──這是少女僅知的生活方式。
縱使家人一次都沒有來探望自己,但,仍有願意治療自己的人存在。
若有能回報他們的方法,那一定就是努力對抗病痛後,健健康康地步在陽光底下吧。
然而──如夢似幻的每一日,卻不間斷地持續了十數年之久。
甚至,被告知了生命的期限。
「夢總會有醒來的一天。」
無論眼前的世界多麼飄渺,無論那是美夢抑或惡夢,都不會直至永恆。
邊這麼說的青鳥,邊叼起一串細長的柔軟花朵。可是,少女只消一個眨眼,花朵就在下一瞬間落在少女的床沿。
被純白色花瓣圍繞的鵝黃色花蕊,傳來淡淡的清香。
在旁人面前,或許是很不可思議的魔術,但在不知曉外界的少女看來,只認為那是存在的可能性。
「妳想到外面去吧,那麼,這支花,就當作啟程前給妳的贈禮吧。」
不明白青鳥真意的少女,只是捧著被稱為水仙的花朵,漾起溫暖和緩的笑容。
日夜更迭。與青鳥相處的日子,也漸漸步入冬末。
那一天,來得很突然。
本應是與青鳥暢談的夜晚,卻被突如其來的血沫淹沒了相處的時光。
連闡述著病情的醫師,自己也無法好好開口回應。
連掉落在手邊的畫筆,自己也無法好好伸手拾起。
明明應該沒有其他力氣,只有淚水不受控制地泛在眼眶之中,遲遲無法落下。
努力白費?恐懼死亡?因得知外界的美麗而感到哀歎?
皆否──僅僅是,無法繼續陪伴那唯一的知音,而感到無盡的悲傷而已。
「──說起來。我一直沒有說我來訪的目的。」
看著因悲慟而顫抖的少女,青鳥只是如往常佇立在窗外,靜靜地開口。
「妳的病痛,一般來說是無法痊癒的。但,只需要一把鑰匙去開啟那扇可能性的門扉,就能夠通往妳自己的未來──」
像是用著平時述說外界景色的音調。
「我正是,那把鑰匙。」
「鑰匙只能開啟這麼一道門,我會停留在這裡的原因,也是如此。」
像是一切都那麼理所當然。
「妳的未來並不是封閉的死路。」
「只需要以我的生命交換,就能開啟。」
牠道出自己到來的緣由。
明明是如此不對勁的事情,青鳥卻用著很平和的語氣說了。
即使少女搖頭拒絕,鳥兒仍沒有停下的意思,第一次,牠穿過那扇一直以來隔絕兩方的透明窗片。
是那麼的柔軟、那麼的輕薄,然而,卻又那麼的悽愴。
初次的觸碰,竟是象徵彼此的分離。
少女明白,那不是謊言。
是牠的話,一定能辦到的吧。正是因為如此,才無法接受。
「雖然那是起因,但我也在這期間,得到了很大的收穫。是時候,在終點停下了。」
彷彿在少女的指尖落上一吻,青鳥真心為與少女相遇而喜悅。
透明的淚水抖落,浸入白色的衣裳。
相較於少女的反對,青鳥僅是彷彿被問了簡單的提問,緩緩道出自己的答案──
偶爾會看見枝頭上的鳥兒,那個是──綠繡眼嗎?染有綠與白的羽翼,在梳理著天然的羽衣。
白的、棕的、灰的,當然也有見過藍的。
但和那日相仿的天藍,卻從沒再映入眼瞳之中。
曾在人們口中耳聞。
一生極力與命運抗衡的人,必定會遇上青藍色的雛鳥,給予自己回報。
那是、被稱為奇蹟的果實。
輕握手中的畫筆,捧著白與黃交織的水仙,少女抬頭仰望。
────(繪本至此,抵達末頁。靜靜地,將
夾有姬金魚草的繪本,闔上最後一頁)
(想起來了。角落片隅缺失的記憶,在此填上了最後一塊的拼圖)
(但是,這不是自己記憶中的結尾。這個故事,並沒有完整的結局,而是在最後一晚,就被中斷的故事)
(少女應該是在竭盡所有努力後,不敵病魔逝去。然而這個故事不是如此)
(青鳥見證少女的努力,不捨少女生命就此散落,將名為奇蹟的生命賜予少女)
(自己不曾將這則故事公諸於眾,若能有知道這篇故事的人,只可能是──)
唉、麻煩死啦。那個下三濫神父。〈比起平常還要明顯的不耐情緒全寫在臉上,一踏入房內就開始脫起厚重的外衣和圍巾。將手上拿著的某本書籍擱置在桌上。〉
……安徒生?(愣愣望著眼前更衣的男人,這個時間,應已不會是來訪的客人,更不用說在寢室褪下外出衣物的動作,只會是住在此處的男人可能的行為──但是,在思考這些以前,卻已伸手捉住對方的手心)
嗯?怎麼?妳處罰結束啦?祈荒。〈對於突然被捉住的動作並沒有太過驚訝,反倒是往回看向對方的方向提問著。〉
啊、嗯……好像是這樣沒錯。不過,難得你這麼晚出門呢,看起來不像是去喝酒?(沒來由的安心感,在胸口擴散。因寒風而佈滿低溫的手心,傳來冰涼的溫度,但即使如此,也沒有鬆開的意願)
…………要是喝酒能把那個該死的神父灌死的話,或許是不錯的提案。真是,簡直就像是自己的私釀酒被賊人偷了之後拿去販售的情況。還真是何等昏庸無度的社會啊!〈一聽到對方詢問出門的理由,臉上的神情就越發明顯的不悅及火大。〉
話說,妳握著我的手做什麼?色尼姑。〈終於抱怨完滿肚子的怨氣,轉頭回問著對方。〉
……不、沒有。(一被提及,才脫離對方的掌心。完全無意識的舉動,就連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但卻隱隱約約察覺到──自己其實並不想鬆開手)
……那本書是?(一模一樣的封面,被擱置在一旁的桌面,正好,自己亦有打算詢問的問題)
嗯?這個啊,如妳所見,是我被偷走的酒(自用品)。
這是書吧──咦、你說、這是你的……東西?(對男人一臉淡漠的回應,僅是回以錯愕的眼神。這並不是什麼難以解釋的事,曾將他人的故事撰寫成冊的男人,會知道這本書的存在並不奇怪,只是,沒想到眼前的繪本,會以這樣的形式出現在自己眼前)
……好吧,我大概理解是什麼樣的構造了……(這個世界的運作全是以
那位少女的願望為中心。所以,會出現影響每個個體的物品並不奇怪。然而,對於這本書,自己還有更在意的一處)
這串姬金魚草……你知道是誰放的嗎?(敞開自己手邊的繪本,被書頁壓得有些扁平的花瓣,仍盛著美麗的顏色。只有這個,自己直到現在仍很在意。姑且不論過去,當時從「非本人的安徒生」得到的答案,無論如何也想知曉解答)
那麼,提問要用提問來回答。妳為什麼想知道?〈看著對方遞來的書頁上,正放著一株早已如押花般的姬金魚草,接著直望著對方琥珀色雙瞳。〉
……那是因為……
(自己曾在遙遠的過去,收過數本類似的繪本。那些繪本,無一不是自己珍藏的著作,無可否認的是,它們確實是支撐過某位幼時少女的心靈支柱。如果,能在此刻獲得解答的話,或許自己也能──)
(──或許、也能、什麼呢?
不曾思考過這個答案,僅是渴望獲知答案。
答謝?不是那麼單純的事情。更何況,這裡真的會存在十年前地表上存在的人物嗎──)
……有我想確認的事。如果知道的話,或許能明白些什麼……(模糊地回應,但就目前的自己而言,能回答的,也僅只如此)
…………是嗎?那麼,回答妳罷。
是我放的。〈將對方的反應和心理變化盡收眼裏,不帶任何心緒的回答著。湛藍色的雙眸,此時看起來就向浩瀚無垠的大海般深不可測。〉
至於為什麼而放,這我就不能說了。況且,我想沒有人比妳還清楚這株姬金魚草的事情吧。〈將從剛才開始處在半脫狀態的厚重外衣掛至衣架上。〉
────(啊、果然、是如此。本來就曾放在考慮範圍的答案,仍在內心留下不小的衝擊。論過去的事,沒有人比眼前的男人更加熟悉,但是,置放那串花的意義卻是截然不同的。儘管現在無法知悉為何置放的解答,仍明白了一件事──
內心的鼓動,比起以往還要令自己發疼)
(如同赤裸的內心被揭開一般,無法組織完整的字句。要說的話,現在很難得地──完全不敢正視男人的雙瞳)
……不過,這個故事,應該是沒有結尾的……?(回想起重要的事,才重新抬首望向對方的側臉。男人似乎打算拿起剛才被他放在一旁的繪本,走回書房)
嗯?啊啊,是我自己擅自寫上去的。所以才說,這是我的
私釀酒(自有品)啊。〈若是這個故事早有結局,不管是身為寫者的自己還是朗誦故事的讀者,都不會允許自己犯下這種錯誤。但,若是尚未有結局的故事的話———〉
原本可是特製品,僅有一本的東西。如今卻像是哪處的低級出版社一樣,毫無廉恥的放在商品架上量販出售啊,那個惡俗神父。〈再次想起某位令人不悅的某個面孔,皺著眉頭再次碎唸著。〉
──咦?(這次,揚起的眉更深了。難以確認男人的真意,但卻沒有不快的感受。僅僅像是遺失的物品經過長年的歲月,再次悄悄回歸到置物櫃中,在某一天突然被發現一般)
對了,這東西拿去。〈趁著對方還沒有從驚愕中回神,走入書房內,將之前Lanka送給自己的
陳舊的筆記拿給對方。〉
嘛,不過現在大概要叫做「某個少女的筆記」了吧。〈意有所指的笑著,讓人不禁想到惡作劇成功的孩童頑劣的笑容。接著,再次拿起一旁的繪本,走進書房內。獨留祈荒一人愣愣的看著剛拿到的筆記。〉
……什、什麼……!?(當時躲在書桌底下的自己,並沒有機會一窺筆記本的真面目,直至現在才發現這本筆記應歸屬的主人應為何人。從未想過自己會再次見到這本冊子,差點沒將之落於地面上)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啊。(垮下肩,默默注視男人的離去。平撫尚未靜下的心緒,有些不安地翻開筆記本,裡頭充斥著不像是稚齡孩童會有的娟秀字跡,熟悉的文字,包含著方才閱讀的繪本中類似的字眼──像是原稿一般的內容)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他字句,但自己不願再翻閱、或者該說正視下去,而闔上了冊子)
(看著眼前的兩本書冊,再次將視線拋向書房的方向,似乎可以聽見打開燈光的聲響、翻動書頁的聲音,以及偶爾傳來的低喃)
(就這麼佇在寢室,聽著細碎的聲音好一陣子,才慢慢地將書本置於抽屜的一角,同時抽出粉白相間的花串,若似要將它所有的細節都看穿一般,久久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