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一起,天氣就飛快的涼了下去。天倒更高更遠了,雲總是淡淡的幾縷,縹縹緲緲的掛在淡藍的天際。
開始有大雁結隊飛向遠方了,偶爾撒下幾聲雁唳,落在空曠的原野上,便有了幾分清冷。
除夕這天剛過晌午,伊澄正練完武想歇息片刻,忽然主簿步履匆匆的拿著一疊紅紙走了進來、道是春聯的數量定岔了,送來的是未著墨的疊疊紅紙。
那看來相當沉重的紅紙被放在桌上,伴著主簿像是陪笑實則不允反駁的請求,伊澄終是淡淡笑了下,起身走到桌前。
主簿滿意的點了點頭,伊澄一個人留下書房裡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紅紙,禁不住嘆了一口氣,看來是歇息不成了。
鋪開了紙,潤好了墨,提著筆停了半晌,在旁邊的紙上練了會字。
外頭不時充斥著孩童玩著炮竹的聲響,宿在奎西萬秀坊的鏢師也大半回家團圓了。
伊澄的房裡卻靜得很。
桌上鋪排著筆墨與艷紅的紙,他正懸腕運筆,穩穩的寫著賀吉祥的春聯。
筆尖蘸墨,下壓、勾提出流暢墨線,而欲收之際,門板倏地被不請自來的人推開,來人自顧自地邁步走進房內。
「我來囉。」
簡短出了個聲,夜河手裡抱著幾把蔬菜,兀自地走進房內,將食材於桌一放,也沒多解釋什麼,好似無須多說,就知對方定會發現並且隨後會自個兒收妥好。
自從見識過那『伊澄菜價表』,夜河便料想伊澄這人大抵是對民生物價沒啥概念,是被誆了也不知錢哪去了。
與其慢慢和他解釋,本就缺乏耐性的夜河,往後只要遇需買食材就會順手替伊澄帶一份,自顧地扔到這兒來,伊澄若要就再拿錢便是。
將蔬菜放好後,夜河才見著那桌上明晃晃的紅色,數量可還不是普通的多,惹得她挑眉。
「伊澄你這是幹嘛?」她捻起桌旁伊澄方才練字紙帖,頗是好奇地晃了晃,「打算在街頭賣字不成?」
伊澄禁不住就笑了起來,他已經漸漸習慣了有人會自在的走進他的房間、偶爾語速輕快地告訴他買了什麼,多少錢,偶爾不說。
雖然他總是擔心是不是夜河幫自己墊了錢,怎麼價格都這麼便宜、卻始終不想打破這相當溫馨的羈絆。
「謝謝你又帶來蔬菜來,又在年節時候、菜價肯定很貴吧?等會兒我拿錢給你。」
他側過頭去看著拎起紙張端詳的夜河。散落的發絲垂在少年臉頰兩側,映著那一臉困惑的表情,端的是豐神如玉。
他端詳了夜河片刻,才低頭繼續寫起俐落的楷書。
字體方正嚴謹,一筆一劃皆慢而工整,伊澄啟口回道。
「這是主簿剛剛交代的工作。」
夜河硬生生嚥下了那句你買的菜才叫貴,摸了摸鼻子想著哪天帶著這人去砍砍價,約略也是挺有趣的事兒。
……說不準還能見這人吃驚的神情呢。如意算盤在心裡打的可響的,她便擅自於心又添上了筆行程。
見伊澄寫的一手好字,夜河看的新奇,就雙臂交疊抵著臉,趴在桌上看那筆起墨暈的,隨意啟口。
「澄小哥字寫得真好,不會也是在局裡自學的吧?」
「練字可以靜心。」
似乎說了一個不像回答的句子,伊澄埋頭寫著字、說出的話語因分心又慢又緩,到最後還近乎無聲。
一家和氣年年福,二字平安日日春。
他想、這似乎是有記憶以來第一個不在伊府過的年。
黃澄的衣袖旋在空中、桌上漸漸的堆滿沾著未乾墨跡的紅紙。
「小河晚些要回家過年?」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伊澄側首問道。
「不回去。」
答得毫無思量,夜河見伊澄不專心地瞧向自己,連忙緊張地小小出聲,「當心墨滴紙上啊澄小哥!」
她屏氣凝神,判若自己執筆般盯得專注,倒替伊澄擔心起來了。然見那筆拿的可穩了,夜河眨了下墨眸,才續接話頭,「量大夥兒也該忙著,過陣子再探探他們。」
說到底,她其實也無需考慮往哪去。頭子在局裡,她便跟著頭子走。
留守山寨的夥伴大抵也是一個脾氣,多是不過這節日的,夜河頂多盤算過陣子再帶些東西回去晃晃就是。
「況且局裡晚些應有聚會,亂得很,我兜繞幾圈再回去湊湊熱鬧也好。」
伊澄因對方的緊張、回過神穩住了筆,低頭繼續描寫著天增歲月幾字。
想著自己似乎一直都不明白夜河究竟住在哪裡,他提出這樣的疑問、或許有些唐突。
猶豫再猶豫,伊澄在心裡百轉千迴了番,才終於望著紙上的字問出口。
「局裡?說是小河住在京城的哪兒?好讓伊某有空帶些食材回禮才好。」
「別說回禮了,我若真吃虧,自會向你討回來。」夜河被逗笑了,她以肘撐桌、掌搭臉,隨意收右腳於凳上。
「怎麼?我沒和你說過?」嗓音方落,春風忽起,翻捲起紅紙躁動,剪過視線的艷紅卻倏地被俐落壓下,只見紙鎮置桌,聲響清脆,夜河側首揚笑,起身掩上角落窗扉,「我呢,暫居附離。」
「和伊澄你一樣,是個鏢師。」
伊澄著實因這件事愣了。
手中的筆一顫,歪斜著將那一捺糊了開,他看著那字一眼、抬眼去望向夜河逆著日光的、帶著淡淡微笑的臉龐。
「的確沒跟我說過,卻是這裡疏忽了、怎麼就沒把小河兄弟跟鏢師連結起來呢。」
伸手將那寫壞的聯子折起、伊澄帶著苦笑,心裡不知為何是百般滋味。
稍滯自己的思緒,伊澄側頭問道。
「既然晚些才回附離,今日萬秀坊的團圓飯似乎備了好酒、小河可要藉此機會好好品品?」
「這話聽來可真好。」
有好酒必有佳餚。
若夜河是犬類,此時應是捉了關鍵詞而機靈地挺直了身子,豎耳抖晃,墨眸靈亮。她接過那對折聯子,隨手將新春聯紙前遞。
「不過我還以為你討厭人多的場合呢。」畢竟來過幾次,多只見伊澄一人在萬豐裡來來去去的,「何況澄小哥你不回去過年麼?」
「...不、只是覺得,不那麼適合人多的場合罷了。」
慢慢展開新的那張紅紙,伊澄的表情掩在有些過長的鬢角後、看不真切。
小河問出口後是片刻的沉默,毛筆在紙上一筆一劃散出淡淡的墨香,筆畫工整的寫出了個家字。
他忖著該怎麼回覆才好,半晌才勾起笑容回應了對方。
「年在哪過都是一樣的,那麼今晚小河在這吃團圓飯,如何?」
伊澄鋪開紙的同時,夜河也將文鎮放於邊角,稍長的靜默引起她的注意,於是墨眼向側瞄了眼。
伊澄自顧地垂首題字,陰影將神情藏的深,夜河只覺得伊澄有些古怪,卻查不出端倪,搞得她也有些莫名其妙,摸不著頭緒。
然注意力卻很快被下個問句牽著走,夜河怔了怔,而後笑出聲,將手從文鎮上拿開,雙掌撐於案上,身子微傾,咧開嘴角,「若是澄小哥在邀我,我就留下。」
「不過這樣的話,更得要快點把這裡搞定了。」說著,夜河於桌四盼,像在尋起什麼來。
「看來還真是漫漫長路。」
忍不住嘆了口氣,伊澄將眼前的紙堆到一側,注意到夜河四處張望的姿態。
「在找這個嗎?」他順手遞過筆尖被洗得相當乾淨,毛質柔軟的羊毫,順便將一旁擱置的硯也推過去。
「寫著玩兒也行,我這住處也缺對春聯呢。」
缺春聯?夜河提筆,歪了腦袋向伊澄瞥視了眼,扯嘴笑道。
「我若是寫壞,澄小哥可莫推辭,我替你親手貼上,還貼得滿滿的。」
耍完了嘴皮,目光終究要落回那方紅紙上。
但夜河望著,心卻沉了沉,心裡想的是這下可糗了。雖然她並非沒提過字,但大多時候都是被冉青盯著,說要多少練練性子,一邊嚷嚷掙扎,邊被硬壓上座,勉強依著冉青娟秀字跡寫了遍。
硬著頭皮寫沒幾字,夜河漸漸覺得無趣乏味,手中的春字字尾方捺,便頻頻朝伊澄偷瞧去。
伊澄只是專心的寫著字,想著若是晚了要吃團圓飯、可不能讓這些工作誤了時辰。
快要向晚了,稍遠的廚房開始備起晚上的菜色。
一抬頭就能嗅到從屋里往外飄出的酒菜香氣,儘管這些味道充斥在空間中、伊澄仍然四平八穩地坐在桌前懸腕寫字,連表情都沒改動半分。
可認真的啊,全不理人的呢。
伊澄專注地寫了起來,空氣靜了,談天對象倒也沒了。
見伊澄認真的,夜河也起了些好勝之心,努努嘴,半斂眼,又蹭回椅子旁挺直身子,將要給伊澄貼上的春聯寫完,並順道將其餘紅紙解決大半。
然那也是耐性的極限了,懸筆欲在紙上添畫,她抬眼偷覷了伊澄一眼。
鬧著玩的吧?一個時辰前這傢伙也是這個姿勢不是?想自己再不走動走動怕腳是要生了根的,又見伊澄除了運筆手腕和淺淺的呼息起伏外沒任何動靜,夜河忽起了主意,她竊笑了聲。
「哪,澄小哥。」一揚手,瞬地墨香縈繞鼻間,她俐落地在伊澄臉上畫上了一筆,隨即抽手。
屏氣凝神。
伊澄正勾勒著一個福字,筆勁渾厚、字練久了便越寫越有味道了。
突然一旁的少年喚了他一聲,他正要開口回應、就覺得頰上驟然一冰,熟悉的筆墨香氣撲鼻而來,那福字也順著一偏、在桌案上畫出一道長長的墨跡。
「...怎麼?」他被這種況弄得一時愣了,也只記得開口問著眼前人是不是有什麼要事。
「有蚊子有蚊子。」夜河拎筆,見伊澄反應樂的笑出聲,嘴角上揚,筆桿以不會潑灑出去的弧度轉了轉,「澄小哥,字寫歪囉?」
「啊、又來了,澄小哥臉來。」
夜河一股腦地湊過去,左手壓在對方臂上,拾筆右腕提,欲趁伊澄還怔愣之際,於臉另側再迅速添上一筆。
風從窗棱縫隙漏進來,吹動桌上散放的紅紙,發出沙沙的輕響,墨香滿室。
伊澄只看到那張帶著少年氣的臉笑得一團和氣,一雙眸子清澈如山間溪流,幾可見底。
讓他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我看...、小河你的臉上──。」他正經的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臂,還是改不過世家子弟溫潤而有禮的舉止,他小心翼翼的將毛筆湊近,眼前人卻掙扎起來。
「臉上……?」見伊澄神色認真,夜河被唬得一愣一愣。
然毛筆一近,她頓時明瞭發生什麼事,連忙向後伸長脖子,激烈反抗。
「嗚啊!啊喂,伊澄你太狡猾了!」
嚷嚷著,一手被捉住,另一手持筆又擔心波及桌上紙張,夜河扭頭掙扎,然一側首,慌亂中鼻尖到頰邊染上一片冰涼觸感,動作驟然頓止。
「……」手還持著毛筆,墨眸上抬眨巴眨巴地與伊澄相望。
「唉別...、」動
對方的扭來動去的讓伊澄一時不知如何下筆好,正猶豫地當兒、那沾著墨水的筆尖就在那俊秀的臉上畫下長長的墨跡。
可真是一氣呵成,頰上的墨跡狂亂又直接、半張臉烏漆抹黑。
「啊!」是伊澄小聲的呼聲。
兩人一時無語,伊澄的頰帶著兩道孩子氣的墨痕與狼狽的夜河對視良久、他忍不住大笑起來。
「噗...,噗哈哈哈哈。」清潤的嗓含著笑意,響徹了書房的空氣。
「啊——弄得滿臉都是……」
冰涼的墨染上眼周,惹的夜河瞇起一眼,以手背抹了下臉,邊咕噥著弄乾淨了沒啊,睜眼側頭望去,揚手卻半滯於空。
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伊澄這麼笑的。
什麼嘛……夜河挑起一側嘴角,放筆置桌,轉身就推人向門口走。
「伊澄你別顧著笑啊。」然這麼推著推著,夜河卻於門邊止步,頂著那滿是墨的臉四望,是想找個地方洗臉去了。
伊澄微彎著腰被推著,好陣子才止住那笑意,探手穩穩拉住小河的衣角、往走廊的一邊行去。
「啊──肚子都笑疼了,你那眼先別張開,染進眼裡可麻煩了。」
好久沒這麼開懷的笑過了,這種想法只是一閃即逝、伊澄走到上次一起煮飯的小灶、用那門前的井打水。
「忘拿巾子了,用我的帕子頂頂吧?」探手掏出一塊潔淨的素面手帕,往夜河的方向遞去。
「唔?謝了。」
墨水本是只染上頰邊的,被夜河一個胡亂揉的,倒弄得眼睫上都是了。
她瞇著單眼,摸了兩下才到了桶邊,打了水在臉上搓了搓。
半垂顏、任水珠滑落,眨了眨眼似是想確認能否好好睜眼,這才拿起帕子擦在臉上,仰首就撞見伊澄頰上逗趣的墨色,她噗哧笑出聲。
「我看還挺適合的,澄小哥就別洗了吧?」
聞言伊澄又笑了,他摺好衣袖彎身掬水、拭著臉上的墨漬,不忘開口回答。
「墨在臉上總歸還是不舒服的。」
臉龐溼答答的滴著水、他搓揉一陣,往前對上那因水糊花了臉的少年,不禁莞爾,他伸手接過那帕子、開口道。
「眼睛閉起來,揉得睫毛都是墨了。」
「是麼?還真可惜。」夜河努了努嘴。
虧她都已想好伊澄頂著墨上飯桌,正經八百地吃著飯呢。
抓著的手帕換到了伊澄手裡,她以掌揉了揉眼,伊澄話落,連忙眨了眨望向水面倒影,雙手於面胡亂抹了兩下。
「欸欸?哪裡?」有些無措,緊張地凝上目光。
「先不要動。」
伊澄伸手輕輕扣住夜河的下顎讓他抬起頭來、掌心貼著對方微涼的頰,另一手的帕子小心拭過他的睫毛,帶走些許墨色。
動作輕柔,一觸及離。
「好了。」伊澄說完就低頭揉洗著手中的帕子,擦起自己的臉來。
「這樣乾淨了?」眸子半瞇、伊澄頰側不停的滾落水珠,他對著夜河問道。
「、……」夜河身形僵了下。
但為了不被笑話,還是配合地乖巧閉上眸子,揚起頭。
擦拭途中還頻頻瞇起眼,看向伊澄,「唔、好了沒?」
停留在臉上的觸感輕柔,夜河揉了揉眼,鬆手即對上那望來的眸色,她神色古怪地側頭,咕噥了聲,「……我哪知道乾淨了沒啊。」
面色甫定,外頭炮竹驟然炸響,夜河「噫!」了聲,又險些碰翻了木桶。
她連忙慌亂地將其穩住,才舒了口氣。
「……還真是不得鬆懈哪。」
聽完那回應,伊澄埋在帕子裡有些疑惑、墨眸往對方的方向望去,卻看不出個所以然。
「小心。」
也一手穩住桶子、自震動著波紋的水面上確認自己的頰旁已經沒有墨痕,才抬起頭,溫溫對著夜河笑了起來。
「──快過年了,我回去努力一會、等等一起貼春聯?」
「當然,我可是會監督你一個不漏地貼滿的。」
回房的長廊盈滿了風,雖仍稍嫌涼,但已有些初春回暖的跡象。夜河轉了轉手腕,料是持筆而僵,現是有些酸澀了。
「我說呢,伊澄你常被拜託做事?」雖說自己倒也沒幫上多少忙,但若是對方自個兒做的話,定會忙更晚些吧?
「不收錢?」
伊澄先是將大部分的紅紙理到自己那側,持筆穩穩地寫起來。
對方的問題並沒有打擾到他的思緒,濃墨一筆一勾、速度比剛剛快了不少。
「被拜託的都是公事,奎西這幾乎都是成家的鏢師,有這樣的需求也是當然的。」
沒說出口的是,既然都要護著家、自己怎麼好意思還跟對方收錢呢?
「需求是需求,與我無干,我才不管那個。」
夜河一臉你傻了麼地望去,手裡正磨著墨,想著伊澄用罄了也無須等下一磨。
「我只擔心澄小哥是認人使了,攬了麻煩事做了。」墨磨圈兒使,濃了色澤,層層砌黑,她見差不多了,才將硯前推了去,雙掌撐著面頰,啟口。
「……到底有多少啊。」語氣倒沒不耐,與其相比或許是困惑來的多些,在她看來還真是滿山滿谷,沒完沒了。
聞言伊澄的表情滯了會、墨尖懸於空中。
他幾次欲言又止、卻沒有張口。良久才抬起頭對夜河溫柔的笑笑,筆尖重新落在紅紙上,提筆勾勒著線條。
「...小河餓了?」
他輕巧的用問句帶過夜河詢問的所有問題,聊了這麼久、也該是飢腸轆轆的時刻才是。
向晚的夕陽從窗櫺鋪進淺淺一層金光,將人的輪廓籠的又暖又模糊。
「裡面的櫃子有廚子昨天拿來的杏仁糕、不甜,將就吃點?」
「嗯!」
被這麼一提還真有些餓了起來,夜河依人所說的方向找到了糕點。
糕餅鬆軟,掰了半,一捏便崩散成塊,夜河拈起一角,連忙以嘴銜去。
杏仁香氣十足,確實不甜,但就是有點乾,吃急了些就等被嗆的,她只好乖乖塞下糕點,抿緊嘴,等著唾液將那糕餅化了再入喉。
「?」嘴裡塞了杏仁糕開不了口,只能以眼神詢問伊澄要不要也嚐點。
糟糕,自己是不是該出個聲比較好?
伊澄很慢的將眼前的那聯最後一撇完成,他的右手相當痠麻、寫了這麼久已經有些發紅發脹了,筆勁不足。
他側頭看向夜河咀嚼著易碎的杏仁糕、腮幫子鼓鼓的,一雙眸子明亮清澈,灼灼而困惑的望著這裡。
像隻松鼠似的。
想到這他忍不住偷著樂,說道。
「桌上有茶、你慢慢吃。」
沒明白到對方的意思,他的唇角微揚、又抽了一張紅紙提筆寫了起來。
「……」她可不是這個意思啊。
雖這般想,夜河還是替自己倒了杯水,和在口裡將糕點吞下後才開口,「伊澄你這性子可是要吃虧的。」
見伊澄應是想好好將工作完成,夜河趴在桌上整理乾了的春聯,打趣自己應是把一年該寫的墨水都用完了吧。
落日映著人的影子,有一些泛睏。
夕陽明晃晃的斜斜灑落,窗影落在桌上,執筆錯落其中,翻紙沙沙,連空氣也有了些暖意。然向晚過後,氣溫應是會很快地涼了下來吧。
「家裡的長輩不都說、吃虧是福,不懂得吃虧的人早晚要真吃虧。」
專心在一筆一畫之間,伊澄凝神在每個筆劃間。
門前吹拂著漸涼的冷風,伊澄意識到對方似乎久沒動靜、這才抬起頭來。
天色暗了,窗櫺間透進些微夕陽的微光、碎金般的撒了一地。
夜河趴伏在桌上,紅褐色的髮乖順的垂下來,睡熟的臉龐帶著些微淘氣,線條柔軟。
似乎難得看到對方的這一面。
伊澄放下筆,淡淡的笑了聲。起身湊近對方身邊,伸出雙手抬起夜河的肩膀,打算將對方抱到床上睡得舒服些。
大掌穩穩拖住對方的背部和腿彎,伊澄正要抬起對方、熟睡著的夜河卻驟然發力,往自己的胸膛用肘重重捶了一擊。
──!
他驀地止住腳步,喉間發出小聲的悶響。低頭對上夜河朦朧初醒的墨眸。
近乎反射地肘擊、緊接夜河倏地睜眼,猛地橫臂,狠戾架於對方頸上,眸子睨望而去,透著些許火氣。
直到識出來人,她才僵如化石,嚥了口唾沫。
「呃……早啊,伊澄。」頰邊沁出滴汗,尷尬互望了會,最後夜河腳收上板凳,懊惱地單手摀額,哀號,「啊——我睡著了,現在幾時幾刻了?」
「別!這個別回答我。」
夜河驀地抬起頭,險些與人撞個正著,「對不住,一驚醒我總反射動作……」說到這她又低鳴了聲,「澄小哥你沒事吧?」
伊澄彎著腰,一手撫著剛剛被擊中的胸膛、定定地望著眼前那少年的眸子。
那眼裡有著自責的關切,於是他將痛嘶聲吞回肚裡,雖然肋骨痛得喘不過氣來、他還是忍不住勾起微笑、拍了拍夜河的頭。
「抱歉,嚇到你了。」
他說完才慢慢直起身,背著昏黃柔軟的夕陽燈光,說道。
「天色也晚了,今夜萬秀坊的酒席該開宴,我們先來貼春聯,好嗎?」
「我說你,這時候不該道歉吧。」夜河又忍不住說了句,抓梳了下被摸過的髮絲,
「真疼的話喊一聲我也不會笑話的啊。」
隨著對方到門口,夜河搬了張木凳子,坐著幫忙伊澄貼門框兩側的春聯,接著踩上了椅面,將最後一張春聯貼得緊實。
她拍去掌心的塵土,咧開嘴角,偏過頭一笑,「好了,這就能保伊澄你不被年那怪獸吃了。」
伊澄望著貼在門旁柱子的那字,只覺筆墨間生生透出一股活力來。
大紅春聯貼了上,一直都是素淨的伊澄門口也喜慶起來。
他伸掌撫了撫那紅紙、側頭望向夜河,淡淡的笑起來。
「就我這樣,也不知道夠不夠他一個牙縫塞。」
說完他伸掌將木椅子抬回原位、拎了鑰匙就出來鎖門,帶著夜河走向往主棟而去的走廊。
天色晚了,依稀能聽見萬秀坊遠處廚房熱鬧的吵嚷聲,走得近了便有迎客的同事上前道了年,把兩人往深處的宴席迎。
豐盛的菜餚佈了滿桌,明亮的燈光下是道道出彩的菜品、此時廚房的門簾掀進掀出,又是一道油光亮澤的烤鴨被端到桌上。
「嘛、能吃則吃,也說不準那年獸胃口多大。」夜河望著伊澄落了鎖,扯動嘴角,「我看伊澄你看來也挺好吃的,可小心別被叼去了。」
這宴確實是熱鬧,夜河也不覺得自己是在人家地上,想能趁機撇點油兒也挺好的,她肆無忌憚地和伊澄走著四顧,心情好也和壓根不認識的人道年,都要比本家人熟絡了。
「我們在這吃麼,伊澄?」隨口詢問,她收下打招呼的手,見位置錯落雜多還真不知該怎辦好,就只是跟著伊澄一直走。
「是。」
走來的路上已有許多開吃了的鏢師們,食堂四處都放著燒著的火爐,一片暖意濃融。
伊澄找了一桌剛上好飯菜的桌子先招待夜河坐下,離席去跟管事的說了一聲,回來的時候手上就提了壺酒。
「今天宴上給的是東陽酒,先暖暖胃。若覺得想換點味能加點桌上的青梅。」
說著替自己和對方斟了杯,他端起那盛著酒液的淺口杯笑道。
「伊某先敬夜河兄弟,新年快樂。」說完一乾而盡。
「伊澄好氣魄。」夜河舉杯也與對方祝賀了聲。
「說來菜餚可真多。」然與附離相比之,酒是稍嫌少了些。見佳餚滿桌佈,香味四溢,她持箸盤算哪下手可好,儼然是蓄勢待發的模樣。
「哪伊澄,這可確確實實是頓團圓飯了哪,你可要多吃點。」
她後仰著腦袋環視了圈,攜眷而來也罷、未能回去過年也好,人聲嘈雜的不也都聚在這了嗎,她可喜歡這樣的氣氛了。
萬豐主簿捧著酒來說了些場面上的話,開始一桌一桌的敬酒,鏢師們喧嘩起來不禁熱鬧了一陣。
「是了,的確是頓團圓飯。」伊澄想著自己作為請人來吃宴的、一塊子先夾了瓣松鼠黃魚到自己碗裡,示意夜河可以開始吃了。
醇香的東陽酒使伊澄的頰飄上幾分酒意,像是被這喜慶的氣氛感染、他揀了些自己吃團圓飯時有趣又不打緊的說說,諸如什麽小時候看著結了冰的樹有趣的緊,爬上樹下不來在樹上哇哇大哭。說完忍不住靦腆的笑了起來,又夾了道綉球干貝。
夜河夾了火腿滿碗,片片油光潤澤,順道盛了碗紅棗銀耳,又嫌膩口替自己倒了杯茶,著實沒半分客氣。
「結冰的樹……嚼嚼、那不是、嚼嚼……挺危險的麼?」
嚼著火腿,嘴上倒也沒半分閒著,喝口茶吞下嘴中食物,夜河見伊澄盤裡放了干貝,也不住張望尋了起來,嘴上不忘問了句,後來該怎麼辦好,近乎是一心多用的極致了。
「是挺危險的,可一眼望去滿目雪光。」
伊澄望著對方的碗裡滿滿當當不禁笑了,想來的確是餓的狠了,低頭將碗中的黃魚送進嘴裡。
皮酥肉嫩、金黃的炸皮又熱又脆,含著肉汁融在嘴裡,伊澄望了那四處張望著干貝的少年,這才自團圓飯裡品出味來。
「於是我就冒著險跳下來,誰知撲通一聲掉進結了冰的池塘裡。」
緬懷的笑說,他舀了杓料足的干貝進對方盤上。
視線方落那原先盛滿干貝的盤子,伸筷而撞上空瓷盤發出聲響。
……吃完了?!
撇撇嘴,還真是十足沮喪,但緊接著——
目光望向被放進自己盤裡的干貝,夜河的眸子近乎眨著光。
「伊澄你人真好……!」
好話卻說了半,將干貝塞入嘴中咀嚼,下一刻卻又坦率地回了句。
「但技術也太差了。」約略是在說跳樹這件事了。
伊澄也將自己盤裡的干貝放入口中,又鮮又彈的味讓他細細咀嚼了好一陣才吞下,起身舀了碗還冒著裊裊熱氣的佛跳牆。
就這麼一眼望去,以數十種料為基底,魚皮芋角鮑魚香菇筍絲,還有燉化了的白菜與蹄筋,這讓伊澄暗讚了聲,不忘回覆著。
「小時候的事了,還未練武、自然要笨拙些。」
但著實驚動了不少人,那時被捂在熱毛毯裡好久才緩過氣來。
「還真看不出伊澄你是會做一腦熱事的人哪。」夜河咬著筷子說著話,筷子隨著嘴巴動了動,
「沒人在一旁顧著你麼?」
伸臂,夾了塊漬著酸甜醬汁的白胖魚肉,一個使力過頭夾散了,落進碗裡只剩了一點,惹得夜河半瞇起眼。
將碗內剩餘的米飯扒進嘴裡,嚼嚼。
——這可真難回答。
伊澄滯了一下,自然的將少年落下的半筷魚肉夾至對方碗裡、撇了眼對方的空碗,他朝在穿堂間奔忙送酒的侍應吩咐了聲。
席間有著稍長的沉默,伊澄幫自己舀了碗溢著茶香的龍井笙湯,才在萬豐侍應幫夜河上了碗熱飯的空檔開了口。
「現在細想起來,是沒有的。」
茶杯就口啜了熱茶後,稍稍沖淡了些嘴中的味道,簡單地和遞來熱飯的人到了聲謝,夾了口鬆軟白飯咬入嘴裡。
「難不成——」夜河手肘撞了對方一下。
「澄小哥你是偷溜出去的?」
手肘被對方帶笑的撞了下,伊澄笑著端起飯碗扒了兩口,溫文的咀嚼著。
直到那口飯隨著湧上心頭的回憶一同嚥下了,他才笑了聲,伸手夾起碗內燉融了的木耳。
「不,那時候我在自家庭院呢,道是小河兄弟,過去幾年的團圓飯可都怎麼過的?」
「嗯?我?」夜河正嚼著外皮金黃酥脆的鴨肉,聞言抬首,三兩下把白飯塞進嘴裡,嚼嚼吞下。
「待在局裡。」
接著她扳起指頭細數罪狀般嫌棄著,「那可折騰了,能喝的便拼酒較高下,不能喝的便比試押注,還不顧宵禁在城內跑馬……真是盡會惹事的傢伙們。」
說著說著她卻笑了出來,到有趣之處還拿起筷子比劃著。
「有機會介紹給伊澄你認識認識吧。」
伊澄聞言一笑,望了眼未被吃盡松鼠黃魚,上面的魚肉金黃、留下個年年有餘的好兆頭。
「那可真是熱鬧、感覺可要歡騰到深夜了。」
看著眼前少年眼眸發光的比著,他不禁想像起那樣的場景。
勢必有一群好客的人們,才有附離那麼群聚的人心。
「若有機會,伊某也想認識一番附離颯爽的大漠之子。」
「還以為伊澄你會拒絕呢。」
倒是對這爽快的回答挺意外的,夜河舀了點佛跳牆,咬上湯匙裡的香燉過的鮮嫩雞肉,側眼望向伊澄,「你又是怎麼過來著?」
說到這,夜河一臉饒了我的望去,
「別和我說年年都是寫那些紅不隆咚的春聯。」
「我的過年?」
伊澄回應著,看著桌上圓潤白胖的兔子豆沙包,頓時想起身旁的少年似乎對這類食物特別有辦法。
他夾起一隻渾圓的兔子放到夜河的盤上,續接了那個話題。
「我想想...,練武、習字、年夜飯拜堂請安時,與家裡的武師們比上幾場,讓父親看看這一年的長進。」
嗓音拉的緩,伊澄對上夜河的目光,有些靦腆的回答。
「和小河兄弟比起來,似是有些過於恭謹了。」
「聽起來不是挺熱鬧的麼。」
「嘛、形式什麼的倒無所謂,和誰過比較重要嘛。」
話語方落,她望著盤裡的豆沙包,與那芝麻豆子眼對視兩無言。
「欸,你不吃這個就別夾啊。」嘮叨唸了聲,抓起了那白胖軟呼地兔子豆沙包,也不知是不是習慣,往兔耳的部分半咬了口。
「伊澄你到底有沒有吃飽啊?」
「抱歉,只是覺得這兔子圓溜可愛、但我自己實在不大嗜甜...。」
伊澄歉意的笑了笑,思量片刻,自己夾了個驢打滾放入嘴裡。
筷上的驢打滾沾著黃豆粉,很是小巧可愛。
糯米的甜香跟紅豆在嘴裡蔓延開來,他咀嚼著、覺得自己已經有七八分飽了。
「有,倒是小河兄弟可吃得盡興?」
「人請的總是特別好吃嘛。」她抬頭,叼著豆沙包回答問題,還真沒意識自己說溜了嘴,邊隨意和欲先行離席的同桌擺擺手。
轉過身吞下甜甜的豆沙包,見盤中還剩一個驢打滾,而不嚐甜的伊澄嚼得倒也沒不喜的模樣,夜河便自作聰明地將剩餘那個也夾進伊澄盤裡,想著也算是吃淨不浪費而沾沾自喜。
「別挑食,再給你一個
」
真不知是沒動腦還是真為對方好。
伊澄正忖著口裡的滋味雖好,糯米難免有些難消化,他正對著離席的夥伴道了聲年,一回頭就與盤裡的驢打滾面面相覷。
他無奈的戳了戳驢打滾,又夾起第二個,乖乖的再咬了口。
這次是栗子餡的,嚐起來倒也不覺得膩。
「小河要回附離過年了?」他替身旁的少年斟了酒,清波的酒液在杯中透出清淺的香味。
「?」
夜河才嚷嚷了聲好撐啊地趴桌、下巴抵在桌上,就見杯酒玉液扣放於面前,她微微歪了腦袋望向伊澄,笑了。
「怎麼,趕我走啊?」嘴角一揚,她坐直起身,舉杯,逕自與對方杯緣相碰,攔截了對方或許會為這玩笑認真解釋一番的可能,敲響了聲細小清亮。
「哪,伊澄你守歲不?」
伊澄的唇瓣微張,正要啟口解釋、又因對方敲上來的酒杯笑了起來。
「守啊,守著父母的年歲、望他們不再長。」
他啜了口杯中酒液,側首望去。
「小河呢?」
「太早躺床也會被吵的睡不著。」
……有時候她還真想在他們頭上各插一箭,邊這麼想著,夜河撐著臉喝了口酒,「跟著守有趣的唄。」
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也終於將桌上的酒喝盡了。
伊澄倒是沒料到夜河這麼能喝。
後勁極強的東陽酒一杯一杯的斟滿,酒杯雖淺,伊澄也漸漸的招架不住。
不知不覺他雙頰暈紅,已有些醺然的醉意。
只是一個話題暫歇的空檔,萬秀坊外的鏢師迎進來報春,同時點燃了鞭炮。
頓時轟然炸響,伊澄卻覺得眼皮越來越重。
是新年了。
夜河努努嘴,單眼瞇湊上瓶口,還真是一滴酒也不剩了。有誰忽然進來嚷嚷了些什麼,在她聽清楚前--
「咿!」乍然響起的鞭炮聲惹得手上的杯子丟得亂七八糟,刺白的火光在午夜成串地炸著。
「嚇死人了。」夜河忍不住大笑出來,她轉過頭,「喂,伊澄,你嚇著沒有--」
然而夜河沒有收到回應。
在他身旁的人趴在桌上沉睡,完全沒有被外面的鞭炮聲音影響。
伊澄緊握著手中的酒杯,半邊潤紅的臉頰貼在冰涼的桌面上深沉睡去。
真的假的?
「澄小哥?……欸、欸伊-澄--」見此,夜河試探性地探頭湊臉過去,打量對方還不時戳了臉頰幾下。
「還說要守歲呢……這傢伙。」撐著腦袋嘀咕著。叫醒他顯得不厚道,說搬回房嘛,她又嫌懶。
一想到沒回去說不準要被弟兄揶揄什麼未戰落逃個沒完,她就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你欠我一次,聽見沒有。」
說著,她最後就抱著兩條毛毯回來守夜了。
來到京城的第三年,這次不是在附離過節,她在厚著臉皮敲來的銅爐內添了炭,熱氣暖烘。
夜半已過,年初方至。
再熱鬧不已也都沉寂了下來,夜河搓了搓手,捧著守夜給來的熱茶,氤氳之中看見星子白玉如瑩。
可惜澄小哥睡得可熟了,她向側瞥了眼,啜了口熱茶。
……看來明早應是個晴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