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推開店門正準備今日營業,意外發現老掌櫃竟比平日更早來店與自己推開店門時間分毫不差。
滄桑嘶啞的聲音,笑意盈盈抱拳躬身向自己道喜。「少爺,老江先在此處恭賀您成家,看來是這兩日要南返吧。」
臉色一沉,上吊白眼偏頭就往老掌櫃身上瞧去,一大早便如此晦氣,不對,為何老掌櫃知曉此事,難不成全寧波或是和辰家有些關係之人早已知道,惟自己猶然被蒙在鼓裡,只能被趕鴨子上架。
「明日就南返,還勞江伯多多費心店舖經營...,實報實銷不必日日開店。」照例微笑請託老掌櫃在自己不在店裡期間,多多照看,與上次不同,此次說來聲音微微顫抖、有些咬牙切齒。
江伯還道辰思曜一時羞窘,輕拍辰思曜肩頭向自己投來了然眼色,「那三少爺估計返京日子?」眨眨右眼、輕拍自己胸脯,「看來此次更難估量吧!三少爺,老江會好生照看好,內外灑掃,迎來少夫人大駕光臨─」表示萬事妥貼包在他身上,辰思曜盡可放心返家,定不會讓店裡污髒使三少夫人印象不佳。
「說來,時光飛逝,我在辰家也待了些年,看過四樁喜事,一次較一次還盛大,只可惜最期待的一次是見不上了...。」回憶著陳年往事,老掌櫃不僅感慨。
沉浸在自己回憶中,將辰思曜給晾在一旁,過了半晌才打個響指,「三少爺,北上方才三月餘,店內尚有事務待興...」停頓續道,露出意味深遠一笑。「請別忘年後便要帶著少夫人返來協助店務。」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辰思曜不語,只是笑笑。
實在不想再多加理會老掌櫃自顧自的向自己道喜、囑咐,拿出帳本再次核對銷出,上次之後按著辰定昊的法子批書,整理起來不似之前焦頭爛額。
老掌櫃則繼續喜孜孜地進行日常秤藥、分裝和再確認藥方,整理至其中一堆,有些困惑望向辰思曜。「三少爺,這堆合歡皮與夜交藤是怎麼回事,是有客人要取嗎?」
「嗯?」聞聲望老掌櫃處看去,隨即憶起前夜和沐光對話。「喔對,首飾店的沐家公子主訴夜不成眠,讓我幫他弄個五日分,我南返之前給他送去吧。」
「阿、是那家吧,聽聞手藝精巧,三少爺,不如您送過去時,順道再訂個什麼簪子髮釵一類給少夫人吧,還能相添,權充老江祝賀。」老掌櫃大喜,沒想到居然如此湊巧,遂從自己懷中拿出一貫錢和些碎銀,不容拒絕交至辰思曜手中。
『還真像有這麼回事。』
辰思曜又是不語,只是笑笑。
心亂如麻,煩雜不已。
在外頭胡亂走晃至過晚飯時刻,才緩步返店,自然老掌櫃早已關上店門返家休息,有氣無力拿出主鑰打開,隨便在店頭拉了張椅子坐下。
愣愣看著外頭。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又下起雨,只好連忙將門窗關上。
「又要寒涼了嗎...。」
每次雨來,腰際總要痠疼上來,隨後手腳便要跟著冰冷。
撫上發疼的腰際,又想起前陣子還多虧有人願幫自己推按才得以緩解幾分,看來往後再難遇見,也好,如此記著似乎也無妨。
熄去燈火,躺上床,又是不成眠一晚過去。
陪笑,的確是挺累人。
尤其當自己完全笑不出來,卻不得不要笑的比身旁的人還要開心時。
一到達乘車地,同鄉行商無不向自己恭賀新婚誌喜,也不知著急或者怕忘記,銀錢、精品、賀禮通通塞了自己滿懷,說是沒能及早準備,先擋著先,要是喜宴當日還有空閒再補至家中,要是沒能趕上則自顧自約定返京通知定來店造訪。
『其實不給反而倒好...。』
惴惴不安,閉上眼如此想著。
「思曜,回來啦!」甫下車便見精神十足的辰行暉拉開嗓門迎接自己返家,當然附上各樣動手動腳、勾肩搭背,活生生想把自己久經舟車勞頓的身子拆散架似的,「二哥,疼...。」苦著臉小聲嘟囔,試圖委婉的卸去辰定昊如同八爪章魚的「親暱招呼」。
「思曜,不是跟你說了,多鍛鍊」
只好不語,由辰定昊擺佈至高興為止,然後趁隙指揮家中僕從將行囊給搬回家中。
距上次返家不過月餘,只差添上年節氣氛,家中又是不同樣貌。
同自己心境一般,不同。
——
吃過近三十載,恒例熟悉的年夜飯,雖家中成員有增亦減,桌面菜餚也隨家中景況而有奢簡豐歉不同,然後最不變的便是團聚在一起時,家人暖暖情濃。
圍爐吃食當下,不論外頭寒風雨雪或者紛擾不休,只要坐上辰家大圓桌,便能不管世事或者也沒法管了,只因光專注在家人彼此,看望或問候一年到頭努力營生在各人身上盈虧便已來不及。
觥籌交錯、箸匙相戰,快速消下團聚飯菜,如同戰爭。
辰家過年不成文例便是在母親嚐過每道菜第一口後,座上無論長幼、不分男女,抓緊時間挾了自己愛吃的便趕快拆吃入腹,莫要因繁文縟節而讓肚皮乾癟過年,文質大家風範規矩並不合適於重實利商家之中,更何況掌廚的無論是幼時的母親或是今日的趙芝嬿和溫莞莞,手藝都是極好,自然團圓飯戰況每年激烈不已。
直到將刻意未食完的魚拿回廚房,甜湯端上桌,才是一家能好好說上話時刻。
慣例為母親和兄嫂姪子各斟上杯消食去膩普洱後,便落座看著母親準備自懷裡拿出喜慶壓歲錢予辰智,今年紅包只剩辰智一人拿的開心,辰禮在今年也加入發送晚輩紅包的行列,也是早早接觸商事辰禮期盼許久的時刻。
「真希望明年、後年,我這老太婆能再多發幾個紅包給些孩子...」母親啜著甜湯,意有所指的微笑說道,眼神環視也不知在看著誰。
要是提起這個話題,往年大概就是二哥兩口子,特別是二嫂眼神臉色總會黯淡下來,沉默不語,可今年母親此語一出,便是幾乎全家盯著自己也是面露喜色,只有自己尷尬症發作,不知所措...。
「是、是阿,母親說的也是呢...」回應眾人期待的回應。
放下青白瓷杯,辰定昊想起什麼似的,接著母親話題向辰思曜說道「雖說跟對方談好大部分,但八字什麼的還沒合過,記得思曜你以前也認識些讀書人,後來也聽說當了算命先生吧?」一邊轉頭向趙芝嬿確認對方女子的生辰八字放在何處,晚點取來讓辰思曜去命館相合。
沒想到這般基礎之事家中居然還沒辦好,甫聽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挑眉語氣停頓了會,「呃、嗯...是這樣沒錯,好吧,這幾日便去問問...。」
應著辰定昊吩咐,辰思曜腦中浮現出以往在府學讀書時輕狂景況,誰不是人人有登龍門、展鵬翅之雄心壯志,可惜世事總現實,進官宦窄門仍是少數,如今還要繼續寒窗苦讀的也不知還有一二否,多數的還是重回家業等待二十年後有子圓夢吧,當然也有同窗讀書讀出其他興趣或者其它原因,之後學了便成各式占卜風水命相先生。
「早些去,別拖了。」見辰思曜語帶推託又有些走神,辰定昊補上一句拉回思緒。
被辰定昊一喚才趕緊回神稱是,畢竟太久也未憶起過往求學時光,「啊、是,以往同窗的汪元捷似乎從事此業,我想應該很可靠,也當作拜訪老友走春,初三便去吧?」連忙給辰定昊回覆,一來要是時間講過晚,辰定昊又不知道該如何緊逼,二來方才想起當時極為要好的汪元捷也是腦袋較自己靈活許多,或許向老友說說自己現下還能幫拿個主意。
辰定昊聽聞回答才滿意頷首不再說話,趙芝嬿溫婉一笑續道。「小叔,明日我再拿給你對方的生辰吧?」
辰行暉見對話至此,撫掌大笑就要作結。
「哈哈!大哥真精明,知道思曜讀書人同學從事算命,想必品質好算的準又不怕漫天開價!唉呦!」
自然惹來眾人沉默一陣和溫莞莞的猛力踩腳疼痛一番。
辰定昊斜眼睨向辰行暉,右邊嘴角揚起,冷冷回道,「因為我看你前些日子向我借的簪子錢和酒錢估計也是還不出來。」輕哼一聲,話語雖輕但殺傷力十足十,辰行暉又被溫莞莞更加大力踩腳,以及眾人偷偷吃笑,好不尷尬。
「好啦,行暉送給莞莞的簪子看上去便是巧奪天工、價值不菲,也是心意所在,一時之間調不了頭寸也是情有可原,定昊莫要如此講你弟弟。」母親溫聲略蹙起眉頭,伸手止住此番對話,辰行暉的風流債太多雖自家人多半瞭若指掌,但也不宜在家中公開講明壞了氣氛,不讓辰定昊再講,也讓辰行暉有個台階,招手要辰行暉夫婦陪自己回房。「行暉、莞莞,陪老太婆回房吧,一年當中最少看到你倆夫妻,讓我好好說說話...。」
「今日大概如此,明日還有許多事情要忙...」辰定昊見母親回房,時辰也晚,跟著起身,「再去確認看看整年收支,禮兒隨我一同。」帶上辰禮前往賬房。
「那麼我也差不多去廚房準備明日的吃食。」趙芝嬿也笑笑起身,嘴上說著明日吃食,其實眾人也心知肚明是為晚些辰定昊、辰禮父子確認完帳目還要食上夜宵。「娘,我也來幫你。」年紀最小又貪吃貪玩的辰智自然也跟著去了廚房,大概也想看看能否有些好玩的和再吃到趙芝嬿巧手點心。
轉瞬之間,飯廳便只剩下自己和辰仁。
微笑著起身,在辰仁身旁停下習慣性搭上辰仁肩頭提議,「仁兒,應該是要守歲的吧?來房間陪我說說話吧?」 畢竟隔著大圓桌兩人說話實在太不方便,飯廳空曠又覺得有些寒涼,想想還是回房好些,經過方才尷尬實在沒什麼話題好說,還好辰仁和自己最為相熟,開個頭也許便能聊聊轉換話題和心情。
「……。」辰仁不語,只是頷首,起身。
有些困惑, 「嗯?」 但也直接領著辰仁走回房間,自方才母親提起成親事宜,自己尷尬和回應都來不及也無暇顧及他人,現在回想才留意辰仁和辰禮似乎臉色都有些古怪。『等會問問吧!』推開門,在心中忖思道。
「仁兒,先坐吧,我來找找有什麼可喝的。」閉上房門,隨手指指椅子示意辰仁稍等自己一會,卻沒聽見慣常的應聲,轉頭有些不解自沉默進房後的沉默來自何處。
聳肩,只好自顧自拉開小櫃找尋著合適的榖茶藥草,「恩...剛好有烘培過的米穀和麥,應該挺香的。」勺取適當分量,拿至桌前,「嗯?」只見辰仁還是楞楞站在原處。
「今晚是怎麼了?」
「沒...」
「一定有,說吧。」
「沒有。」
「有。」
「恩……」
承認了。
滿意側頭,雙手環胸,眼角投去詢問眼神,望向窘迫辰仁,等待對方抬首回答。
聽聞似有單個音節自辰仁喉頭發出,輕轉下巴角度帶些期待,「嗯?」,然後,辰仁剛要抬起的動作又取消。
反覆,數次。
抬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等待。
時間便就這樣悄悄流逝,反正歲末年終也沒什麼能窮急,感到時間漫長的大概只有眼前緊張的姪子吧。
困窘、斷續的問句,終於是不清不楚的傳進自己耳裡。
「我...,叔叔,你會不會很氣?」「大過年的,氣什麼?」「氣突然返鄉成親、氣我什麼都不告訴你……」「大家什麼都沒跟我說,也不是只有你。」
涼涼回應大有負荊請罪語氣地詢問,真要怪罪,這一大家子,不管是不是姓辰的,都是要算上一筆,更何況也是自己消極造成,哪有人是能夠理直氣壯。
突然,聽見辰仁深吸一口氣,還未來得及反應,連珠炮似的解釋劈哩啪啦說過來,排山道海,資訊量一下子拉到頂峰。
「不、其實那位女子最原本應是辰禮娘子,只是後來又不是,變成我娘子,但最後又變成叔叔您的娘子,但實際上那位女子也不知是否想成為誰的娘子…」
無法吸收辰仁繞口令,連忙按住辰仁肩頭,臉上掛上尷尬笑容「等等等等等等!什麼跟什麼,仁兒你說慢點,這故事我聽不大懂,你說這些又是哪些光怪陸離,為何我半句都未聽懂…」心中還在試圖梳理,也不過就是北上京城做做小生意,十天半月也就返家回報生意,又不是十年寒窗少小離家老大回,怎麼現在辰仁說的讓自己有種恍如隔世、世事流轉之感,實在不對勁,不對勁。
「就…二叔和二嫂和好後,返家找父親一趟,辰禮便想跟著二叔去吳郡觀摩生意…」眼神游移,語氣閃爍,但終是將事情來龍去脈還算清楚朝自己全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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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些什麼,能說什麼;該做些什麼,能做什麼;該想些什麼,想不到什麼。
換到自己也同方才辰仁一般,雙眸游移方向不定,這般故事自己也未曾想得過,好一幅奇怪鴛鴦譜,叫人怎生好點。
亂糟糟一團,思緒未能動半分。
「時辰晚了...,睡吧。」
還是只能擲下一句結尾語。
今年歲末,守的最長,母親要能因此高壽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