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家書房裡,寂靜沉凝,三人面面相覷。良久,沐晨板著張臉霍然起身,斬釘截鐵,絕然言道:「……不行!此行凶險,小光你……」「那二哥呢?黑鴉寨也放著?」沐光搖了搖頭,反詰。沐晨面色一僵,撇過頭去。李顥夾在兩人中間,左看右看,傷腦筋地撓首,不知該如何調解。
黑鴉寨要求沐光入山,一個月製七枚釵為贖款才肯放人,居心叵測甚至是莫名其妙。沐晨不同意么弟涉險,也是人之常情。
黑鴉寨。
彷彿青天之暗晦,白日之夢魘,十一年前壟罩了那個山道,如今還要來擾亂他的生活。
「大哥如何作想?」沐光神情微冷,吐出的話別有尋常的咄咄逼人:「此番大哥不允我前去,置二哥安危於何地?置二嫂、小蘭兒於何地?又……置小弟於何處?」言至後來他不住自嘲譏笑:「弒父殺母、斨害三姐之恨,小弟心量狹小,從來不曾忘卻。」確實逝者如川,只是血仇似海,從來不能放下。
沐晨被堵的一陣語塞。五年前向無畏被擒,他們一家親眼看著那寨主遊街示眾,人頭落地,自以為一切都已結束。當時山道鮮血瓢潑,奄奄一息的小光,是他們費了大力氣才從閻王手中把人搶回來……
可能因為年歲大了,聽得沐琅被綁這個消息,他只是很著急擔憂,躊躇再三,才將小光從臨安召回。說句誅心的,這件事,沐晨最不願意沐光涉入其中。
可是,二弟妹和小蘭兒怎麼辦?前者大腹便便,後者年齡尚幼,難道堪得起喪夫、失恃之痛?沐晨自問……還能再失去一個兄弟嗎?
見長兄神色變幻,為難糾結不言而喻,沐光不願退讓,卻是放軟了口氣:「大哥道那賊頭是向無畏獨女,性情怪異,但她不惜寬限時日待我回返,想必也不會輕易將我……請別再煩憂了,讓小弟去吧。即便是龍潭虎穴,小弟定會讓二哥平安回家。」
一旁的李顥苦笑,仍是噤口不言。雖說怎麼著也是妹夫,但他們兄弟間的事,自己也沒資格插手。其實剿滅餘孽的事,太原府幾月前早已部署,派了幾個人混進去,沐光入山,會有人接應。然而部署之期太短,那些人無法刺探到更深入的資訊,加上那女人疑心病也重,還折了一兩個細作。但這回沐光被「請」去黑鴉寨,說不定能得到什麼別樣的重要訊息。黑鴉寨據地作亂、亡命山澤,已有謀反之虞,何況擄人勒贖,這要是上交刑部,論刑統典律,都是一條條的死罪。
「……李家舅哥,可有什麼詳實的法子?」沐晨拗不過他,便轉頭問了李顥。他躊躇了半會兒便把太原府的計畫說了,畢竟要沐光配合,總得讓他知曉。沐光沉思半晌,「不要一個月……拖長了,不好。」
「呃、我是沒什麼意見,倒是沐家兄弟,這樣短的時日內……」「那女賊頭不是說了一個月要我做七只釵?」「是啊,大約是看準你的手工……」「李家舅哥有所不知,」沐光唇角掀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且不說她為難……一個月七只釵,不如剁了我的手。」
還有一日。
沐光坐在小凳子上,將手上製作完成的髮釵用白布擦拭乾淨。釵身黃銅,嵌上小巧的粉桃瓷飾三朵,錯落排列,頂端鑲一枚碧透的綠松石,邊垂兩束紫色的手燒琉璃珠,雅致精巧。
總算是完成了,臨安辰家的單子……他閉著眼嘆了一口氣。這下算是沒有什麼掛礙了,再次睜眼,已是一片決絕。
十一年前的舊事,事主伏法也罷,他可以不回首;可是如今,那個賊頭留下的血脈還要來打擾他沐家的生活……他不能容忍這種事發生,更不能容忍誰因此受害!
青天暗晦、白日夢魘……已經不足以形容,不詳的群鴉如何棲息在他的傷口上,撕咬腐肉,啄刺血骨,啃食了他的父母,他的三姐,現還要加害他的兄長!無論用什麼方法什麼手段,就算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他招來傳信的小廝,細細叮囑:「把這個送到臨安順平街,交給徐掌櫃,和他說我工房的抽屜裡有一張合同,落款人是臨安辰氏藥茶的店主,思曜公子。把那張合同,連同此釵,一並交與,切不得有誤。」
「四爺,那價錢……」「我臨行前寫在合同上了。」想了想,這釵自己是估了五兩銀的價,想來無誤。
「趕緊去吧,路上別多耽擱。」憶起返家前那位思曜公子所言,好像是為了仲兄二嫂的爭執?希望他做的釵子能讓那對夫妻和好啊……他心事重重地回到房中,準備收拾。右手背的傷已經收口結痂,有些凹凸,不過,倒不太顯眼。
難為這群匪類,還因為他弄了輛馬車。
他抱著裝了衣物和工具行囊一邊在狹小的空間裡顛簸,一般聽著外面那些傢伙罵罵咧咧。
「麻煩死了……你說寨主為啥要這麼做?劫商的時候,怎麼不乾脆一刀砍了那個小白臉?」「廢話少說!讓寨主聽了,還不毒死你祖宗十八代……趕緊把這小子扔她面前去就是了……」
這兩個人裡,其中有一位是府衙的細作。因為李顥的關係,他大概知曉這寨子是怎麼回事。
女寨主向盈是向無畏獨女,姿色美艷但性情乖張古怪,武功據說很高,也因此能接掌黑鴉寨主之位。她身邊有兩個副寨主:張海以及黎度。前者暴躁並且容易被煽動矇騙,後者多疑又口蜜腹劍。兩人為了向盈,對立已久,幾乎已經到了各自為政的程度。向盈一直周旋在二人之間,兩方因此保持著隨時會粉碎的危險平衡。
看來若要內部摧毀,就要從他們的矛盾下手了。
此番必然要他們粉身碎骨,再難翻身。最好碾為泥塵,永遠踩在腳下,不再讓那群匪徒有干擾自己、家人的機會。
「欸,你瞧那邊山腳下廢墟似的地方……」「喔,那是太原城啊,舊的……前面第幾個皇帝來著……眼也不眨一下就叫人毀了,現在的太原城還是新建的來著。」「毀了?皇帝老兒圖的啥啊,真是莫名其妙……」
路似乎陡峭起來,大概上了山路。一邊聽外頭兩人滿嘴胡侃,沐光突然想起臨行前,長兄凝重異常的囑咐。
小光,絕對,絕對不能進到古太原去。
他大約知道,沐氏一族發跡於古太原,也就是晉陽。但當時太宗強攻太原,滅掉北漢,在此處遭遇極大挫敗,損兵折將,因此懷恨在心,又聞太原素有「龍城」,前朝李氏起兵晉陽而奪得天下,加之五代紛亂,多以太原為據。更有道者附會天象,說宋起歸德,主商星分野,太原則為參星分野,自古參商不相見,若日後有亂,叛臣必據太原而王之。於是下令,火燒、水灌,夷平晉陽,將原先的治所移至唐明鎮,才有了如今。
晉陽已經成為歷史中的名詞了……太原,才是他現在的名字。據說,城中那條丁字街,取「釘」諧音,有「釘破龍脈」之意,為斷絕太原再出真龍天子的可能,太宗也算無所不用其極。
只是,有那麼忌諱嗎?雖然沒有前往那處的必要,但兄長特意的叮囑,足以教他疑惑。當初那條荒僻的山道,似乎就在……沐光心一凜,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曾聞兄長,當時太宗強行將太原城內的民眾徙至新城,死傷不在少數,而摧毀龍脈的舉動似乎……沐氏本姓「慕」,為脫出太原竟不惜封門改姓,難道是太宗行徑牽連?據說當時的家主費了千辛萬苦,付出不少代價才換得如今。代價,是什麼呢?
思忖間,虎穴已至。被強拉出車門,腳下泥土濕軟,畢竟水澤。抬眼一看,一座亙在群峰間的山寨映入眼簾,盤根錯節,彷彿一隻腐蠹寄生朽木。沐光按捺下情緒,乖乖跟人走入。
樓閣富麗,幾比城中富貴。這些土匪哪裡搶的……捏緊了布包,有人替他掀起垂珠簾幕,裡頭一陣香氛薰人。沐光皺了皺鼻子,雖然家裡經營脂粉生意,但這樣濃的味道還真令人不反感也不行。眼見面前貴妃榻上側臥著一個女子,紅衣絳裳裙襬微掀,露出大半雪白長腿。他雙眉微抽,低頭不再看。滿室薰香中還有一絲菸草刺激的嗆鼻味,沐光故作恭敬,垂首站立。餘光微覷著紅袖添香,兩側還分別站著個男人,大約就是那二位副首領。
「四公子,怎麼不抬起頭來?」軟言猶如鶯啼,帶著女人獨有的媚意。面對血仇之女,他竟出乎意料的平靜,依言,抬起面孔,直視榻上女子。
向盈大約二十歲,尚是花期,墨黑長髮披散,纖指柔荑拈著一只寶藍色的煙桿,明眸中視線緊迫,朱唇微溢白絲煙霧,膚如凝雪,體態豐腴,著實是姝艷國色。
向盈兩邊分別站著一個男人。左方是個粗曠漢子,濃眉大眼,魁梧有力,鬍子拉雜的,目露兇光、不掩厭惡地盯著自己;右方立著個葛巾書生,身長不高,尋常男人體型,還裝模作樣地展開摺扇遮住自己大半張臉──又不是姑娘家遮什麼遮──露出的一雙細眉鼠目釘在身上,來回逡巡。
被三雙各懷心思的眼光盯著,他也不緊張──或許是覺得早已豁出全部了──沐光坦然以對,微微一笑:「不知在下的手藝何德何能,能讓這水泊中的寨主聽聞?」言語沉靜,不卑不亢。
看來,左邊那個就是張海,右邊便是黎度了。
然而,向盈莞爾一笑,卻沒有回答他客套的問題:「四公子不必憂心,令兄我已派人送下山,不要一會兒,就能妻兒團聚。」沐光神色一斂,卻更放下心來。
「喔?那寨主能告訴在下,此請所為何事?」
「做釵。」向盈理所當然地回答道:「一月內,七枚釵,令我備嫁之用──」
「備嫁?」他彷彿聽見了什麼令人欣喜的事物,眼眸微彎,「不知寨主何方高嫁?難不成是身邊的黎公子?」
「臭小子你胡說八道什麼!當心老子一刀送你見閻王!」
提及的二人還未有什麼反應,張海已經暴怒起來,雙目赤紅,腰間大刀錚然出鞘,直指自己鼻尖。
當初,刺穿肩膀的刀,也是這樣雪亮鋒銳吧。憶起往時,舊傷處隱隱作疼。沐光定睛在那把迫在眼前的刀上,一瞬不瞬。
旁的向盈神色微有尷尬,黎度啪一下收回摺扇,露出一張尋常的書生面孔來,薄唇噙著一絲輕蔑冷笑,鄙棄之意溢於言表。
「張兄何必發這麼大脾氣?當心嚇著寨主的貴客。」黎度上前,以摺扇格開刀尖,審視的目光毫不遮掩,彷彿恨不得能剔開血肉看個清楚。
「……是在下失言,得罪張兄了?」沐光仍作笑顏,拱手賠禮。
「你他媽……」
「四公子不必在意,」張海未罵出口便教黎度一陣搶白:「材料事物我已一應備下,這就令人帶你到客房去。」他話方畢,就有兩個嘍囉進入,俱是衣裳文雅的書生模樣。
看來這窩裡鬥的狀況,可真糟呢。
帶他上來那兩人多半是張海屬下,衣著粗糙邋遢,土匪式樣,一目了然。黎度看來很是喜歡這類書生衣袍……在這賊窩中,一派偽君子裝束,也不怕人說他虛偽矯情。
「你個龜孫子,敢同老子……」「夠了,張海,適可而止。」向盈出聲喝住他粗俗的罵語,張海悻悻然閉了嘴,氣得眼睛瞪得像銅鈴那般大。
脾氣確實暴躁,但還是對這個女人言聽計從啊。
他離開前掃了笑眼滲人的黎度、氣得吹鬍子瞪眼的張海一眼,最後落在向盈嬌媚的勾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