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深秋。

「⋯⋯狐狸在看著我。」
男孩的嗓音在月圓的夜裡浮現。
正是夜色濃重的時分,廣播電台那端的窗外似乎在起風,有枝枒伴著雜訊沙沙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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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聽起來很睏,嗓音沙啞又帶著鼻音,就像剛生了一場重病。事實上那也是真的,他說現在已經不要緊,發熱的額頭早就冷卻下來,現在只需要安睡到天明。

「但是睡不好,我想、說點話會有幫助⋯⋯」
布料摩擦著,收音器材發出嗡鳴,他大概翻身窩在被褥裡,「如果能讓感冒早點好,我寧願喝胡椒嗆魔藥⋯⋯但嗅覺可能會變遲鈍,那是不管怎麼樣都不可以的、咳嗯,感冒糖漿的味道真是⋯我是說,用櫻桃去調味讓它、咳、糟透了⋯⋯」
那很反常,男孩的電台幾乎不在午夜後運作,但特別的這一晚,他用昏沈似囈的嗓音說了許多。
例如在秋天生病實在丟臉,但轉涼後的英國比故鄉更加潮濕,往後可要記得淋雨的後果;他也啞著聲音反省近期粗心的事件層出不窮,就連那本格林童話都能弄丟,明明就不該放在那裏、不該⋯⋯
只要多聽過幾次廣播,就會了解電台角落的男孩在說些什麼。
他似乎什麼都讀,不知該說窮極無聊還是求知若渴,就連果醬罐底部的標籤都能拿來咕噥(「胭脂蟲⋯⋯呃、聽起來還真叫人安心。」)翻閱圖鑒輕快的像風從松林穿過,小說則會慢慢享受,他也曾經讀過詩的一兩句,但生硬的頓挫實在和他哼唱曲調時差得太多。

而前段時間裡,男孩迷上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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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逐漸消失的孩子與吹笛人的故事落幕後,數個白天黑夜在一片沈寂中緩慢過去,要是有誰持續守著空蕩的頻道,或許也要為巧合不已的消失而擔心。
但都是巧合,悄然歸來的嗓音說只是深秋細雨,一場荒唐的感冒罷了。

「狐狸在看著我、」不知不覺間就回到那句語焉不詳的開場白,「我都忘記原本要說這件事⋯⋯」
頓了一陣,他才繼續說。

「也是秋天的時候,但不是這個秋天⋯⋯」咳聲沒讓男孩的嗓音中斷太久,他吸氣,「⋯突然就常常看見了,在鎮上。」

「肯定是同一隻。偶爾他會來,只出現在河的對岸,大概是挺聰明的傢伙吧?但其實有點多此一舉、咳⋯我才沒興趣捉他。」
「狐狸。記得是棕紅色的、很普通的狐狸,還有⋯⋯」

嗓音晃蕩一下,帶著強撐起眼皮的味道開口,

「——對上視線了。」
外頭的風停歇了,只剩沈默瀰漫在頻道裡,直到男孩以一種困惑的嗓音擾動寂靜:

「我不想把這說得像個恐怖故事,因為很奇怪,我沒有任何害怕的感覺⋯⋯但事情就是這樣,原來不是什麼巧合或者錯覺,那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放學的途中、去花店的路上都是。」

「那時候我只想著:是沿著河流來的吧。否則野生動物一定會在鎮上迷路,我就常常迷路——」

男孩的聲音猝然止息。
「⋯⋯算了,」許久,他零落吐出一句,「反正也不會再回去那個地方。」

像過往的許多次一樣,男孩從不深入聊起他來自何方,話裡僅有的拼圖總是瑣碎零散,東缺一角、西少一塊。
隱約拼湊得出那是遠方,鐘塔聳立,五瓣薔薇圖騰點綴的童話古城。熟悉口音的人或許會猜,男孩那抹腔調濃重的語尾屬於東歐,如果對此一竅不通,就只能聽他說剪下花莖的氣味是他所熟悉,以及那裡的街不適合奔跑,會在日光熨燙的拼磚小徑上摔跤。
「我跑得夠快,從來沒有輸過⋯⋯只要把鞋帶繫緊,絕對追得上他。」

一切都輕飄飄的沈澱下來了,包括他的聲音,還有更裡頭的東西。秋雨濡濕的被子想必也是這種質感,在絲絲涼涼的降落下變得沈甸,讓人翻來覆去無法安睡。

「但我最後沒有那樣做。」
「因為我是個巫師,不能留在那裡了。」

「或許也從來不存在『跑得很快』這件事,一切都是假的。因為我是個巫師,所以才能夠贏,因為我是個巫師所以⋯⋯混賬——」

嗓音像是被燙傷了。他突然又急促咳嗽起來,這次似乎不是因為感冒,幾乎有種被眼淚嗆著的聲勢。過一會只聽見他吸著鼻子,聲音掩進被褥裡,從來沒有那麼嘲諷過,咬字卻很輕:

「⋯真可笑。」
或許男孩真的不耐熬夜,更可能是他還生著病,聲音裡那抹昏沈一下就濃重起來,讓人漸漸聽不清。

「大概連那件事也毫無意義,是假的⋯所以才會又看見,明明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很輕,很輕,耳邊一般的低語。
遠方,那扇依然亮著燈火的閣樓斜窗裡。

鉛筆尖停在素描紙上,不再拖出碳素的尾巴,畫板後的人在等幾乎每晚都會有的那句話。
悄然無息過了很久,直到他都縮起膝蓋,收音機那端還是只有風敲著窗。
⋯⋯啊、還有那個人的呼吸。
很小,很規律,然後他就明白了。 

「晚安。」
秋季的夜裡,那扇窗跟著睡去。

在同一顆小星星底下,今晚,誰會做起相同的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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