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處皮肉翻捲,火燒般的疼痛讓他頃刻間無所適從。只是默默地拿了夾子將累絲鏨刻好的物事浸入備好的藥劑中,一彎新月、一朵芍藥、一只蝴蝶載浮載沉著。
「哎呀,小沐你怎麼燙傷也不說聲!」這火爐之主、鐵舖的老闆王二是個身材高壯、膚色黝黑,年近四十的大老粗。他見沐光的手便大叫起來,嘶啞的嗓子卻音量奇大。
一邊王二的妻子立即呈上了一盆冷水,雖然燙傷是苦,沐光仍是笑著道謝:「多謝嫂子。嘛,做這玩意兒原本就得當心,是我自己學藝不精又心不在焉,這不、先師顯靈來教訓了。」
冷水刺激傷口引來一陣針刺椎擊般的疼痛,見手上皮膚微有焦黑,恐怕免不得長水泡等一系列折騰。果然是心不在此嗎……以往學藝時,都不曾犯下這樣的錯誤。
「小子說啥呢!這樣的事也能不上心?好好泡著,咱給你拿藥去。」王家嫂子笑著罵了幾句,轉身往裡頭走了。
「哎,小沐,你的東西都泡這水裡了,要拿出來不?我幫你?」「麻煩王大哥……啊,請別直接用手,拿夾子取吧!放著就行。」
鏨花累絲,銀輝錯落。三樣物品被小心翼翼地放下,彎月照芍臣,孤蝶棲花側,交映生輝。
「嘖……同樣敲打這金銀玩意兒,怎麼你手藝這樣厲害,能做出這細小物事來?」「王大哥謬讚了。在下做的是釵簪頭面之物,專往細小處鑽營;您是一條好漢,大刀闊斧,做的是十八般武器,如何能比呢?」沐光笑答道。王二搔了搔腦袋,又去瞧那三樣成品來。
王家嫂子拿來了膏藥和布條,沐光道了謝便自行處理起來。
「好精巧的東西!小沐可花了不少時間吧?」「嫂子若是喜歡,我做一對比翼鴛鴦送大哥大嫂如何?畢竟接下來數道工序,還得麻煩大哥的爐子。」
「小沐太見外了!」王二豪爽地笑著,拍他背部的力道彷彿是要拍出他的肺來:「什麼鴛鴦就不必了,大哥是個粗人……爐子儘管用!不打緊!」
沐光聞言只是笑笑,繼續和王二夫妻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腦中卻兀自忖度著接下的工法該如何呈現。
緩步走回店中,手中收著那三樣物品,想的卻是小時候跟隨師父學習製作這類首飾的回憶。
師父是個,非常暴躁並且有個性的工匠。
……會拿書砸人臉的脾氣暴躁、會指著達官貴人鼻子痛罵的有個性。
出事前,自己幼時非常頑皮,少不得用臉迎接記載技藝法門的竹卷書冊,更甚者,論語孟子諸子百家的典籍都扔。不過師父兇歸兇,倒從來沒打傷他過,而且也不會隨便亂扔東西讓他用臉接,多是他犯了錯。也許就是這樣嚴苛的師父、才讓他年紀輕輕就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匠師吧。
兄長、父母一向很放心讓他在那裡學藝,直到五年前師父病故了為止。珠花、鏨刻、累絲、切片……他看著手裡的東西,沉默地回到了店鋪,同徐老打了個招呼後便直接進了工房。兩隻雙臂刀劍型的髮釵底座靜靜地擱在桌上,銀製的身軀蜿蜒著細麗的刻紋。
刀劍型的棍身可以做防身用。以前也有客人向他訂製這種簪子,碰到不軌之徒時可以直接拔下刺人個透心涼。因故邊角鋒利,配戴時還需小心。
手心不在焉地撥弄著櫥櫃中堆放的一干瓷珠寶石,半晌,揀了一枚暗紫的琉璃珠出來,還有數顆透亮圓滑的硨磲。
他頓了一頓,將手中物事放下,轉而去取琺瑯釉料來。仔細一看,那三樣銀製物都以銅胎掐絲置了細小的凹槽以堆積塗料,尤以那枚芍藥為多。沐光首先拿過那朵銀花來,將磨製好的粉末用金屬小鏟依次仔細堆上雪白、粉白、粉紅、淺紅,然後是最鮮豔的朱紅。每一圈都上了一圍顏色,雖還未窯燒,但模樣仍鮮豔非常。
遭到燙傷的右手有些不好使力,接下來才是費功的開始啊……這回是個有錢的貴婦人訂製的珠花步搖髮釵,這芍藥足有半個手掌大,並且那位闊氣異常,送來的材料明顯就是多了,還囑咐小廝通知他剩下的都贈與先生……說是天上砸餡餅嘛也不是,因為雖然能拿到兩倍價錢,但她說了,要在五天內取貨。
……這著實挑戰到自己的技術了。
今日是第三日,只要將這樣東西反覆窯燒完畢,最困難最麻煩的地方就過去了。只是,恐怕也沒那麼容易。他望著外頭漸沉的暮色,不由嘆氣。恐怕今晚得破例、挑燈顧火窯了。接下來的花絲鑲嵌雖稍微簡單些,卻也不好搞定啊。將芍藥的塗料佈置完,他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銀蝶和彎月。
「……少爺,少爺!」
沐光被一陣晃動肩膀的力道叫醒,在最短的時間內清醒後猛然變色,連忙看向跟前的窯爐–––柴火已熄,十分平靜,三樣事物都好好地擺在一邊,均是焙燒完畢的半成品。想是自己昨晚反覆看顧,累得躺倒在一邊就睡著了。
「少爺,巳時了,」徐老一臉擔心,「您怕是一晚都沒好好休息。要不您去洗個身,歇一會兒吧,小的已經著人去燒水–––」「多謝徐老,」依舊是恰到好處的笑容,而沐光卻斷然道:「時間要緊,我會去洗漱的。」睡覺就先算了。
沐光起身時似是想到了什麼,不由得一頓,「我昨晚沒回房,琥珀牠」「少爺您別擔心,小的已讓人餵了,倒是您得當心自個兒的身子啊!」謝過老僕的關懷,沐光聽見家貓無礙,霎時放下心來,前往浴間簡單地梳洗,換下一身碳味衣裳,回到工房繼續與花絲纏鬥。
庭前芍藥,花姿傾城。純銀為胚的銅胎掐絲琺瑯釉彩疊成嬌媚顏色,瓷白到玫紅,溫純而明艷,玉珠流蘇串旁落,步步生蓮時自可搖曳清脆。
那夫人一走,沐光的笑容立刻撤下,懷裡沉甸甸的三十五兩銀子重得他有些站不住腳,多餘的酬勞還堆在櫥櫃裡,這城裡還有如此闊氣的夫人,他算是大開眼界。三十五兩銀,都夠尋常百姓一年的吃喝了!果然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沐光亂七八糟地想著。
這幾日他幾乎是個甩手掌櫃,一干事都交給徐老和幾個僕役,幸好也沒出什麼亂子……他昏昏沉沉地回房,撐著重新包紮右手。水泡才破,取下布條時帶著一種血肉撕裂的劇痛,右手背也著實一片不忍卒睹的狼藉,十分有礙觀瞻……動輒得咎,怎麼著都疼,撒藥粉時沐光連呼痛的力氣都沒有。
隨便包紮完便直接在床上躺了下來,連日的疲倦讓沐光很快就進入睡眠。
方桌上,一只孤蝶棲弦月,暗紅色的水晶琉璃,深芒暗湧。
「弟 光
見信如晤。
速返。琅有難,命懸一線,如一疏忽,恐禍及滿門。七日為限,莫失時辰。兄 晨筆」
看見這個消息沐光瞬間清醒。另一張信紙已詳細告知經過,知道是會賭上小命的危險生意,他反而鎮定下來。
迅速穿好衣物去和徐老商討回門事宜,定在後日離開,處理好一干事物,日暮低垂時便再次回房,看見那只銀胚銅胎掐絲的孤蝶棲月釵,心有思慮,終究狠下心來,攜了物事穿上外衣,走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