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還是沒扣下扳機,僅僅是將那人打暈。如非必要或意外,他一向務求快速確實的放倒對方,幾乎不曾真正下狠手。
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殺過人。
泥土裡蒼白殘破的男孩們像被毀棄的洋娃娃,直到被徹底埋葬前都還直勾勾的看著他。
臉上及耳尖的擦傷熱辣辣的陣陣抽痛。吞了藥,他神經質的拍拍臉企圖讓自己不再多想。
得開心點。抓過鑰匙帶上門,將滿室灰暗留在身後。他還有筆帳得去討。
難得這個時間他會在大廳內閒晃,通常不是關在房裡就是在健身房。也不是說他愛運動,只是得維持體力。
大門被推開的聲音讓他轉過頭,看見進來的人,疾步上前,「白佻?這時間你怎麼過來?」先是打量對方上下,發現沒什麼傷後鬆了口氣。
「生活費押在你這裡,我不來不行。」原先還有點擔心會不會有些貿然,不過從對方鬆了口氣的樣子看來,早些過來是正確的決定。「沒打擾你吧?」
「打擾?什麼時候這麼客氣了?」或多或少都能感覺到對方的疏離,眼神闇了下,隨即就恢復正常。
「跟我出去走走吧?」待在這不能和對方好好的聊聊,他也私心希望能和白佻單獨相處。
「好啊,接下來的時間都給你。」忙活了一晚,且不說接下來也沒什麼人會打擾他,他自己都把手機給關了。「別把我賣了都行。」
「把你賣了我怎麼捨得?」語氣是戲謔可他說的都是實話。
伸出手想牽過對方,卻在指尖相觸那剎那收回了手。「走吧。」推開大門走到街上,「有想去的地方嗎?」
「你喜歡的地方。」沒忽略對方那點小動作,或許是風冷也或許是倦意驅使,他往易風身邊湊了湊。
他們之間太多空白亟欲填補。比起第三人轉述,親眼所見對方的生活圈才是他真正想要碰觸理解的方式。「……或者是你常去的地方,哪裡都好。」
側首看了與他相距極近的白佻,甚至聞得到他身上沐浴後清爽的味道。
多少年了?才換來這樣的距離。
哪裡都好?這句話他為什麼聽起來很沉重?在他們都走上難回頭的路時,去哪裡都好變成奢求。
「那走這裡。」他想帶著白佻走進他這些年所待的世界。
「你後來去了哪?」邊走邊問著對方,他們分開後白佻到底去哪裡了,為什麼他怎麼找都找不到?
這個問題他該如何回答才好。沒有立刻接話,沉吟半晌後他才開口:「在醫院待了一段時間,後來直接被送去另一間育幼院。」
「中間記憶很模糊,我也不太清楚那段時間自己在做什麼。」
他知道對方只是帶過,但還是聽到關鍵字。「醫院?」為什麼會在醫院?他記得白佻的身體很好的。
「是嗎?」既然白佻不想說太明白他也就不問了。
走著走著轉近小巷內,對著緊閉的鐵制門熟門熟路的在一旁找到掩飾的開關。
一走進就是人聲鼎沸,血腥味濃厚的地下拳擊場。
各個握著壓注彩票的人像是殺紅眼般喊著揍死他、踹他啊,讓他死。
人性的殘暴表露無疑似。
「我常來這練拳。」
「你確定是來練拳不是陪練?」熟悉的場景讓他精神一振,他們總歸是保留了兒時某些相同的東西下來。想當初那些統治育幼院的時光……看著易風躍躍欲試的神情,他忍俊不禁侃了兩句。
「就這麼小看我?」抬手輕捶白佻肩膀一記,「好歹我也跟你打平過。」那時不打不相識,同樣是想當老大自然會出手想辦法撂倒對方。
「想看我打嗎?」他注意到有人的目光已看向他。
「還好。」他不再是那衝動的少年,要他上去除非是手癢或是心情不佳時。
「你想看的話可以破例一次。」
周遭開始有些耳語。且不說他本就一張小白臉,第一次出現在陌生的場子會出現的風言風語也就那麼些;何況站在熟面孔的身邊會出現怎樣的臆測。
「那就上吧,順便替我下注。」他拍拍易風的肩:「我的生活費還在你那。」
「你的生活費?」笑了笑,他才不信白佻缺那點錢。
「在這等著。」語畢、向被鐵絲隔起的擂臺後走去。
走向更衣間,打開專屬他的鐵櫃換上輕便的服裝和寬鬆的綁褲。
才關上鐵櫃一旁熟人就握住他的手腕。「你有舊傷。」
「不礙事。」略施巧勁掙脫對方。
「對了,替我下注。」拿起錢包拋給對方。
易風要上場的事讓全場沸騰了起來,基本上賭注是一面倒。
看來白佻的生活費是賺不了多少了。
把長髮束成馬尾站在鐵籠內想著。
對方一記重拳直擊向他的臉,易風一個側身躲過、順勢腳跟一旋踢向對方腹側。
「嘿,我可是靠臉吃飯的。」
揚起唇向對方笑得狂妄。
看人變了臉色,他吹了聲口哨。
這樣才刺激不是嗎?
對方迅速的靠近易風,起腳踢、易風伸手一擋,卻忽略了一記右鉤拳,他只能迅捷的舉臂擋下。
拳很重、讓他退了幾步甚至手在發麻。
看來還是速戰速決的好。
易風的速度加快、旋踢、肘擊、直拳、招招讓人招架不住,最後抓住對方的頭以膝擊向人的臉面,絲毫不留情,血噴灑到易風的臉頰,他伸出姆指擦拭後舔了舔。
圍觀的群眾先是瞬間安靜而後爆出歡呼。
沾上對方血跡的易風面無表情的走出那鐵籠,往更衣間步去。
一進入更衣間他單手撐在鐵櫃上,背上的舊傷還是被傷到,他知道這是一定會有的事。
頭抵著鐵櫃努力深呼吸壓下那疼痛感,易風、這點痛不算什麼,你能忍。
不能讓白佻知道、絕對不能。
忍著痛換回衣服、拿了贏來的錢走向等在原處的白佻。
「喏、生活費。」笑著看向對方,「要請客嗎?」
「當然請,你不錯嘛!」他在場邊看的開心,這傢伙打起架來那股狠勁這些年越磨越銳利:「那傢伙沒個三五天是不用下床了。」
話說著他們一邊走向門口。高潮戲結束人群逐漸散離,聚集在出入口附近的人相對多了起來;他下意識伸手搭上對方肩背以免走散,卻聽見易風輕抽了口氣。
「……怎麼了?你有受傷?」他回想剛剛的比賽,快攻前試探性的一來一往都不是什麼大問題,之後對方也沒機會做出什麼有效攻擊就直接被擊倒。
邊回想著,他卻沒將手放開,反而順著背後筋肉線條按壓摸索,直到易風發出一聲痛呼甩開他。「帶傷你就直說,逞什麼強還上去打。」
「下手不狠遭殃的是自己,你忘了嗎?」那段育幼院的日子他們就是這麼過來。
「請什麼就換你帶路路了。」邊說邊跟著人潮往外走,卻沒想到對方回搭上他的肩還碰到了舊傷,忍不住的低哼一聲。
「我沒事……」才剛說完白佻就按上他的傷處,讓他推開了白佻。
「小傷而已,而且是舊傷了。」他說的輕描淡寫,背上的傷曾讓他差點離開這世界,他不想白佻擔心。
「所以,你要請什麼?」勾起笑看著對方式。
「你想要什麼?」安靜的看著易風的笑,他可以忽視對方不想說的過去,但有某些重要的——他認為是重要的事,卻不能就這麼算了。夜路中,他伸手抓過易風手腕,暗巷裡兩人停下腳步。
「怎麼受傷的?」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問句,他盯著易風。
「喝個酒就好。」他想要什麼?他想要的錢是買不到的。
腳步止於暗巷中,他看了眼白佻握住的手腕,笑了。
就知道白佻不可能不問。
「在這種巷弄中想對我做什麼?」刻意說的曖昧想轉移話題。
「易風。」他嘆息似的喚道,放開抓住對方的手:「你要是現在不肯說,我以後也不再問。傷怎麼來的?」
收起輕挑樣靜靜注視著白佻,「被人暗算的。」還是他信任的人,那一刀自後貫入差一點傷及心臟雖經過急救後卻傷了神經。
「還能怎樣?」他笑的諷刺,「我不是說下手不很遭殃的會是自己嗎?」他是不可能放過那個人的,包括那個人的家人、留著只會有後患。
「我什麼都說了,還待在這嗎?」又恢復了那輕輕挑樣。
「待在這做什麼,走吧。」無奈的看著易風輕佻的神情,得知想要的答案,對於更深入更細節的部分他不必也不感興趣。先不論手段為何,一如所料的對方會自己照顧自己。
這時段沒有什麼酒坊還開著,雖然知道對方是酒保手上肯定有不少好東西;但在清楚若是喝他的對方肯定不會讓他請客的情況下他們還是踏入了便利商店,拎了兩手滿袋。
「上你那?我可不想坐在路邊。」
「要回我那,你買這些酒做什麼?」他那邊多的是酒,還是好酒。
「要你請也只是隨口說的。」白佻對他的話總是這麼認真。
接過另一袋,「不如去能看海的地方?」他好久沒看過寬廣的大海了,海總是能帶走他那些壓在心底的情緒。
「不管你怎麼說,答應要請就是會請。」將滿是零嘴較輕的一袋遞給方,他聳聳肩:「有私房景點就走吧。」如同早先說過的,去哪都好。
「你可以不要那麼認真嗎?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空著的手輕捶對方的上臂。
提著零食沿著街邊一直往郊外走去。
感覺就像回到以前一樣,只是……時間還是讓人改變了。
「到了。」走了許久終於聽見海的聲音、聞到海水的味道。
找不到路下去的易風,站在路旁看了一下,就跨過路邊護欄,踩在不穩的泥土上。「我先探路,沒有危險你再下來。」
「當我幾歲小孩啊。」對易風過度保護的行為失笑,他沒理他的警告翻過護欄,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開機作為照明。
海風清冷,在夜裡他們一前一後走在嶙峋的岩石上往海濤聲前進,跨越岩石區後,他們一腳踏入柔滑的沙粒中。
滿地沙粒除了三不五時出現的碎玻璃外並沒有其他讓人受傷的理由,他和易風並肩慢慢走向海浪,直到浪花出現在面前才作罷、找了個沒被打溼的地方坐下,也不管沾染上滿身砂塵。
「我這是貼心。」他是太過保護白佻了,這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他當然要為自己的行為找個理由順便稱讚一下自己。
坐在白佻身旁把袋子放在一旁,伸手跟人要酒。
「多少年沒這樣和你一起看海了……」語氣中有著感歎、懷念。
而他們間又有多少話沒說清、講明?
他想問的;問不出、想說的;開不了口。
黑眸看著浪打上岸又退去、如此反覆。
「真有那麼想我?」對方話裡有顯而易見的懷念,他調笑。
真要說起來依易風的職業及性格他是不太相信完全沒有對象;況且這人與生俱來的魅力如此,身邊應是少有缺人暖手的時候。他瞥了眼易風看海的側臉。「這些年來不是完全沒人陪你吧?」
「想。」這句話他說的很認真,他心中白佻ㄧ直佔有最大的位置。
或許是年少的遺憾;或許是那個時後來不及緊握白佻的手一起走。
唇角微翹、按住被海風吹亂的髮側過臉看像白佻,「我不否認,這些年是有許多人陪過我,卻沒固定的對象」而且他們不是你……
「你呢?這些年找到伴了嗎?」
「沒有,一個人挺好的。」搖搖手中空罐,將之捏扁扔入塑膠袋中,又重新拿了罐易開罐出來拉開拉環湊近嘴邊。出門前吞下的鎮定劑與酒精穩定的發揮作用,讓他話多了起來:
「隨便活著也能活到現在,還可以重新見到你;看來要繼續活下去好像也不是那麼困難……」他看著昏暗的海線,像是在對身邊的人說話又像是喃喃自語。
「人家說『好死不如賴活』,果然有點道理。」他轉過頭,正好對上易風看著他的雙眼。對著熟悉的五官白佻露出了自他們見面以來第一個真心的漂亮笑容:「我都不知道重新見到你能夠那麼開心,風。」
隨便活著?聽見這句話的易風微皺了下眉,蓋過了原本聽見對方只是一個人的喜悅心情。
「你喝多了嗎?」白佻的酒量有這麼差嗎?
雖然終於看到對方真心的笑容還是擔心的握上白佻的手腕制止對方再喝。
「……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沒有掙扎的讓對方拿走他手上的罐子,轉頭面向大海讓臉上神情重新隱沒在黑暗中。
「你有。」把酒接過後一口喝乾,隨意的丟在一邊,「白佻,你酒量有這麼差嗎?」伸手扳過對方的肩湊近審視。
「為什麼說自己是隨便活著?」
「你聽錯了。」沒料到對方會抓自己話尾,易風咄咄逼人的神情讓他皺起眉不悅道:「太近了,放開我。」
「我相信自己的耳力。」他聽錯?是白佻在閃避吧?當他易風是什麼人?這樣就想打發他嗎?
「你在逃避什麼?」抓著對方不放開,他早就想問清楚了,現在這樣更好。
「我在逃避什麼?」複述易風的問題,他笑了出來:「那跟你無關,你不會懂。」
日日夜夜的夢魘、揮之不去的過往,易風知道他消失了,卻不知道他音訊全無的那段時間經歷了什麼。逃避說的輕易,但可怕的是他逃不掉。
「放開我,易風。」他安靜的看著對方,伸手撥開他垂落頰邊染紅的髮。
好一句無關、不懂,這讓他苦澀湧上心頭,白佻什麼都不說他怎麼懂?
他慢慢鬆開手,「抱歉,是我管太多了。」他自嘲的一笑,不再說什麼,拿起酒一罐罐喝著。
那不是易風的錯。明白說出口的話有多少殺傷力,想開口道歉卻又開不了口。
那代表他必須和易風說起過去的事,但他甚至說不出口。
「別喝了。」徒勞無功的勸阻,身旁的人置若惘聞。他嘆口氣,再度拿起酒罐,洩憤似的扯開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