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回來當晚剪了一回,過了幾天,僅剩兩公分的莖葉發揮旺盛生命力二度成長,經濟實惠的表現令人動容。頭一次將掐成小段的翠綠混在Captain的主食罐裡,挑嘴貓嗅了許久,最後捧場地將食盆掃個精光。不排斥是個好現象,他可沒忘了這傢伙連乾燥貓草都要進口有機的才肯賞臉。
在氣味蕭瑟的秋風中完成為露臺層架上所有植物補充水分的routine,進到室內,關妥落地窗上鎖。洗淨手回到主臥,打開與裝潢同一色系的系統衣櫃,以雙眼高效率點閱有條不紊的分格收納,託幾年前某任處女座男友的福,他才得以如此悠閒挑選出門的行頭。
目的和對象都單純的行程,沒有需要多加斟酌考量的服裝限制。不穩的天氣配合近日喜好,加上此刻心情,條件式層遞篩選,最終穿上舒適合身的深灰色薄上衣與休閒西褲,低調的霧黑色皮衣掛在小臂上。扣好腕錶,沾有Sauvage的拇指滑開手機鍵盤鎖,他看了眼此刻時間,以及疊在茶几那本DM上幾張設計簡潔的小卡。
略作思考後,給在跳台上像個入定老僧閉眼香盒姿瞌睡的Captain準備好下一餐的乾飼料,帶走玄關櫃上的車鑰匙直下B2。
距離約定的時間尚早,若無意外狀況,此時對方應該還沒踏出家門,畢竟他們約定午餐的地點離各自住處並不遠。踏入安全門後的窒悶空間,往自家車位走近。坐上駕駛座後沒有急著駛出,方向盤上的手在電話螢幕鍵入「吃」字尋得聯絡人,於訊息對話框內送出:「改個地點,待會直接到店前面等我。」即使用的是不加解釋的祈使句,他也可以輕易想像出,收到這則訊息的人眨眨眼睛說「好」的樣子。
收到訊息的時候他正在跟滿地的乾糧搏鬥,而造成混亂的虎斑則一臉無辜,邊零星咬走地上乾糧邊向著他喵喵叫,隨後附帶的一個舔嘴巴的表情真是愈看愈……把乾糧攏成一堆,雖然沒沾上多少灰塵但還是得扔掉,倒了新的乾糧和水,用濕毛巾擦手後抓起罪魁禍首揉了一把肚子,看到對方的指令更改也只是簡潔的回覆了一個“好”。
早在昨晚就已經把幾包種子、一包泥土和一個跟之前送出去的可組合在一起的方型盤子連同四根支撐柱一起放在大紙袋裡,就放在了門口邊方便出門的時候拿走。
臨近中午卻有點涼意,打開衣櫃琢磨半刻,把頂端的壓縮衣袋抽了下來,把幾件秋冬外套抽出來,隨便挑了一件墨綠色的半厚中長款,便把剩下過於厚重的都丟在床上不理。
換上白色長袖襯衣並把袖子半捲至手肘前,黑灰色的直貼牛仔褲才剛換上便被踱步過來的布偶貓親暱的磨蹭腳邊,彎腰摸了愛撒嬌的公主一把,出門前用滾筒滾過褲腳一遍,再在眼裡擠了兩滴冰涼涼的眼藥——就因為昨夜太晚睡覺,雙眼發乾。
挽著紙袋出了門,離約好的地方並不遠而時間還足夠充裕,於是選擇在偶爾吹來的涼風下直接步行,穿過人群越過幾條馬路,回到了Irish附近直接走進橫巷幾步,這個位置既不妨礙店門出入,也讓人來到後能馬上發現他。
就近在下個路口的星巴克外帶兩杯咖啡,給安南的熱焦糖瑪奇朵直接插進副駕手邊的置杯架。
眼下還有一點時間,臨停在黃線上,他悠閒啜飲著冒著熱氣的美式,瀏覽過上班時間一片死寂是常態的好友群組,接著點開下方不甘寂寞跳增著讀數的視窗,幾張櫃名清晰的商場照片接連載入,拇指稍作停頓,才播放最下方的語音訊息。
「喂喂喂看到了沒?幸好你休假,群組集體已讀不回,我只能靠你了。信義區那間,要去的櫃位都在截圖上,直接報我名字。你知道她們多誇張嗎……」克制仍略顯激動的女聲在一聲關門聲後,壓低的音量轉變為咬牙切齒:「櫃姐根本沒信用,突然說只能保留到今天,老娘今天晚上加到他媽的十二點!總之先幫我刷,記得換當日刷卡禮和禮券,必須使命必達,OK?!改天請你吃飯。」加快語速說完便草草結束留言。
使命必達,熱鍋上的妹子當他是FedEx?對於多年熟人,他依舊可靠地回了句「沒問題」。嚴格說來現在還是OL的工作時間,大概還偷偷躲到廁所裡留言了——周年慶旺盛的購物慾偏偏遇上專制慣老闆,其中糾結值得同情。
對方指定的地點恰巧與他的目的地不謀而合,於情於理他都會盡力完成好友的請託。他不是怕尷尬的人,不過今天還有個小跟班在,不知道帶他到女客為主的地方提貨,那張臉會出現什麼表情。
回到播放音樂介面時正好閃出安南的回訊,一如先前預測,毫無懸念的「好」字。他頗感無趣地挑動眉毛,繼上回在餐桌上的作派,此刻對既定約定更動毫無意見,安南的隨和還真是始終如一。
放下熱咖啡,打了方向燈回到車流當中,正好於踩著時間點抵達Irish前,休假時間無須關注平日出入的咖啡店營運狀況如何,快速略過熟悉的窗明几淨,尋覓的視線一轉,隨即在旁邊巷子口捕捉到那抹瘦削的身影。
他隔著前擋玻璃打量著秋陽之下,身穿白襯衫及深色長褲的清爽青年。
不知早到了多久,側身抱著紙袋和外套似乎等得無聊,盯著柏油路面不動,像是維持這姿勢發呆了一陣子。脖頸和手臂外露的部分襯著純白上衣愈顯白皙,倒是那晚走在安南身後,卻沒注意到這傢伙外在條件還不差,直腿翹臀,統統被貼腿的布料出賣。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此刻打量人的眼神用意不純,在車頭稍微駛近停下時,若無其事地斂下幾分浮想聯翩,搖下車窗,微笑一如往常:「先上車吧。」
站在和暖的午陽下面等待是一件十分累人的事,特別是對昨晚睡眠不足早上又因為突發事件而勞動的人來說,只是靠著巷壁曬了十分鐘的太陽便已經有了睡意,在等待期間一直閉上眼睛一會兒又因為旁邊Irish的門鈴聲而回過神來。
揉揉眼睛活動了一下撐在地上而發硬的腿,在八分鐘後剛好是之前預定好的時間點,一輪車子駛過來在他身邊停下,沒意外的看到了今天約定對象的客氣笑臉。
記得最初約好要吃飯的地方好像就在附近而已,沒想到對方竟然會是駕車代步,雖然有疑問但並沒有表露在臉上,仍然維持著那顯得有點呆的表情直接在指示下坐上副駕後,對方便把他一直抱著的因為種子和泥土而有點份量的紙袋拿走塞到了後座,並等他扣上安全帶後遞給他一杯咖啡。
意識明顯還沒回籠只是本能的動作,伸手接過低頭湊近了咖啡杯蓋,奶香味就從那飲用的小口飄出來,只嗅到了一點點香甜的味道就覺得精神了些。
聽著引擎發動的聲音摸著溫度恰好的杯身,試探著以吸管啜了小口確認裡面液體似乎不算太燙,反應遲緩地說了聲謝謝,連接喝了幾口直到腦袋終於願意完全清醒運作,然後他也才有了往外看的興致而不是選擇窩在車上睡覺。
側臉把視線往外,街道上快速後退的風景明顯已經超過了當初約好的地點範圍,雖然在行駛期間騷擾司機並不好,但在看了一會兒風景轉換後越發的忍不住。
這個問題在上車前就已經困擾著他了,而早上收到的更改訊息也沒寫要去哪……所以他收回流放在外的線視,轉而去看專心駕駛的何齊,咬著吸管含糊不清地問,「去哪?」
打從上車就注意到對方的異樣,大白天卻有著顯而易見的疲態,顯然前夜缺乏良好睡眠。幾度藉餘光觀察捧著紙杯不言不語的安南,熱飲似乎稍稍緩解了他的精神不濟。從文創區到市中心的路程不長,既然乘客無心閒聊,就這樣安靜待著也無妨。
「Just like animals, animals...」與車內空調同步循環的洋樂合輯適時填補了兩人無話的空白,近午車潮漸多,他一邊留意周遭是否有馬路三寶,一邊跟著旋律哼起膾炙人口的洗腦副歌。
油門緩放,慢煞的車身平穩止步於近兩分鐘的紅燈前,換歌空檔耳邊飄進一句含糊的問話,始終專注前路的視線趁等紅燈時轉移到打破緘默的安南身上,他瞥了眼啃吸管的人——總算發問了?他差點誤會自己遇到現實版「小敏」,問他什麼都只應好。
「我還以為就算一路開到墾丁你也不打算開口……幸好,你不是真的後知後覺。」他向後靠上座椅頭枕,神色戲謔地先將對方調侃個徹底,才悠悠公布答案:「待會我們先到商場吃飯,有一家泰國菜評價不錯。看你沒什麼精神的樣子,今天吃點辣的醒醒腦,吃飽飯到幾個櫃位逛逛,正好我有些東西要買……全部一次解決總是比較省事,擅自換了用餐地點沒提前告知你,像你這麼好相處的人,應該不會介意吧?」微笑語畢,綠燈同時亮起,油門一踩繼續前行。
車裡除了咖啡的味道還有淡淡的香水味、讓他直接聯想到了MV的言詞奔放的英文歌曲,那個MV充滿了紅色液體和燈紅酒綠還有思想上的瘋狂……吸光了杯裡的咖啡,直接給何齊貼上了狂野一類的標籤,對於長答前的調侃無動於衷,儘管他認為自己不可能坐在車上長達四小時以上也沒任何表示。
算上意象化的標點符號他的發問也就三個字元,但何齊的回答卻是考試標準的長答,完整的起承轉合甚至在最末加上了反問句,如果他是閱卷員他能直接給滿分。對於如此詳細的安排他自然是沒意見的,他最不擅長就是行程內容編排,有人主動編排妥當當然是最好不過。
於是被認定為“好相處”的人,他只需要針對何齊的反問作出回答就行。他點點頭,抱著自己的外套調整了一下完全稱不上是端正,只是這樣最舒服的坐姿。
「好。」
不論做任何事情,他喜歡,也習慣主導節奏。費了點唇舌把前因後果交代得滴水不漏,本來的用意只是不想讓對方有任何拒絕的空間,但當他真正聽見對方順著自己 的預期吐出明晰的「好」字,心中卻頓生出一股淡淡的不滿。不可否認,事情若是不遇任何困難直接跳接順遂就開始變得無趣,好在時間仍早,出手試探的機會多的是,他倒要看看附身的小敏何時才肯退散。
越接近百貨鬧區,手機裡的長串截圖宛如受到吸引般自動浮現在他的腦海,顯然身為會計的Nana用生命把握住周年慶的最好折扣,他粗估清單上的商品至少得花掉她三個月的薪水,買的東西又多又雜,化妝品保養品不用說,竟然還有小家電……這時候拖午餐對象安南下水再理想不過。
單手掐掉音樂,把手機扔給在姿勢和神情同等自在,半抱半蓋一件起皺的墨綠外套,整個人窩在SUV加高黑色皮椅的安南,口頭指示對方聽取該名友人的語音訊息,扮演旁白簡扼說明來龍去脈,讓閒等著吃飯的人瀏覽照片作作功課,熟悉一下他們的飯後任務。
回堵的主幹道一經分流隨即暢通,黑藍色休旅車得以順利接近坐落於交通樞紐地帶的大型商場,這時段的附設停車場不至於一位難求,然而正值用餐時段的熱門餐廳卻未必。到了餐廳所在的樓層,由於是臨時起意,原本還擔心候位時間也許長到讓人想打退堂鼓,幸運的是一來到外頭服務人員便告知尚有空桌。
店內裝潢極具現代感,飛瀑般的水晶吊燈奪人眼球。他們剛好入座於安靜的角落座位,黑色桌巾上頭鋪著一大張潔白紙張,上頭放置了兩份典雅的乾淨餐盤與餐具。他讓服務生留下兩本單點菜單,他很少考慮合菜,相對優惠的套餐總是有那麼幾道不合心意的選項。
「月亮蝦餅,全麥的好嗎?椒麻雞是泰國菜基本盤,這一道必點,炒蝦醬的菜色就選空心菜吧?我聽朋友說這裡的酸辣海鮮湯口碑很好,就是份量略大,喔,那張綠咖哩的圖片看起來有點噁,不過也許味道值得期待……」他翻閱菜單,頭也不抬地隨口詢問對面的安南點餐意見,按照往例,他已經做好收不到回傳訊號的準備,依照菜單上的描述在心裡篩選排序,逕自斟酌起兩人可負荷的點餐內容。
四周的燈光略顯幽暗柔和,白燈光從餐桌上方流瀉下來便是唯一的最亮光源,論格調這是一間挺適合情侶進餐的店。
花了點時間消化剛才何齊扔來的手機訊息內的語音和照片,裡面聲音和花錢豪爽程度的女性跟他的兩位姐姐有得一比,讓他頓生一種 “親切感”。
對於在氣血方剛的青春期便被兩個戰鬥機姐姐拖去各式女性服裝店血拼,甚至還被指使去買女性每月必備品的他來說,即使現在讓他走進女性內衣店他也絕對不會有什麼大反應……現在只是買買衣服和化妝品而已,簡單。
腦裡思維愈跑愈遠暗自回憶以往的青春歲月,在聽何齊說起綠咖喱的時候眼睛跟著去看了看餐單,照片中的淡綠色的糊狀汁混和著肉塊,不知道為什麼又想起了剛剛尚有印象的MV,壓下無謂的聯想,他再次發揮 “好相處”的特質,沒任何的意見。
「你拿主意吧。」
果不其然的一句回話,讓他從菜單中抬起頭懶懶看了安南一眼,也仿效對方說了句「好啊」,只不過嘴邊的弧度淺薄得構不成一抹笑容。
安南打從地下室搭電梯出來至餐廳入座,一路安靜尾隨在他身後,僅只用那張清秀臉龐頻發呆的模樣刷存在感,好在對問話還有點反應,不然他真的有和逼真3D立體投影吃飯的錯覺。
繼車上的短短發言後未曾開口,此時的第二句話卻是輕飄飄地再次拋出選擇權,像不須思考的龍套在滿足導演分派的戲份。
聽話雖好,但要是心不在焉就另當別論。一而再再而三從同一個人身上得到差不多的反應,足以讓他懷疑對方是否在狀況內。不管事實如何,要是怎樣都無所謂,他何不徹底利用對方的配合?
禮貌招來笑容甜美的桌邊服務生,如安南所期望的,完全以自己的喜好為憑依決定菜色,並指定在所有可加重調味的菜餚中大量添入鍾愛的泰國生辣椒。重複確認餐點無誤,服務生微笑婉轉地向他sop自家辣椒的厲害之處,孰料嗜辣的他對此滿意點頭稱是,絲毫不以為忤。
解決完菜色問題,他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香茅冰水,餐廳播放的是充滿泰式情調的輕快純音樂,與店內此起彼落歡笑閒聊的輕鬆氣氛相互呼應。
「臉色不太好,昨天熬夜了嗎?」與任何一桌用餐者相同,他輕鬆自若地與寡言的共餐對象閒話家常,直勾勾的視線在對方臉上逗留,頭頂光源在長睫毛下投射出扇形陰影,巧妙遮去了淡淡的黑眼圈。
聽著服務生的善意解釋真的讓人心驚膽跳,雖然他並不是怕辣的人但這生辣椒聽起來並不是他能承受的等級……還好並不是每道菜都加重調味,他還能挑著吃。
「嗯,熬了下夜把工作完成。」順從著何齊的關心打開話題,其實本來今日有飯局他昨晚應該點到即止的,但做著做著這裡不滿意,那裡出差錯,不知不覺硬是給工作收了尾,把校對的這一個燙手山芋給扔了出去。
吃飯時談工作絕對掃興,倒是早上由貓引發起的事件值得一談。
「早上大寶從櫃頂跳下來,踢翻了小寶和糧盆,說要打屁股就馬上跑開 ,但又要嘴饞走回來吃地板的貓糧 。」
好笑地把手機解鎖點開照片,沒開電燈的房前走廊有點暗,日光從房間漏出把蹲坐在房門前一臉無辜的肥貓影子硬是拉成了高瘦美。
「你看大寶的臉,因為怕被打屁股,於是就站得離我遠遠的裝無辜。」
等候時間在閒聊中流逝得很快,何齊點的菜色很快便被一一呈上,當那加重份量的綠咖喱被拿上來的時候,那種香辛料的味道濃重得幾乎刺鼻。他猶豫地看了何齊一眼,當事人看到料理倒是眼前一亮的樣子。
這樣跟吃煮辣椒有什麼分別?粗略看去辣椒比肉還多。
精神不好食慾也跟著下降,先夾了空心菜當作前菜,幾道正常的吃了一輪,被指定加重辣椒的菜餚散發著刺激的味道,讓他有種不想把它放進口裡的無力感。
沾了些咖喱汁拌飯吃,避重就輕,即使這樣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嗆得臉紅。
一說起自家寶貝的日常趣事,沉默是金的安南整個人頓時活了過來。他瞄了眼手機照片裡落荒而逃的胖貓大寶,再看向話匣子大開的主人,無辜的眼睛和安南走神的時候有些神似,但那身材倒是成強烈對比……
餐廳不只服務好氣氛佳,連口味也沒有讓他失望。控制在兩人食量內的數道菜餚陸續上桌,他先是挾起一塊炸得外酥內軟的金黃蝦餅,入口前不忘蘸上淹著鮮紅辣椒段的干邑色魚露,嗆中帶麻的香氣讓無辣不歡的他胃口大開。和空心菜拌炒的鹹香蝦醬滲進餐盤裡的長軟香米中,八分滿的瑩白盤面很快被掃去一半。
「怎麼了?今天戰力不高啊。」他打趣著兩頰發熱的安南,看著泛紅的嘴唇上方似乎還冒出細汗,突然覺得滿桌子的菜餚更下飯了。
早在綠咖哩上桌時,他就注意到對面的人明顯躊躇的表情,後來發現安南專挑不辣的菜色下手,甚至才動了幾筷子便鬱鬱寡歡戳著盤子裡的菜莖——這可不是「沒意見」的樣子。
他沒有繼續拉仇恨破壞用餐氣氛,筷尖慢條斯理剝除幾塊椒麻雞腿片上被辣椒醬汁浸軟的麵衣,只留下光潔的軟嫩無骨腿肉,逐一送進安南完全停擺的餐盤中。
「多吃一點,逛街是個體力活。」
抽了餐紙巾擦了臉上的汗,像這樣吃辣吃得出汗真的很久沒試過了,多虧了家中父親他吃得一直很規矩且養成習慣,味道太濃重極端的食物他根本不太多吃……看著何齊面不改色地把辣菜放進口裡,心裡懷疑對方的味覺是不是已經崩潰了。
無言用筷子戳戳盤裡的雞腿肉,夾起來一口吃掉,去掉了外面吸收了辛辣精華的外層的話,吃起來也並不是不能接受……至少比初入口的咖哩好多了。
「吃這麼辣會上火。」言簡意賅的照搬出了以往父親的那一套,一邊吃掉剩下的雞腿肉,喝了口沒有被加料的酸辣湯,覺得這才是正常人的口味。
心安理得吃掉大部分辣度正常的料理,剩下的全是何齊要求加料的菜餚,綠咖哩更是除了那一口後就再沒碰過,瞇起眼睛笑笑,休整一會兒熱度慢慢下去,臉頰看起來也比較不那麼紅。
「剩下的你吃,我飽了。」抬手叫來服務生點了一杯紅豆冰,冰涼的椰奶和甘甜的紅豆正好消辣,待飲品送上來,他便已經準備好要看對面何齊的清掃表演了。
抽空看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臨近下午商場人流應該也逐漸增加,雖然不太喜歡人擠人,但仍然體貼地並沒有催促何齊,反正他不趕時間。
「偶而為之有什麼關係?你年紀輕輕,飲食方面倒是……嗯,養生。」
那篤定的語氣就像個勸人為善的小老頭。先前在宵夜場對這人產生的好投餵印象一時淡去許多,往後麻辣鍋一類的飯局安南怕是消受不了。
身為辣的信仰者,他決定無視安南的言行一致。對桌的人乖乖吃完處理過的雞腿肉後,辣菜基本上完全略過,盡揀可以接受的菜色填飽肚子,與他對泰菜的口味嚴重缺乏共鳴。老實說他對安南為難的樣子有點意外,還以為聽話的小敏無論如何都會作陪到底。
縱然如此,要他接收剩下的佳餚也並不困難。他在白飯上淋滿賣相欠佳但味道極好的綠咖哩雞醬汁,佐以適口大小的肉塊和鬆軟馬鈴薯,在美食面前永遠不失品嚐的好心情,就著香米獨享餐桌上其他備受冷落的辣菜。
受制於辣度又無法將就的安南終獲救贖,慢慢享用起清爽的飯後甜點,而他也結束用餐,入喉清甜的香茅茶也為口腔裡的鹹澀畫上溫和的句點。
至收銀櫃檯買單期間,想搶快掏出錢包的安南今天仍然慢了一步,並且直接被他勒令到門外等候,隱藏在過於簡短的句式後面的心情,部分來自被定位的陪吃不夠上道進而衍生出的掃興感,不全然是他一貫的乾脆態度。收起刷卡簽單,他拿了一顆玻璃碟子裡的薄荷糖塞進嘴裡,外頭人聲嘈雜,走出餐廳一看,候位的人潮已經排到轉角的走道去了。
「吃顆糖。」另一顆拆開包裝的藍色糖球從側邊抵上安南的嘴唇,趁人一楞,順勢推入口中。
偕同安南離開餐廳群集的樓層,此時所站的地方正是家電櫃位那一帶,嶄新的進口家電、按摩椅都貼著難得一見的下殺折扣。他逕自翻閱起從電扶梯前穿著清涼的工讀生手中拿到的大本周年慶DM手冊,開始回溯關於小家電的任務,咬碎硬糖的聲音喀喀作響。「我們從低樓層慢慢往上走。Nana要的那玩意兒好像叫洗臉機?」
美容美體產品的櫃位不乏選購人潮,撇開百無聊賴等候中的男性不計,他和安南是這個櫃上唯二的男性消費者。
「……找到了。老天,這女人連自己的臉都懶得用手洗了。」他語帶懷疑地拿起像放大版電動牙刷的白色展示機,震動的力道相當輕微,讓人感受不出清潔效果會比萬能的雙手好。沒意識到這句話冒犯了在場所有提著該產品的女士,敏銳察覺到身週服務人員探詢的眼光,他突然微笑,拿旁邊安靜的安南當幌子:「你說呢?我們買一台回家試試?」
突然貼上嘴邊的透明藍色糖球通透像玻璃珠,習慣被餵食沒怎樣猶豫便就著何齊推塞的動作把糖球含在嘴裡。
強烈的薄荷味一下衝擊了口鼻,瞇著眼睛嘟嚷一聲待得習慣後睜眼,便發現何齊已經向前走去了,躲開迎面而來的人流幾步跟了上去,在旁邊瞥了何齊側臉一眼。
這個人,是在不高興什麼?狐疑的又看了兩眼,不太確定,只好繼續跟上。
扶手梯前的工讀生妹妹似乎對何齊很有興趣而十分熱絡,在他翻閱手冊的時候一直搭話,他便聽著軟軟的聲音原地走神。沒得到太多回應的工讀生妹妹不屈不撓,轉頭把另一本手冊遞在他眼前,有點好笑的婉拒,這種又厚又大本的東西一本就夠了。
順著人流找到了第一個目標專櫃,站在女士專門的櫃台前沒有絲毫不適應,在何齊選購的時候悠然自得四處張望,卻被一句問話拉回注意力。
回過頭來看到櫃台小姐的目光和何齊的微笑,湊過去看看他手中拿著的,說要 “買回家試試” 的儀器,淡然地又看了他的笑臉一眼,「男人的臉哪有這麼麻煩……」“不要”兩字尚未出口,便感受到了那種突然安靜下來的奇怪氣氛,於是立即掛上一個略燦爛的笑容並轉了口風, 「好,買吧。」
「就這組。」接過安南的話尾爽快應允,指了指一旁玻璃展示櫃中附贈三組刷頭的限量優惠套組,也就是被關在辦公室裡的Nana指定的款式。他另外加了一臺車用空氣清淨機讓裝袋中的店員一併結帳,貼著「暢銷商品」的機型簡潔耐看,尤其與車子內裝同一色調的型號特別順眼。
在隊員的合作下,前後不到十分鐘順利完成第一項購物任務,他提著印有百貨活動廣告的中型紙袋,走向面對往來人潮等待他結帳的安南。
「演技不錯嘛。」對著正在觀察人群的側臉玩味地開口,沒告訴安南剛才店員偷偷跟他說,你男朋友真可愛。他突然湊近,仔細打量淡定的側臉:「……不過說真的,你大概也用不著。」膚況甚好,薄透的耳際皮膚光滑白皙,隱約顯出紅色的微血管,有可能還很敏感?幾勺生辣椒就讓不聽話的交感神經發作,留下無法掩飾的反應。
率先拉開任意拉近的距離,話鋒一轉,將簽單下面的發票交給兩手空空的小隊員:「你的工作來了,發票給你保管,待會把每一張的金額加在一起,超過……才算完成任務。」他瞟了眼天花板上隨著空調飄揚的禮券活動小海報,說出約莫發票金額十倍的數字。
禮券、刷卡禮、滿額禮,百貨公司的花樣還真多,加上他的份,換個幾份給Nana應該不成問題……一想起外型火辣幹練的好友拿著計算機口沫橫飛向他分析哪一家賣場買日用品最划算的大嬸樣,他實在於心不忍。
突然的靠近讓他反應不及,心理反應比生理反應慢了不只一拍,雖然沒有到嚇到的地步,但撲在臉頰上的呼吸還是讓毛管爭先恐後立起一片。接過何齊遞來的長長發票,上面除了列明購物款項,更多的是有關於周年慶的宣傳,輕搓臉頰讓毛管平靜下來,無目的看了宣傳文字一眼又記下了發票上的金額,便把發票塞到了外套的大口袋裡。
「我幾乎以為你是真的想要買一台回家。」剛剛太突然的安靜氣氛大概是因為兩個不知好歹的男人拉了一票女人的仇恨而得出的效果,而最初先開始不知好歹的男人為了補救就拉了他下水……心不在焉思維跳躍至“不該惹到因購物而瘋狂的女人”。
看了提著紙袋的男人一眼,想著剛剛的發票金額不算少但還要大概十倍才能達標,他們到底得買多少東西?
雖然剛剛從手機照片上看到的都是大牌子的專櫃,貨物本身的價值根本不低,可是這種狠勁兒……果然在購物上女人就是天生的五星戰鬥機。
走在前面在同一樓層轉了一圈,目光開始搜尋化妝品的專櫃,看著眼前滿滿是人頭,沒發現,於是乘扶手機往上了一層,濃重的香水味和蜜粉味立即撲鼻而來,刺激比剛剛吃到的薄荷糖球還要大數倍。難受地摸摸鼻子,嗅覺靈敏在這裡根本是受罪,連呼吸也不得不放輕。
在一眾各大牌子的化妝品專櫃穿梭,光是走過便已經沾了一身的淡香味,不知道回到家國王會不會厭棄他身上的味道。越過幾個專櫃後找到了指定的牌子,如此明顯地站在櫃台前,店員小姐熱心的詢問讓他有點不知道該怎樣回應,而他根本不記得要買的化妝品到底有什麼,只記得手機訊息有一張長長的清單像是要把專櫃的每一樣貨品都買全一樣……
根本沒法回答店員小姐的詢問,看到了她眼中帶著的笑意,回頭朝著幾步後混在人群中特別突出的高大個看了眼,便站在櫃台前等著救援。
只是何齊一直站在幾步後的不遠處,一直帶著笑意看他,沒有絲毫要走過來的意願,像是很樂意看著他和店員小姐的僵持。
他不過來,只好自己去拉他,於是三步併兩步,到了觸手可及的範圍便伸手一抓何齊又往專櫃前拉,「這裡,要買什麼?」
接下來的主戰場集中在一樓化妝品區。離開家電區,他們上了無空隙可鑽的電扶梯。
安南走在前,他在後,一階之差的視角正好落在安南頸後服貼的髮尾處,沒想到連常常曬到太陽的部位也像臉上皮膚一樣好,要不是天生優勢,八成是個不愛外出的宅男……趁旁人發現之前收斂嘴角和游移目光,運送購物人潮的電扶梯緩慢上升,他順手拿出手機再次記憶幾個櫃位的品牌名稱。
新聞所說的經濟不景氣就像是平行世界發生的事,否則出入男女皆提滿購物紙袋的情景該如何解釋。
他皮笑肉不笑地向珠光寶氣卻一臉殺伐的阿姨道歉,已經數不清第幾次和大型提袋發生擦撞,他把夾在脅下純作索引用途的周年慶手冊對折扔進垃圾桶,等會兒這裡買完就不需要了,他的部分全部都能在樓上男裝樓層得到解決。
縱然一級戰區戰況如火如荼,無遮蔽物的視線仍然妥妥瞄準被人群淹沒的安南。
小矮子一吃飽就變得這麼有幹勁,看他無頭蒼蠅似地亂轉,找到目標的樣子像在大地遊戲裡發現正確關卡地點,興沖沖上前靠櫃,殊不知旺季時節的專櫃小姐格外積極主動,蓄勢待發的漂亮話術就像一張流刺網,決不會輕易放過他這條樸素的小魚。
怎麼說呢,安南手足無措向他求救的樣子看了相當地——解氣。他總想給那張淡定臉抹上更多的參與感,社交活動的基本單位至少兩人起跳,獨角戲等於解high的毒藥。
「南南找到了啊,眼睛真利。我看了一圈都沒發現。」面帶恍然微笑,他任由安南拉著自己到櫃上,帶有誇讚意味地捏了捏安南的臉頰,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可謂爐火純青,那句過於親暱的稱呼說來生動自然。
高級保養品品牌的老練櫃姐抿笑以對,投射在他身上的眼光彷彿看到會走路的鈔票。銷售老鳥才會注意客人身上的一切,包括他袖口隱約可見的腕錶,他敢說,錶盤上的皇冠標誌絕對是她眼睛為之一亮的主因。
「這位小姐留了東西,我來取貨。」他並不打算浪費時間,直接請對方查詢後台資料,等待備貨結帳時瞄到一干系出同門的男性系列商品,不由得皺了皺眉頭,他曾在某任模特兒男友桌上看過一樣的東西,那強烈的唾液味道,剛擦完他真的親不下去。
結帳離開後又到幾個歐洲血統的櫃位上各刷了一輪。Nana算盤打得精準,明顯將她的預算作最有效的分配,在價碼上不願吃一分虧,只買櫃上最熱門的優惠商品。然而購得的東西依然提了好幾袋,所幸物件小,撇去過度包裝的紙盒,商品本身重量都不重。安南手上也被分配了一小袋,那是他順手挑選的男香。
「累嗎?如果想休息就說一聲,別不好意思開口。」他們在一樓電梯前排隊準備上樓,得了緩衝的空檔,他望著銀色鏡面裡的雙肩垂下的安南,那張清秀臉孔正好被百貨公司不遺餘力的平面宣傳擋住,他轉頭看著對方,索性直接提出自己的疑惑:「你看起來對這些不太感興趣,要是有什麼想逛的地方……儘管提出來。」他指向電梯樓層表讓對方參考,青年的物慾似乎很低,不管對什麼都抱持著走馬看花的態度。
對方的笑臉和動作看來太過自然,等到他徑直走前去跟櫃台小姐談話才意識到哪裡奇怪。
南南。這個只有家中眾人和一票親戚或是某幾個大刺刺的女性朋友才會叫的親昵叫法,明明年歲挺大了但因為是么子所以一直被用叫小孩的方式叫名字,雖然一直有抗議但還是不得不屈服,直到現在被何齊這樣叫似乎也沒太大的違和感……
在化妝品樓層轉了一圈出來彷彿嗅覺要壞死了一樣,難為女性竟然能把這些東西往臉上擦。終於遠離了散發著香味的樓層,兩人提著的東西的總金額竟然已經達到了一開始訂下的目標金額接近六成,這些小瓶小罐竟然可以賣這樣高價,他從看著他兩個姐姐學會化妝開始便不能理解。
視線移到自己手上拿著的男性用香,銀黑藍的配色包裝固然沒有為了迎合女性的那種花俏可愛或高貴,但看起來仍然還是屬於優雅一類。剛剛在櫃台前選購的時候被熱情的櫃台先生笑容滿面地塞了一張沾有同樣香味的紙條,淡淡的清爽香味比女用香水好聞多了,至少聞了後鼻子沒有那種刺鼻的感覺。
「不累。」直接搖搖頭順著何齊指向的地方看了看,這個購物商場真的很大,佔地廣樓層也高,能買到很多不同種類的東西,甚至連家居用品至大型傢俱都有在賣,可是他又不缺些什麼,而且周年慶整個商場都是人,特別是戰鬥力極高的阿姨嬸嬸,就像戰車一樣轟隆轟隆地輾壓過去,看到便下意識給她們讓路。可以說今天出來除了給何齊東西,最大的目的也就是陪他逛街而已。
稍微回憶一下似乎何齊朋友要的東西應該都買全了,剩下四成左右的金額大概得何齊繼續購物來補上,略略掃了一眼樓層表,上面開始分別是女裝部、男裝部、影音產品、家居用品及大型傢俱展銷。女裝部是一定會跳過去的,但接下來的樓層……他拿不定到底要走哪層,走進電梯看看那一排按鈕,幾乎被按了個全,「要在哪層出去?你打算買什麼來湊滿數。」
滿載的客梯每一層都停留,乘客有進有出,到了中間樓層的男裝區域,電梯門一開,他貼在安南身後的右臂習慣性往前一攬,直接把數著樓層燈號的人帶走,「到了,在這兒買幾件衣服就走。」
部分高端品牌對於商場活動的配合程度有限,閒逛的人潮相對一樓少了許多。換季時節,最顯眼的玻璃櫥窗已展演著秋冬新品。
途經幾個從用色和剪裁風格就能辨認出名號的經典老牌,目標明確的腳步沒有稍作停留,並非看不上眼,精品成衣各擅勝場,他沒有所謂的品牌忠誠,購買意向百分之百取決於需求。
只因為除了替人跑腿,此行還有其他目的。看到那傢伙寄給他的客戶邀卡,他才想起好一陣子沒和「那裡」的老朋友碰面了。常駐Irish之後的生活似乎過於規律健康,寡淡無害一如白開水,和往日相比,總是缺了點甜頭與刺激。
他帶著安南走進陳設簡潔大方的Thom Browne,只見櫃內一位穿著黑色制服的男子陡然睜大眼睛道:「齊齊——」
男子的個頭不高,但套著自家灰色開襟針織外套的上身異常壯碩,他以手心遮住他無聲驚呼的嘴型,微微翹起的小指洩漏了他的性別定位。
「……收起你的娃娃音,展大雄,我剛剛才吃完飯。」在熟人面前無須遮掩,何齊冷靜吐出對方痛深惡絕的全名,認識多年,熊男的嬌嗔他還是受之不起。
「閉嘴,那麼久沒出現嘴巴還是一樣賤。喂喂,你不介紹一下這位新朋友嗎?」一下被曝露真名的展展不爽地推了推彩框眼鏡,倚靠在櫃台邊,注意到一旁安靜的生面孔,和何齊這種男人一起現身,他不得不用堪比安檢X光的視線將安南從頭到腳掃了個徹底,試圖偵測出任何攸關八卦的蛛絲馬跡。
「他?他是今天的模特兒。」何齊漫不經心答道,手上的大小提袋都擱到試衣間外的復古沙發椅上,已經逕自逛了起來。物色的目光滯留在假人身上那套學院風的雲灰色單排雙扣西服上,伸手挑開外套下方那顆不該緊扣的鈕扣,沉吟片刻,他回頭在架上一摞窄身襯衫裡選了經典的純白和深藍細密直紋的款式。外套、西褲和襯衫,全部都讓展展拿了安南的尺碼。
「你試試這些。」他對安南要求。
對方的行為動作和名字外表大相徑庭,但最讓他為之一震,是的是震驚的震,不是對方那略顯拔尖的聲線,而是他稱呼何齊的方式——怎麼,原來台灣很流行把別人的名字叫成疊字?一個一米八的男人被這樣稱呼,違和感不可謂不大。
把這種奇妙的感覺壓下,視線四處游移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何齊和對方的談話,熱烈拌嘴互損的對話之間能看出他們感情應當不錯。
直到話題扯到了他才把注意力投放到對方身上,又出現了另一種的來自於體型的糾結,明明身高相彷,但肩寬卻是有明顯的差別。倒是態度很友善也不掩飾對他的感興趣,一雙眼睛上上下下的把他打量了個遍。
並不為這樣的露骨眼神而感到有壓力,多虧了香港的高壓式教育,處之泰然的任由對方盯著他看,他也用平淡的目光盯著對方的臉,片刻後倒是對方似是受不了先移開了視線。
「他是今天的模特兒。」
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掀起眼皮去看何齊,而他就像是看不見他詢問的目光一樣,兀自走開繞店一圈,回來後把幾件衣服交給他的朋友然後全換成了他的尺碼。
懵在原地看著健壯的男人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聲音,快步走到了後面的間隔,回來後就把同款式的衣服塞到了他的手上,接著風風火火的就想馬上把他塞到試衣間。
「……」抬眼再次確認何齊的表情,跟剛才一樣沒變化的漫不經心,甚至已經翹腿坐到了沙發上,一臉“你快去”的表情。
不就是換件衣服麼。
捧著西服走進了試衣間把門一關,四面鏡子映著他的身影,抓抓頭髮把衣服攤開,雖然有點困惑還是把衣服一一換上。他最後一次穿得如此正式是在什麼時候?大約是中學畢業的那時?忘了,就連在工作面試的時候他也沒穿得那麼正式過。
俐落扣上了西服外套的第一顆鈕扣,轉而才開始去扣袖腕上的小鈕。對著鏡子看了一眼,他不喜歡穿西服是有原因的,看吧,就算穿了西服卻還是穿不出成年男人的那種味道。
嘆了口氣撥撥頭髮,早知道這樣他應該把工作時才會用到的黑框眼鏡帶出來,至少戴上眼鏡把臉遮一遮看起來會比較成熟一點。
今天出門隨便穿的黑灰色布鞋跟雲灰色的西服還算是合襯,再次整理了下身上的西服,磨磨蹭蹭的不大想走出去,倒是一直在試衣間外旁邊等著的展先生怕他昏倒在裡面一樣,敲了門問他好了沒。
「——好了。」沒有什麼精神地隨便回應一聲,帶著半赴死的心情拉開了門,還好外面坐著的不是他的姐姐們,不然等著他的一定是無情的調笑。
蔫蔫地走了幾步,穿著西服讓他有點不自在,連視線也飄忽不定,連說話也有氣無力起來,「你要買衣服的話自己去試不就好了……」
找我幹嘛?面對著一言不發直直盯著他的何齊,他只想接著說“快放我回去換衣服求你了何齊先生。”
當然,只是想想的。他現在完全不想說話,原因在於他不知道何齊讓他換西服到底有什麼目的。
肩負業績壓力的展店長不敢怠忽職守,稱職站在試衣間外等候試穿的安南,新朋友畢竟是商場的客人。邊站著等,手裡還拿了個小圓鏡一邊往臉上按壓吸油面紙,同時不忘和沙發上的男人嘮嗑。
「上次看到的不是這個吧?也才過了一季,真是造孽哦。不過這次的氣質比較單純,怎麼說,就是一股良家子弟的味道……」吸盡T字油光,啪聲闔上圓鏡,小眼睛射出淫猥的光芒:「每次看你認真挑西裝送人就很好奇,你到底是不是追求一種剝洋蔥的樂趣啊?一層一層剝開……」
「麻煩碎嘴的時候把音量放小。」見話題越說越歪,何齊沒好氣的警告。要是場地允許,他不排除直接來一記見效快的jab,讓對方把不該說的話吞回胃袋裡,不須擔心對方,那頭母熊絕對受得住。
事關隱私,私下八卦可以,但他沒有興趣在公眾場合大聊交友觀和贈人以衣背後的動機。他看向那扇仍然緊閉的門扉,懷疑這種薄木板為底材的試衣間擋不擋得住中氣十足的說三道四,他可不想被認識不久的朋友貼上不必要的標籤。
「安南是我同事,衣服是送別人的。」他望著彼端桌面那些摺疊整齊的針織背心簡單解釋。月底Neil在學校有一場鋼琴獨奏會,這套衣服就是他的花籃,當然,這些最終都將回饋到自己身上。
展展收斂地伸手在嘴巴拉上一道隱形拉鍊,待時間差不多後趕忙伸手敲了敲無聲無息的試衣間。
此時,純白的門板應聲打開,從裡面走出一位垂頭喪氣的西裝青年,沉浸在自身情緒裡的人顯然沒有察覺到外頭的插曲。
何齊不發一語看向拖著腳步,不情願地走到他面前的安南。換了衣服的人嘴裡還一邊嘀嘀咕咕抱怨著,站定後沉默看著他不再開口,像是在作無聲的抗議。
他必須承認長舌婦說對了一件事:良家子弟。安南的氣質遠比他想像的更適合這個品牌。
他從沙發起身,手掌貼上安南的肩胛將人帶往後方那張明亮的穿衣鏡前定點,至於試衣的理由大可晚點再說明。
「尺寸正好。」退了一步,他抱臂站在安南正後方,驗收的視線起於九分長的西褲下方露出的細踝,不動聲色在撐開熨線的臀緣上稍作逗留,滑過沒有任何一絲不合身隆痕的大片衣身,止於瘦削的肩線上。
比起在寬肩長腿的嚴苛條件下才能相得益彰的商務西服,TB合身的版型設計即使放在均標身材的亞洲人身上亦無須擔心過於寬鬆,就連在櫃上練就火眼金睛的展展也在一旁看得頻頻點頭。
他側頭望著鏡中,那一身講究的作工與上乘法蘭絨面料,成功將安南打造成鏡子裡那位周身散發著淡淡書卷氣息的年輕紳士,雖然臉上的表情不太自然。
一如鏡中所展現,他尤其喜歡preppy在纖瘦的年輕男性身上的效果,看似尚介於男人與男孩之間,身上未褪盡的稚氣總讓他聯想到運送途中的易碎物,路途未知,如果沒被善待,極易在某一瞬被破壞殆盡,而那碰撞之前的無懼最為迷人。
何齊看得出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一路配合的安南極力想表現出淡定的模樣,卻仍然掩不住侷促。與其說是因為不明所以表露出為難,不如說是缺乏自信進而產生的不安感。
「……秀色可餐。但還少了點東西。」就這樣看著,他的聲音漸漸染上笑意,由衷稱讚起稱得上賞心悅目的畫面。他環視周圍,到領帶架那抽了一條海軍藍和棕紅相間的斜方格紋款,走回被西裝搞得渾身不對勁的安南面前,兩手穿入領側,立起整齊的襯衫衣領,條狀布料繞過脖頸,一穿一拉,不緊不慢地替人打起端正的溫莎結,完成後,翻正純白色的左右衣領並以拇指撫平。
「穿起來的感覺如何?」很滿意眼前的效果,他微笑認真徵詢起試穿者的實際感想,但單單穿著還不夠全面,他伸手比劃回字形的櫃內走道,拍拍對方後腰,要他像個真正的模特兒四處活動:「現在走到那裡,再慢慢走回來。記得別板著臉。」不只樣子,總要舒適才派得上用場。
在何齊拿著領帶在他頸間擺弄的時候心不在焉的捏著領帶末端小幅度甩動,在即將往上收緊的時候再手一鬆任由領帶落下。雖然他穿起西服來不算英明神武但至少看著也應該像是個精英份子啊?用秀色可餐來形容到底是……他跟這個沾不上邊吧。
右手稍微調整了下領帶的鬆緊,被問到穿後感沒有花太多時間思考,只憑喜好脫口而出一句︰想脫掉。
直白答案得到了旁邊展先生發出一聲的“哎呀”以及何齊不動聲息的又不可言喻的眼神——大概是十分不滿意他費心思挑選的西服遭到嫌棄。
「——還行?」手指摸過了柔滑的布料,不喜歡穿西服也對西服沒有太多研究,唯一接近的只有那中學時候穿過的校服,甚至於在畢業時的謝師宴上穿的西服也是兩位姐姐挑選的手筆。
心知如果再不給出更具體的意見,大概得把這西服穿一個下午,於是動動肩膀折折手肘就當是做暖身操,猶豫斟酌一番用詞再繼續補上,「活動挺方便的……舒服?」
以略帶期待的目光抬頭看向抱臂的何齊等待大赦,只是高要求的領導並不滿意他的表現,就像是老師規定你要寫一千字,而你寫了二千字的廢話,得到的成績也只會是不及格。
過於簡潔粗暴的感想直接被駁回,拍後腰的動作就像是最後警告,提醒他別再想混過去一樣,對於此他感到壓力有點大。
有點洩氣地向前走了幾步,到了指定位置後才挺直腰桿調頭往回走。
幾步的距離不太遠,很快就再次回到何齊面前,路線是分毫不差地走了,但別板著臉這個要求……最初能行,但後來似乎破了功,他也不清楚現在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不過估計不像平常一樣淡定。
「……要求真高。」
眼前的西裝青年歷經徹底狀況外到勉強擠出答案,直至最後發現掙扎無用,不得不扯開有些僵硬的嘴角——那表情甚至算不上是個微笑——聽話地按照他的指令規規矩矩走上一圈。
他從頭到尾站在一旁觀看,就像心中自有評判標準的賽場主審,整個過程並不表示太多意見,只是專注捕捉對方最真實的反應。
他習慣眼見為憑,安南的表現正如心得所言,步伐並不拘束,隨著行走自然揮動的臂膀,還有那交錯前行的雙腿,一舉一動都符合自身親口描述的試穿感想。
確認過真正便於行動而且具有相當的視覺效果,另一件相同版型的襯衫自然也不必再換。試穿的目的已經達成,現在,是時候處理試穿者本人——關於回饋的部分。
他在一架子黑白灰藍中抽出一件休閒風格的深藍色連帽外套和一件清爽的黑白細橫紋針織衫。標誌性的飾帶和精緻厚實的五金設計讓不起眼的棉質衣料保有自身品牌特色,這樣的衣物貼近更迭的節氣所需,比起端整時髦的西服更加實穿。
「辛苦你了,不過還沒結束。把外套脫了給展展,你再試試這兩件,橫條紋的先來——合作點,我保證是最後一輪。」他在對方乍聽之下鬆了口氣下一刻又扭曲起來的表情中再次提出要求,同時將手中柔軟的衣服遞過去,態度依然不由分說,臉上的微笑就像是在說:要是不合作,我很樂意代勞。
和送禮無關,這回純粹是因為他想看對方這樣穿。
安南縱然不情願,最後連台步也乖乖走了,安南的配合確實幫上自己的忙,而他在回饋功勞這一方面向來大方,以品牌論,落在基礎價位的款式不至於讓對方有太大壓力。
剛才替人繫領帶時沒有遺漏對方臉上揮之不去的不自在,很顯然西服這玩意兒出現在安南日常生活的頻率屈指可數,更遑論穿著它出門。
雖然經過一番試穿,意外發現這裡的秋冬西服與安南的外型頗為契合。但看看對方的反應,對於這個逛盡商場不為所動,只在話題關乎寵物和日常小事才有更多反應的素淨青年而言,衣服的設計做工再精細考究也完全不感興趣吧?先不論拒收高價衣物的可能,恐怕收了也只會一臉敬謝不敏地把衣服連同防塵袋塞進衣櫃裡束之高閣。
確實,簡單舒適更符合他對安南日常衣著的印象。單就實用性而言,這兩款用色基本的當季衣物更適合對方,不管搭配安南原本穿在身上的白色衣服,甚至是其他更花俏的上衣。
他好整以暇等候安南現場試穿的成果,並不否認在挑選青年身上的單品時參雜了一點個人喜好,此時櫃內只剩他們兩個,剛接過外套的展展早已雀躍繞到倉儲尋找成套西裝的庫存去了。
如果說剛剛一整套西服穿在身上的不自在度是10,那現在脫掉外套之後就只有6了,一條領帶和西褲並不算太難受。接過西服的展先生臨行前那輕哼著的小調可以表現出他有多開心——然後便可想而知他剛穿著的西服價值是多少了。
耳邊聽著何齊那不知道有幾分可信度的保證,不情不願的接過了那遞來的衣服。
兩件衣服入手厚實而且柔軟,家中的衣服多數還是這種質料的,是他喜歡的質料類型,而且深藍和黑白顏色低調,也符合他衣櫃裡略統一的顏色——好吧,這兩件衣服穿起來肯定比穿西服要舒服多了。
就像下班後的頹廢上班族,如戰後解放般歡脫把領帶拿掉又把第一顆鈕扣鬆開,剛剛全副武裝的拘束感馬上減退。
雖然不知道兩件衣服為什麼要有先後次序之分,但還是聽從指示先穿上了黑白橫紋的針織衫。
本身偏好於較寬鬆的衣服,連家中衣櫃庫存全部大半碼,穿上的這件雖然不及一貫的選擇標準卻還算在可接受範圍裡,至少不會感覺到衣服貼在身上覺得不舒服。
看看自己穿上針織衫後何齊好像沒有多大的反應,像是在沉思些什麼,唯恐會再被拿來當衣架,把其他衣服讓他換,取巧地在針織衫上順便把外套穿上。
反正何齊沒說不能一起穿,那就兩件一起試穿省事多了,都能快點結束然後走人啊。扭頭對著鏡子整理一下衣服上的皺折,抬頭看看鏡上反映的沒反應領導,嘴邊愉快地勾起一抹笑容,「穿好了,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