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少年。
穿著山伏的裝扮，臉上掛著黑紫色的烏鴉面具，用紅色的麻線繞過後腦杓牢牢綁住，輕巧的落地之後，揚起了臉望著那隻蝴蝶飛過，臉上露出一點孩子氣的笑意。隨即，便目標明確的延著小道繼續往上行走，雙腳踩著紅色的單齒木屐，腳步卻是那樣的輕巧而靈活。

雖然被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臉，卻仍能從輪廓看出大約是個十二、十三歲左右的男孩，山伏裝扮與烏鴉面具很容易讓人產生怪異的聯想。在跟上去的同時，很容易可以發現一個極為明顯的特徵：

在陽光下顯得閃閃發光的鐵灰色髮絲、雜著幾許明顯的紫，尤其是右側一絡偏長的紫色瀏海，簡直就與某個再熟悉也不過的人、一模一樣。

「——」

在張口呼出那個名字前，少年停頓了一瞬，低頭看了看地上，又踏著輕快的腳步往目的地前行。枝葉間的光線映照在他身上，宛若白日中的點點繁星，閃閃發亮。

繁茂樹蔭同青翠草葉為小徑渲染盎然綠意，長滿路旁的雜草隨著步伐微微擺動著。
追上去。腦海中竄過了這麼一個念頭，如此走了短暫的時間，染井眼眸微斂，又放慢速度。風輕柔的拂過面頰。沿著未明的路途前進，能感覺到腳下踩著土地的實感，她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少年身上。並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會跟不上他，卻也無法接近。

鳥群的聲音自頭頂流過。
她想，這樣就夠了。

跟著少年的腳步一同前進，一段路途之後，眼前出現了一棟樣式古老的屋敷。模樣不太亮麗，有種與山林相當貼合的陳舊感，在樹林的包圍下，就像是被山林給抱在懷裡的感覺，若無注意甚至還不會發現有這麼一棟建築。這裡很顯然的就是少年的目的地，腳步明顯加快了起來。

「母親、寧姊、靜姊！」

少年的聲音清脆。直接繞過大門，從房屋後側的長廊進入屋子之中，屋內安安靜靜的，光線有些昏暗。穿過幾個房間，再往前走、過了一個走廊後就是可以看見屋後庭院的外廊，但少年卻莫名的突然停下了腳步，不再繼續往前，甚至原地坐了下來，掩著嘴偷笑著。

「……」屋內仍然是一片安靜。

從屋外傳來了風聲、樹葉沙沙摩娑，鳥兒輕啼玩耍著。少年就這麼坐著，望著不過咫尺距離的戶外光明景色，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片刻時間之後，從很近很近的距離，隱約響起了衣物摩擦的聲音，以及被壓得很低、卻還是能夠清晰聽聞的，女孩子的聲音。

「……楝呢？」
「不是往這裡走來了嗎？」
「是啊，我也聽見了。」
「走到別的地方去了嗎？」
「那也該會被我們聽到腳步聲才對。」
「這樣的話，該不會……」

兩個極為相似、卻又能聽出不同的嗓音，從前方的走廊之中，一左一右的對話著。戴著面具的孩子按著自己的嘴巴，沒有笑出聲音。

半晌後，從走廊上一左一右的，探出了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腦袋出來。少年一看到她們，總算不再按奈的大笑了起來，極為迅速的從地上跳起，往外頭跑了過去。那兩個腦袋先是一愣，隨即也跟著笑了出來，很快速地追逐出去。

「居然躲在那裏！」「回來了都不喊人的！」
「明明是姊姊妳們先躲的！想要嚇我對吧，才沒有那麼容易呢！」

三個孩子咚咚咚的在屋裡屋外玩起了追逐戰，方才在山林間行動敏捷的少年在此時卻又顯得與一般孩子無異，很快地就在雙胞姐姐的左右包夾下被抓個正著，三個人倒在榻榻米上抱著肚子笑得非常開心。休息了一下，很快又互相搔癢著玩鬧成一團。

日光悄然滲透到角落裡。眩目的光線沿著木板緩緩來到榻榻米，攀上男孩女孩的衣襟，又沿著唇邊笑弧緩緩滑落。倒映在眼裡的光景柔軟而溫暖，周圍的溫度彷彿隨著這和諧的景象徐徐升起。

糖果的甜味似乎又在口中漫開了，縈滿一室的笑聲清晰的在耳邊響起，寧和的像是一場夢，又真實得連五感都格外清晰。肩背上暖烘烘的，但併攏的指尖仍泛著微涼的體溫……說起來，這時候應該是春夏交會之際吧。握了握自己的手心，此時卻感受不到方才的涼意。

染井睜大了眼睛，又瞇起雙眼，眼前景物的輪廓變得更為鮮明。姐弟們好似在說什麼，可她聽不清楚。
天色依然明亮。

從房間另一側走來一位嫻靜端莊的女性，拉開門，就看見三個少年在地上滾成一片，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聽這聲音就知道……回來了呢，楝？」
「母親！」

一咕嚕地從地上爬起，少年迅速的往母親的方向衝了過去，然後在面前煞車站定，揚起仍戴著面具的臉，望著其實只比自己高出一點的母親，開心的笑了起來。女性帶著些許無奈而寵溺的笑容，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頭。

「來，我幫你摘掉。這次又帶了什麼禮物回來嗎？」
另外一手按著少年的肩膀，將少年往自己的方向拉過來一些，摸頭的手順著髮絲往下滑，摸到了繫住面具的紅色繩索，一把抽了開來。拿下面具的少年像鬆了口氣的喘了下，揚起臉，一雙楝紫色的眼明亮而透徹。

「嗯，帶了點東西。」
很快的將面具收了起來，少年從母親身邊跑開，到剛才兩個姊姊們躲藏的走廊前取來了個東西，回過頭拉住母親的手，與兩個姊姊一同，來到了房間外的長廊上坐下，陽光正好能暖暖的曬到跨出走廊外的腳板上。

少年的手上捧了個盒子，在大家都坐定之後，才獻寶似的打開，四方的盒子之中，一角一個的放了四個模樣精緻的和菓子，粉色的櫻、橙色的菊、綠色的葉、還有淺紫色的桔梗。兩個姊姊很捧場的驚呼了聲，少年拿著蓋子，抿著嘴很得意的笑著。

「這是我贏來的喔！前幾天的劍術訓練之中，我贏過了槻一與榎太名，所以才得到的獎品喔。」

「好厲害！」「兩個人都打倒了嗎？」
坐在左邊的姊姊因為比較近、所以一把的抱住了自己的弟弟，坐在右邊的女孩則是低下了頭，細細端詳著四個漂亮的和菓子，然後發現什麼似的，嘻嘻笑了起來。

「楝很有心呢，這四個，還正好是一個人一個喔。」

腦袋還被姊姊給架住的少年不太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但也很快地就被放開了。兩個女孩都湊到了甜食旁邊，一左一右的分別數了起來。

「櫻花，是給寧的。」頭上確實帶著櫻花髮飾的女孩指了指自己。
「菊花，是給靜的。」頭上戴著菊花髮飾的女孩念誦般的接了下去。
「『青葉，是給母親的。』」兩個女孩一同說著，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坐在後方的母親。

「不過紫色的……」
「是桔梗花吧？」
「不是楝花？」
「不是楝花。」

很快的發現問題又解決問題，兩個姊姊同時往弟弟的方向望去，少年只是聳了聳肩，不太在意的樣子：「反正也是紫色的就好了。」

雖然是這麼說，但姊姊們還是互相望了眼，很不滿意的樣子：
「下次我們自己來學吧！」「嗯，自己來做吧！」

「呵呵。」一直都是坐在後面看著的母親笑了起來，馬上引來三個孩子的視線。男孩像是不太好意思的搔了搔臉，而母親只是再次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們先吃吧？我去倒點茶過來。」

「我去！」「我去！」
不等母親動作，孿生姊姊們很快地站了起來，咚咚咚的又跑走了。少年瞠目結舌的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這神情讓母親又再次溫溫的笑了。

「那麼，我們等她們回來吧？」
「好。」

「那麼，這點時間裡，先陪我聊聊吧？最近的狀況？」
「好。」

母親握住了少年的手，讓少年往自己身邊靠近了一點，眼神中滿是溫柔的寵溺，卻又莫名的……似乎帶著一絲絲的歉疚。少年一點都沒有發現這點細微情緒，只是順從的坐到旁邊後，思考了片刻，開始一件一件事的說了起來。

最近又學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甚至是吃了什麼用了什麼……言談之中，可以勾勒出一個忙碌卻又平靜的生活，但藉著這些描述，隱約覺得有些部分似乎是模糊不清的，但又無法說出究竟是哪裡有所缺漏。少年的神色平靜，母親仔細的聽著，偶爾多問幾句，但大多都是點點頭，作為有在聽的回應。

似乎可以感受到好像有什麼並沒有被說清楚，但兩人都心照不宣地迴避著。

女人的笑顏溫柔和婉，如同一個尋常人家的母親關切著孩子身旁的點點滴滴，偶爾夾雜著一兩句問句，眼底的愛憐之意表露無遺。
綠意圍繞的閒適景色明豔溫和，枝葉沙沙作響，細緻的和菓子被靜置在兩人身側。

我厭惡楝花，非常的討厭。

伴隨著笑意的話語在耳邊不合時宜的響起。染井望著女人的容顏，再看看少年的表情，同時，穿透樹枝的呢喃聲越發清晰，喧騰著、搖晃著，時近時遠。
沙沙……沙沙……
恍惚間，畫面好像傾斜了一瞬。

興許陽光太過刺眼，強烈的暈眩感隨之襲來。她搖了搖頭，手指在空中抓握著，然後觸及到一片冰涼，令她彈開了手。如果這是夢，那她應該會看見潔白冰冷的牆面，理所當然的甦醒才是。

可是睜眼後一切仍未改變。
抬頭張望，她的表情帶著些許迷惘。

此時此刻，她到底……身在何處？

「好了，茶來囉！」
大約半刻鐘時間，兩個女孩一人端著茶水茶具，一人提著還從壺口冒著白色水霧的壺回來了，替四個人都倒了茶水，帶著櫻花髮飾的女孩問起母親剛剛兩人在聊些什麼，而帶著菊花髮飾的姊姊則是開始慫恿起弟弟先吃。

看起來確實也期待了很久的少年很快的接受提議，拿起了紫色的桔梗花，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吃著，從神情看來，似乎是相當喜歡甜食的吧。

少年吃得專注，另外三人則都只是捧著自己的茶水，帶著笑意地看，彷彿這樣就同樣能夠吃到和菓子精緻的甜味一樣。在將最後一口塞入口中，舔去手指頭上的甜味，少年才驚覺自己居然是一直被盯著看的，顯露出羞赧的表情。

「好吃嗎？」「很甜嗎？」
兩個姊姊笑嘻嘻的，一左一右的問。少年低著頭端起自己的茶水，默默的點了點頭。

「楝很喜歡的樣子。」
「那麼寧的也給你好了？」
「那麼靜的也給你好了？」

「不行啦！」
啜了幾口茶水，看兩個姊姊都這麼表示了，連忙搖搖頭拒絕。
「特地帶回來，就是要給妳們的。」

「嘻嘻，知道啦。」
又是一左一右的，伸出手揉揉弟弟的頭，兩個姊姊不再推辭，各自拿了個與自己髮飾模樣相似的和菓子，「『那我不客氣囉——』」

「……楝？」

就在母親似乎注意到什麼，困惑出聲的同時，少年猛然的站了起來，迅速伸手打掉兩個姊姊手中的甜點，精緻漂亮的和菓子脫手飛了出去，落在院子的塵土之中，碎裂不成形。

「『楝？』」

兩個姊姊也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跳，神情錯愕的看著自己的弟弟。仍穿著山伏裝的少年臉色變得蒼白，在打掉姊姊手上的甜點之後，更伸手將還在盤子上的那一個也扔了出去，然後雙膝一軟，跪在長廊的邊緣，劇烈的咳嗽作嘔起來。

「怎麼了？」「楝！」
拔高的嗓音在空蕩的房間內迴盪，兩個女孩連忙衝到弟弟身邊一人一邊的扶住了他，驚慌失措看著少年不斷嘔吐著，除了剛才吃下去的和菓子外，吐出來都只是胃酸而已，更甚著，到最後吐出的，夾雜了些許黑色血絲。

「母親！」
帶著哭腔的尖叫著，讓從突來的變化開始就呆傻在原地的女性回過神來，連忙接手抱過面色灰敗的少年，少年似乎已經吐不出任何東西了，卻仍不斷的反胃乾嘔著。

「——寧，去拿更多的水來。靜，想辦法通知……妳父親。」
兩個女孩迅速的奔跑了出去。母親顫抖著手將已經冷卻了些的茶水慢慢餵給少年，卻因為少年莫名的反抗而嗆得滿臉都是，掙扎著摔出母親懷抱，在地上瑟縮成了一團，雖然初夏的陽光應該是溫暖的，少年的身體卻不斷顫抖著。

「……楝……」
想要伸出手去將孩子重新抱回，卻又顯得慌忙無措而猶豫。聽見叫喚自己名字的聲音，少年虛弱的睜開了眼，卻是努力的讓自己露出了笑容。

「——我沒事。」
當然不可能是真的沒事。說完這句話，少年就陷入昏迷了，母親呆愣愣地望著，淚水在不知不覺中從臉頰邊滑過，落了下來。

顧不得腳上的鞋襪尚未除去，染井急急忙忙踏上廊道，同樣伸出手欲攙扶起狀況顯然不對勁的少年。在即將碰觸到的那一刻，匆忙急亂的腳步聲字不遠處傳來，女孩們的臉滿是擔憂。
她們走過她身側，各自伴在母親身旁。

「母親，水來了。」「母親，我不知道……」

兩個女孩的聲音一左一右的同時響起，母親立刻抹掉臉頰邊的淚水，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彎腰抱起了少年，決然的指揮著：「去幫忙鋪床，讓楝可以躺著休息，寧，幫我找清水跟毛巾，記得記換的衣服應該在櫃子裡——」

忙碌的腳步聲不曾停下。懷裡的少年比預料中來得更輕，卻因為厚厚的山伏裝而看不見削瘦模樣，這屋子裡除了母女三人外沒有其他人，要往山下最近的村落走至少要走上一個鐘頭時間，沒有其他人能夠幫忙。

從女孩手中接過替換衣物之後，便將兩個女孩都趕出了房間。讓少年放平在鋪好的床榻上，替少年解開衣物的同時，卻又不時猶豫著的停下了手，直到將衣物完全除去，露出布滿新舊傷痕的身體，忍不住別開了視線，才不會讓淚水再次的奪眶而出。

「我可憐的孩子……對不起……」

非常迅速的完成了換衣服的動作，幾乎是逃離似的離開了房間，換兩個女孩進來做看護照顧的動作。除了臉色依然很蒼白外，少年的呼吸其實已經恢復了平順，心跳脈搏也恢復了正常的速度。

就像少年自己所說的一樣——沒事的。

於是她在女孩們的另一側，維持著跪坐的姿態，俯視著少年沉沉睡去的面孔。
太陽照在紙門上，白得近乎透明。榻榻米的顏色被分成兩半，少年的唇色同女孩們失去血色的蒼白臉蛋，被包裹在溫潤的日光中。

在女孩們關切的目光之下，少年仍持續著平穩的睡眠。因為什麼都無法動作，只能靜靜的看著他。倘若這一切都不是夢裡的景色，那能做的，就是不干預其中任何變化，安靜的待在一邊——一她面注視著他，一面在心裡對自己反覆說著。

即使明白誰也不會查覺、即使明白少年確實活了下來，即使……即使……
沿著臉龐滑過的風輕柔和煦，無以名之的情感充盈著胸口，木板上陽光閃耀，搖搖晃晃。
少年雙眸緊閉。

沒事的。
沒事的。
…………長官。

無聲的口形被掩蓋在髮絲之下。

＊　＊　＊

(拿出手帕狂擦淚)

(遞手帕)

系安怎XDDDDD

悲傷堆在胸口悶悶的無法言語

惜喔沒事沒事

金平糖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