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暗紅色禮裙的她臉上未有妝容點綴,白淨的肌膚和隱隱透著冷然的五官,在冷光下顯得如初雪蒼白。
戴著深色手套的手搭放在舞伴身上,在舞池中隨著對方動作起舞的她,雖然身姿優雅,但那神情嚴謹得不像跳舞,反倒像是在面對什麼艱難的功課似的。
「妳是在擺什麼臭臉……真要說的話,明明就是我比較可憐。」與安布洛絲身上那一襲強調細節的精緻長裙相悖,少年今夜的裝束所呈現的重點在於整體的風格。
繡有繁複暗紋的深藍色大衣、褐棕色的馬甲搭上裡頭領口過份敞開而裸露出胸膛的麻質襯衫……隨便斜戴在頭頂的海盜帽乍看搖搖欲墜,未有將頭髮盡數收進帽子底下,他只是解開了自己的髮辮,任由白金色的髮絲披散在後。
「妳瞧,上中下湊起來一個完美的酒桶就這樣誕生了,所以說我倒底是約了一個女生跳舞還是一個酒桶啊,就叫妳不要老是吃那麼多。」隔著服貼的布料攙扶著女孩纖細的腰枝,素來講不出什麼好話的鯊克一開口又是一大片數落:其實他的說法著實是有失公允,奈何長時間的相處往往容易令人的感官變得麻木,在鯊克的心目中,隨著自己牽引而邁出優美步伐的女孩永遠也只能被歸納作幼兒體型。
面對尖銳的數落叨唸,她還是一副平淡無波的模樣,壓根不將對方充滿諷意的話聽進去。
她其實也不想要臉色那麼僵硬啊,但是對不擅長跳舞的她來說,穿著一雙有跟的鞋子,在對方的支持下翩翩起舞……會發生什麼實在太不可預料了。
「酒桶嗎?可惜我沒有喝酒的興趣。」
扭了扭眉頭,她盡力鬆開蹙糾成團的細眉,眼鏡後的雙眼透著無辜地回道:「沒辦法,肚子餓了就想吃嘛。」
悠揚的音樂在舞池間流淌,像溪水似地流過成對的舞者,隨著女性的裙擺與男性的衣物下擺旋繞飛升,與銀亮的雪花片在天花板間飛舞,構成一幅精巧的美麗畫作。
然而身在其中的她,對自己不管何時都無法習慣的狀況感到鬱悶。
「要是每個女人也像妳這樣肆無忌憚地放開肚皮,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就沒有美女了。」
少女的舞姿確實優雅而流暢,但鯊克並未因此忽略了自相繫的手指中傳遞過來的僵硬感——交付給自己的這只手,顯然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的放鬆下來過。
不過若是希望他說些什麼鼓勵打氣的說話,果然還是放在腦子裡悄悄想想就好。
「沒有嗎?那實在好極了,我可不負責背妳回去。」沒停下嘴邊的揶揄,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話。屬於他的舞步俐落得已經到達了蠻橫的地步,帶領著她在這片薄冰之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順著他的動作在冰鏡似的光滑地面上邁開步伐,冷色的地板就像是真正的凝冰般光潔,讓人有種一個打滑失誤就會滑倒的錯覺。
「不用勞煩,我自己就能回去了。」
沒好氣地說著,她撇嘴輕哼了聲,本來緊繃的神色與肢體在對方一如往日的揶揄下變得和緩些許,至少不再繃得像是尊冰雕人形。
當繡畫著紋樣的裙裾隨著舞步飄動時,乍看之下就像是在海中輕盈浮動的水母。
「別給我裝可愛,像這樣噘起來只會讓人想捏。」揚起眉如此評論,唯一能夠令人欣慰的是至少這次少年有在行動之前先下一次通牒。
舞曲依然在偌大的舞池中迴盪,重疊的藍與紅繼續編織它們滲透出張狂的舞蹈。微斂的眼眸掃向自己的女伴,像是想起了什麼般,鯊克淺淺嘆了一口氣。
聞言她反射性想扁嘴回擊,卻怕對方真的出手擰自己的嘴……雖感不滿,但她還是乖乖地打消了反擊回應的打算。
一次踏步、一個側身,她們就跟周圍的人們彷若專注在舞曲內——直到少年的嘆息響起,安布洛絲才從思緒中回神,偏首朝人瞧去。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還是我踩到你了?」把腦中所能想到的原因一口氣說出,她抬眸悄悄地打探,鏡片後的眼眸飽含疑惑。
「也沒什麼……我是說,我很喜歡這件禮裙,很漂亮,真的。」隔著鏡片望進少女的眸,他稍稍低垂著首在人耳畔低語。
「——可是,到底為什麼換妳穿起來就是有辦法讓人覺得暴殄天物啊……」
像是當真為對方身上精緻華美的長裙感到惋惜一般,重新拉開距離的他痛心疾首地搖搖頭,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
「喔,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聯繫製作者,除了服裝,她們在其他領域的手藝也相當出色。」無視對方充滿惡意的後言,她試著回憶製作者的相關事情……
印象中是克拉托斯的人吧?母親過去也時常讚賞出自此家族之手的各種裝飾設計。
她也認同這件禮服不光設計精緻、製工也是罕有的細膩……可惜她自知自己並不適合穿著這類的衣物。
「那還真是感謝了噯?」像是感受不到自身言語間隱藏的尖刺一般的平靜回應,若要從挑釁的角度而言,安布洛絲的無動於衷可謂是鯊克極大的失敗。
但也必須是這樣,才有一直挑戰下去的意義。
「嘛,除此之外,我還有另一件事要跟妳打聽一下,不介意吧?」
打聽?因著對方的話而起了興趣似地抬眉,淡藍的眼眸掃過對方的表情試圖找出一點與其相關的線索,可惜就如他說話的技巧那般,對方的臉上一絲馬腳都沒有。
「你想打聽什麼?」她口吻滿是好奇地問道,「如果是我能回答的。」
「放心,這個問題妳一定回答得了。」
視線掠過揚起的細眉,讀懂了少女不帶懷疑的純粹好奇,他勾起了唇角,以猶帶玩味的輕柔腔調開口:
「——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副醜到掉渣的蠢眼鏡。」
隨著問題的傳來,藏於鏡片後的雙眸閃過不明的情緒。她立即收拾那些可能被人抓住的破綻,在對方隱含督促的目光從沉默片刻才開口。
「……我並不覺得它醜。」這可是叔叔送給她的禮物。
風格古典的銀金鏡架兩側皆有著精巧、宛如雷霆的紋飾,在冰藍的舞池與光線間,本來便透著股冷意的色彩更顯凍人。
——外觀看來,它就只是隨處可見的普通眼鏡。
「妳知道我不是想要了解妳奇特的審美觀。」少年依然笑著,然而這當中卻失去了原有的溫度。為人所熟悉的戲謔不再,藏於纖細羽睫之下的那雙祖母綠彷若最為剔透的玻璃,教人無法從中窺探出絲毫情緒。
一股難言的冷意自指尖傳遞而來——安布洛絲從來都不是個會閃避、擅於說謊的人,但此時此刻,她卻有種想要躲避對方目光的衝動——就算要違背平時的原則說謊也想躲開。
「你想知道什麼?只是好奇我為什麼突然戴起眼鏡?」無言地眨動眼眸,她盡可能的想將那些逐漸在身軀擴散開的僵硬褪去,可惜成效不彰。
「……如果我說只是想換個樣子,你會相信嗎?」
不打算賦予少女任何迴避的餘地,他的眼神銳利得幾近要穿透纖巧的鏡片,宛如一名捕獵者般牢固地緊盯著朝他無辜眨動的漂亮藍眼睛。
「難道妳要告訴我,一個完全漠視我針對相貌所作出的所有冷嘲熱諷的人,會突然注重起自己的外表,比如說心血來潮想要換個樣子?」
……所以他真承認過去的那些話是故意的啊?沒有察覺自己的關注點偏差,藍眸與綠瞳猶如針鋒相對地相護對峙著,誰也不肯讓誰似的。
「那你呢?又為什麼突然起了興趣,在意我突然戴起眼鏡?」緊抿唇瓣,她目光銳利地回視,語氣不自覺地染上了些反常的鋒利。
「去年學期末,妳跟著我去看魁地奇比賽的時候,眼睛跟平常一樣睜得老大,而且一如往常只懂得顧著找東西吃,根本就沒空去拿什麼望遠鏡。」
「要不透過望遠鏡去看清球場上都發生了什麼當然不可能,但這意味著妳當時還能判辨出個大概,並且不需要瞇著眼睛去看。」
「然後僅僅經過一個暑假,像妳這種視力好得不得了的人卻忽然戴著副醜眼鏡回來,而且從不把它摘下來。」
「最蠢的是,妳還動不動就伸手去摸眼鏡,就像是非常不確定它是不是還掛在妳的鼻樑上——如果要解釋成妳沒有察覺自己是否仍然戴著,那證明妳的視力還沒糟到非得依賴眼鏡的地步;假如妳要說現在的妳沒了它不行,到底是什麼原因能導致一個視力完好得很的人急速衰退成這樣?」
「如果妳有什麼要反駁的,儘管來告訴我我是錯的。」平靜地把自己的剖析逐一說出口,他在最後語帶諷刺地補充一句:「當然,以我的標準而言,超過六秒鐘以上才作出的回應,有極高的可能性是在說謊;要是把妳不愛動腦老是脫口而出的習性考慮進去,那就是四秒鐘。」
不給她反駁的機會,少年的話以平穩卻快速的方式吐出,一字一句都戳在重點上,令本來還努力思考該怎麼扯開話題的她都啞口無言。
她的破綻真有那麼多嗎?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的小動作都被揪了出來,安布洛絲只是安靜地垂首。
就像他所說的,因著思考該回應,她的沉默超過了平時的說話時間。
與他不知何時離開人群眾多的舞池中心,她挪開了搭在對方身上的手,沉默地朝偏僻的角落走去。直到全身都被無人的柱影遮蓋才停下步伐,轉過身雙手平放身前抬首。
藍眸平靜得像一面水晶薄鏡,搭著鏡面的冷色,那雙眼剔透得仿若非人。
「從第一次的會面開始,我就相當佩服你的觀察力。」
她注視對方的方向開口,同時雙手移到眼鏡上,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地闔上眼睛,緩慢地將其取下——
「可惜,這真不是值得你如此深究的事情。」
睜開雙眼,本來尚如淺海薄冰的淡藍眼眸產生異變,從瞳孔邊緣開始擴散開的淡銀吞沒了先前的淺藍,在寒光與陰影的壟罩下先前還帶的暖意,現已被濃厚的無機質感所取代。
「……看吧,就說不是什麼值得好奇追問的事情。」
躲於陰影與布簾後的她捧持著眼鏡,語帶笑意地說著。
假如你問鯊克.莫瑞曾否覺得安布洛絲.泰瑟博里的容貌有任何可取之處,他大概會回答你若然必須從那個女孩身上勉強找出看點,那便是那襲及背的淡金色髮絲。比自己的白金色來得鮮明一些,令人聯想到獅子鬃毛的顏色。
還有就是,順道談及一下亦無妨的,那雙清澈得彷彿永遠不會出現絲毫雜質的純樸冷藍。
綜合它們主人的性格,這是極少數、對任何事物皆保留懷疑心態的少年所為之深信不疑的事情。
事到如今他卻發現,所謂的彷彿就僅僅只是錯覺而己。
久睽地脫離鏡片遮掩的這雙眸,在此刻依然閃爍著有如冰雕的藍色光芒,然而他很清楚那只不過是場地的光影所帶來的視覺欺詐。
記憶中的那雙眼睛已經迎來了死亡。
殘留下來的,只有極淡的銀灰色。
失去了應有的光釆,金屬般的銀以及空茫的灰——
「我是妳的話,我會選擇解釋一下這是什麼回事。」
他開口,口吻滲著前所未有的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