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人數眾多的血族學院裡,薇若妮卡有時想,倘若她真的哪一天不小心得罪了什麼人,而那個人憤怒下打算將她殺害洩恨的話,大概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離開宿舍進入教學大樓前,她把固定在道路前方的視線短暫移開,看往旁邊那個入學以來她從未造訪的地區,即使有些印象模糊,但仍依稀記得那裡應該是個類似溫室一樣的區塊。
或許是也想找點事物轉移注意,下課後,她沒有按照日常定律返回宿舍,而是懷著探險那樣的心情走往溫室。
溫室裡的空氣一年四季都相當暖和、飄散著清淡的花香,伴隨栽植水生植物的水池潺潺的流水聲。
絡晨哼唱著某首不知名的歌曲,拿著噴霧器在溫室裡忙碌。
蹲著給予梔子花足夠的水份,她用手探探盆底泥土的濕度,才滿意的點頭。
這樣應該沒問題了。
耳邊聽見一個緩步而來的腳步聲,她站起身往那個方向望去、對上一對漂亮的紫色眼眸。
「早安。」絡晨放下手中的噴霧器露出微笑「來溫室看看花草們嗎?」
才剛剛跨入溫室,嗅進室內帶著暖意的植物氣息,薇若妮卡還沒決定自己想從哪一邊的植物開始研究起,卻先聽見一道意料之外的招呼。
透過幾株花樹和金髮少女對望,對方臉上有笑,氣質溫暖,站在這座溫室裡毫不突兀。
「嚴格來說。」於是她也向對方回以微笑,並抬起頭,望了望整座所處空間。「是抱著探險的心情來的,不知有沒有打擾到您做事?」
「在溫室探險啊?」絡晨歪頭帶著笑意的重複了一次對方的用詞、才回答對方的問題。
「沒有打擾到喔,該忙的也差不多忙完了。」
她捧著剛剛澆完水的梔子花植株,慢慢往少女的方向走去、腳步在銀髮少女面前站定。
「既然是探險的話,要不要嘗嘗我調製的花草茶呢?」
金髮少女手中捧著的白花盛開,看著沒有什麼雜色掺在其中的純白花瓣,薇若妮卡在心底暗想,眼前少女和白花氣質幾乎如出一轍。
「如果在不會為您帶來麻煩的前提下,我很樂意。」點頭同意少女的提議,只是心裡仍有些細小困惑,眨眨眼睛,她不掩飾話中好奇地提問。「不過您說該忙的都忙完了……那是指您負責這座溫室的意思?」
「嗯?我不是負責那麼偉大工作的人啦、只是代為照顧裡面的一些植物而已。」
聽聞銀髮少女這樣的疑問,絡晨有些驚惶的搖首否認,接著忍不住笑意的說道。
「照顧花草算是、習慣的一種?」偏頭想了想,她為自己的動作確立出一個大概的詞彙。
對方的說話習慣隱約透漏著她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女孩子,絡晨在心底思考著適合的花草茶配方。
「這邊都忘記自我介紹了呢,我叫絡晨」
「您好。」
金髮少女有著對薇若妮卡來說音節十分好聽的名字,她點頭,表示自己已將其記下。「我是薇若妮卡‧韋爾,很高興認識您。」
視線從絡晨手中的盆栽上移開,薇若妮卡這才注意到絡晨有著和溫室裡色彩相似的一雙眼眸,要是可以,她想,大概用綠意盎然來描述是非常恰當的。
「植物也是生命,絡晨小姐。」她伸手輕輕碰上白色花瓣柔軟邊緣,這麼說。「擁有這樣習慣的您,我想已經足夠偉大。」
「很高興認識你,薇若妮卡..小姐?」想著自己是不是該禮尚往來在對方名字後面加上稱謂,卻因猶豫太久、聽起來有些微妙。
「被這麼稱讚真是不敢當。」她靦腆的笑著,隨著對方的動作低頭望著手中的花朵「只是喜歡看花朵開綻的樣子罷了,這種花朵的花香相當宜人對吧,叫做梔子花、花語是一生守候和喜悅。」
「稱呼的話,請依您喜歡的方式吧。」
多少察覺到自己說話間關於稱呼辦法給人帶來的困擾,絡晨的反應不是她在學園裡第一次見到了,薇若妮卡開始在心底思考關於改善這件事的可能性。
不過,那暫非當下所必須達成的。
手指抽離雪白花瓣,軟綿觸感卻像依黏在她指尖那樣,有些揮之不去。
「如果是長達一生的守候,又怎麼能確定總是喜悅?」對於植物花語她並非有著太多了解,只是聽了絡晨所說,直覺性的從那些字句裡剝出疑問,輕淺拋向這個金髮綠眼的溫柔女孩。「但話說回來,確實是很令人舒適的花朵沒錯。」
「不介意的話,我就喊薇若妮卡了。」
揚起微笑,絡晨總覺得小姐的稱呼讓人覺得有些距離感、但眼前的少女給人的感覺,只是習慣性加上那個稱呼而已。
聽聞薇若妮卡困惑的疑問後,絡晨忍不住笑著「但如果拿掉一生這個詞,對植物來說,也許...能夠開花便是喜悅吧。」絡晨伸手指指下午茶桌的方向,一邊往那裏走去一邊往下說。
「梔子花的盛開必須守候過漫長寒冬,直到夏天才開放──持久的守候為了滿溢的花香、這麼想像,就覺得是件令人喜悅的事呢」
安靜地跟隨絡晨走向桌邊,沒有立刻坐下,而是扶在桌緣,針對那帶著笑意的回應陷入深思。
「這樣嗎。」片刻,她像是小心翼翼拿起拼圖碎片將其拼湊的孩子般,輕聲應和。「假如是,在那長遠的冬季裡心懷喜悅,經過春季、來到夏日......終究盛開在為之守候的那人面前,想想的確是十分讓人喜悅的一件事。」
輕手撥去落在眼裡的銀白髮絲,她看著絡晨,而後一笑。「絡晨小姐是相當溫暖的人哪。」
絡晨將手中的盆栽放到茶桌中間,走到附近的水槽洗淨手指。
「咦,我只是照實陳述而已呢。」
這樣的稱讚讓她有些受寵若驚,畢竟她不覺得自己是能夠溫暖他人的存在。
「薇若妮卡喜歡什麼樣的花呢?」
輕聲詢問,她用手帕拭淨水珠,才從儲物空間取出自己常用的茶壺和杯具。
「或是特別喜愛的花茶?」
「……」
絡晨的問話停頓在半空中,經過一段時間,薇若妮卡都沒有出口接上。
她露出像是深深思考著、又有些困擾著的表情,最後她抬頭,視線在溫室內環繞一圈,才做出決定般地回應。
「洋甘菊。」說了個算是常見的花茶種類,稍停片刻,她又開口補上一句。「還有……或許也算是喜歡吧,迷迭香。」
在等待薇若妮卡回答的過程中,絡晨在玻璃製的圓型茶壺裡注入泉水,潺潺的水聲伴隨著這陣靜默。
她將那壺水架到一旁自己帶來的爐上,慢慢開小火煮著。
「薇若妮卡做決定的時候,好謹慎呢。」看著對方認真思考的模樣,忍不住微笑著說道。
「如果都喜歡的話、那就泡一壺有用到這兩種花草的花茶好不好呢?」在心裡擬定了配方,絡晨從儲物空間取出一個個裝著乾燥花辦的小盒子放在午茶桌上。
「要聞聞看嗎?」拿著標示洋甘菊的小盒揮了揮。
謹慎?
絡晨的評語讓薇若妮卡有些──與其說是不知所措,倒不如說是困惑來得貼切。
「只是覺得,對於每個接收到的問題,都應該要好好思考後才回答。」雙手在膝上交握,她試著讓語氣裡沒有太多辯駁意味,應著。
而後,她抬頭看向絡晨對她揮舞的小盒,彷彿光看著盒身都能嗅到其中乾燥花草的氣味。
「沖泡花茶也是絡晨小姐的習慣嗎?」點頭表示她樂意嗅聞洋甘菊時,她連帶性地這麼問道。
「嗯──薇若妮卡,不覺得那是謹慎嗎?」
感受到對方也認真的思考著自己給予她的疑問,絡晨歪頭,忍不住用有些笑語的語氣回應。
她打開放在手上洋甘菊的盒蓋、裡面乾燥花辦輕微的香味散逸出來、帶著一點甘辛相間的味道。
她把那盒子推到少女面前。
「沖泡花茶、是習慣啊...?」突然被這樣詢問還是第一次呢,絡晨思考了一下。
「每到花季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培養的植物...,只是盛開又凋謝太可惜了,懷著這樣的心情,去研究了花草茶?」
「假如我擁有為此下定論的權利。」伸手捧過那只盒,她搖搖頭,但也不是那麼嚴肅地應道。「我會說……那是一種過度驚懼吧,對於世界。」
世界那詞一出,薇若妮卡忽然也不知道為什麼話題會是這個了。
「我第一次知道洋甘菊這種植物的時候,還是在病床上。」單手放在已掀開的盒蓋上,她低頭注視盒中。「盛開又凋謝……對絡晨小姐來說太可惜了嗎?也就是說,絡晨小姐的手,能使凋去的植物們起死回生。」
或多或少,她的語氣裡有著淡淡的羨慕情感。
薇若妮卡自己是察覺得出來的,只是她不大確定坐在對面的絡晨是否也能從中聽出。
「驚懼,對於世界?」絡晨意外這個關於謹慎的結論,低頭掀開了盛裝著乾燥玫瑰的盒子。
「恩...薇若妮卡眼裡的世界,是怎麼樣的呢?」用小鑷子夾出幾枚粉色的玫瑰放置在一盤的瓷盤上,她用好奇的語氣說著。
病床上?
絡晨抬眼望著對面的少女低頭注視盒裡的洋甘菊,思忖著若是詢問對方關於過去話題,是否太過冒昧。
猶豫了一下,她露出微笑、伸手打開另一個裝著迷迭香的小盒。
「說是起死回生,也只是我想要延續香氣罷了呢。」她將盛裝著乾燥玫瑰和迷迭香的瓷盤往少女的方向推去。
「因為對植物來說,花朵的凋謝並不是一件可惜的事情、而是新生命的開始吧?」
「絡晨小姐眼裡的世界,又是怎麼樣的呢?」
將對方投來的問句增添幾字,薇若妮卡抬起頭,輕聲把問題原封不動送回茶桌另一端。「那該是個多沉重的話題啊,您問起十個人有關世界是什麼模樣,也許會得到十五種、或者二十種回答,而那些回答中,您想……會有著與您相同的認知嗎?」
玫瑰柔粉、洋甘菊嫩黃、迷迭香乾綠。
她看著瓷盤,語氣乍起又止,那樣子不像個學生、卻更像個老師。
還是那種提出了極為艱深難以回應的問題之後,便抽手不理,淨坐一旁與學生乾瞪眼的惡劣學生。
「而絡晨小姐,果然是相當相當誠懇而正面的人。」放開洋甘菊小盒,薇若妮卡稍頓片刻,續道。「這一點,讓我十分敬佩。」
「我眼裡的世界啊...。」
絡晨一邊思考著對方拋來的疑問,戴上手套、起身將正翻滾著沸水的玻璃蓋打開。
「薇若妮卡真是給了不太會表達的我好大一個難題,我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呢。」她有些忍俊不住。
「很抱歉,我回答不出世界是怎麼樣的呢,畢竟它涵蓋的東西太廣太廣了」
她在沸水放入迷迭香、又撥入洋甘菊,最後才將玫瑰倒入。
熱水翻滾著,漸漸染上玫瑰花瓣的紫紅色澤。
絡晨用著有些調侃的語氣說著。
「骨子裡的我是個有些懶得去深思的人呢,...所以我覺得──如果我是那壺茶,就享受被世界染色的過程就好了,我是這麼想的」
她側頭望著薇若妮卡,露出微笑。
「是我失禮了。」迎過絡晨那抹微笑,薇若妮卡也是笑著,但是帶著些許歉意的那種。「不過,對我來說,絡晨小姐已經做出『世界是寬廣得難以言喻』這樣的回答了。」
玻璃茶壺裡有足夠的空間讓那些乾燥花葉展開,翻滾著,釋放著,薇若妮卡看著壺裡情景,保持雙手交疊的安靜坐姿,眼裡有些期待。
「絡晨小姐,對人類的事情了解如何呢?」
差不多是那壺茶水顏色深得恰到好處時,她才再次發問。
「這樣嗎?如果能解除一點點薇若妮卡困惑就好了呢」絡晨靦腆的微笑。
她戴著手套的手輕巧的關上爐火,將盛裝著茶液的玻璃壺字爐上端起,將花草茶慢慢倒入一旁瓷製的茶壺裡。
金邊雕花的茶壺樣式簡單,描繪著綠意盎然的藤蔓圖樣。
褪下手套的同時,絡晨聽著少女這次詢問的問題,眨了眨眼。
「只有基本的了解呢?比如身處的大概地域位置,和血族約定的規則等等...」
這句話和溫潤的花草茶氣息,一起被遞到薇若妮卡面前。
瓷杯在桌面發出輕叩的聲響,絡晨含笑問著「喜歡蜂蜜還是冰糖呢?」
「冰糖,謝謝您。」
從最末尾的問題開始回答,茶香悠長,薇若妮卡嗅著,不自覺將身子往椅背上更靠去一些,用身體語言表達了某些程度上的更加放鬆。
「會問您關於人類的問題,和洋甘菊有關。」沒有立即動手捧住茶杯,她抬起手,十指交錯後抵住下巴,擺出了深思般的表情。「雖然與人類訂下互不侵犯條約,但總不是所有血族的想法都能統一……怎麼說呢?為了答謝絡晨小姐的茶,我就把洋甘菊做為一個短短的故事與您交換吧?」
「很適合這種花草茶的選擇呢。」
忍不住露出笑容,絡晨幫對方在茶液裡灑進小半匙冰糖,將糖罐子放在兩人中間。
並不是沒有特別研究過下午茶的禮儀,但絡晨更喜歡隨意一點的氛圍。
「和洋甘菊有關?」側頭,絡晨在薇若妮卡的對面落坐,用有些好奇的語氣說著。
「薇若妮卡不介意的話,這裡已經準備好迎接那個與花有關的故事了。」
茶匙攪出一個小小的漩渦,絡晨帶著溫和的笑意坐直身子。
「說是故事,但其實只是很小的一段敘述。」
同樣拾起茶盤邊的小茶匙,她沒有急著將茶匙浸入杯中,只是將那只小匙拎在手裡輕輕轉動,隨著旋轉幅度,腦海裡盤繞著的思緒也逐漸成形。
「我有個從我還沒出生時,就已經先認識我了的乾媽。」薇若妮卡放下茶匙,故事便從像是人物介紹那樣的地方開始。「她……叫什麼名字不重要,總之,在血族和人類簽定互不侵犯條約以前,她在人類世界居住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人知道她在人類那裡發生過什麼事。」
透過茶水,隱約能看見沉積在杯底的冰糖。
薇若妮卡並不急著攪動它,反而抬起頭,紫色眼眸迎上絡晨正聽著自己故事的綠色瞳仁。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只靠信件往來,最後,她從人類世界回到血族那天,我正生著病躺在床上,她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那般走進我的臥房,在床邊坐下,女僕端上一杯香味特殊的熱茶,同一個時候她握住我的手,笑著說那是洋甘菊,一種能用來治療身體的魔法植物。」
「洋甘菊的確有很多功效呢,可以抗發炎,安定情緒、舒緩疼痛等等...」
絡晨放下手中的茶匙,認真地傾身,聽著對方訴說的故事。
「薇若妮卡的乾媽感覺也對花草有些研究呢,..後來呢?那杯茶的味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