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千世。」
放下茶杯，向坐在正對面的多內特道謝，然後開始收拾起桌上的書本和字典。

雙腳悠閒的盤坐在沙發上，多內特一手伸在桌上轉著自己的杯子。
（終的語言天份真不錯....）雖然今天只有學法文字母的寫法跟讀音，但或許再過不久，伊集院就不需要跟自己學法文了。多內特忍不住這麼覺得。
「Merci.」
「法文的謝謝。」說完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裡頭的香蕉摩卡。

「嗯，我記住了。」慎重地點了點頭。
「Merci.」跟著念一次，發音非常標準。

「de rien.」說了不客氣，放下杯子。（雖然有語文天份，但不太會保護自己的樣子。真是有長處必有短處...）
「對了...，後來那個...會罵人的女孩，...」
「...有罵你嗎？」

馬上明白多內特是在說先前過夜發生的事情，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是有罵啦……問我為什麼那麼晚不回家，還跟陌生人一起住……」
從話語中不難推論，伊集院大概把很多東西都向森津來花坦誠了。不過他本來就不是個會說謊的人。
「但是千世應該不算陌生人吧？這點我有好好跟她說了。」

「.....他接受了？」不知為何總覺得女孩應該沒有接受。

「再過一陣子就會接受了吧。」
那應該不是接受而是放棄，但伊集院似乎沒有發現這點。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的年紀，她多慮了。」

「你的確不是...」（不過...）總覺得自己可以明白女孩罵人的原因了。
「對了，」指指伊集院的筆記本，又做了寫字的動作示意要借一支筆

「嗯？怎麼了？」拿出一隻鋼筆遞給多內特。

「這個……」接過筆後翻開伊集院的筆記本，在上面寫了一行羅馬拼音——「Satoshi」。不太確定的看著伊集院。
「怎麼寫？你昨天說的名字。」

「啊，這個啊……」
拿出另一隻筆，在那行羅馬拼音的下面寫上「巧」，然後在巧的前面寫了「北村」和「Kitamura」。
「『北村巧』，雖然Satoshi通常不會寫成這個字就是了。」

將筆的尾端抵著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思考什麼。
「伊集院，北村，......表弟？」筆的尾端指向伊集院。

「是『弟弟』喔。」笑著糾正。
然後移開視線歪著頭像是在考量什麼，發出「嗯……」的聲音。
通常提到北村巧，話題就止於「他是我的弟弟」，不會再往下。不過，有些想跟人聊聊的事情，已經悶在心裡太久、太久……

「……我們的父親是同一個，但母親不是。」
——反正對方也不是會久留日本的人，應該沒關係吧？

「……這樣啊…」(那是…私生子？)那個字眼有點難聽所以沒說出口。
「……你父親姓？」覺得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我的父親是『伊集院』，巧的母親是『北村』……北村阿姨在把巧送過來之後沒多久就病逝了。」停頓了一下。
「……巧來伊集院家的時候，堅決不更改姓氏。」
想到北村巧想要脫離伊集院家的這件事，心情還是很複雜，眉頭馬上就皺起來。

（好像有點複雜...）不確定自己可不可以繼續問或繼續聽下去。
「...那是他幾歲的時候？」感覺已經很有主見了。...而且很不喜歡伊集院家的樣子。（那...為什麼會跟終住在一起呢？）

「幾歲啊？我想想……嗯——後來我跟巧一起上國中，差不多那個時候吧。」
靠著記憶稍微推論了一下，「十二、十三歲？」

「你們同年紀？」（那不就是........）忍不住對伊集院的父親感到好奇。

「嗯？對啊，我跟巧差了二十一天。我二月二十八，他三月二十一。」誠實回答多內特的疑問。

「三月二十一？！」一臉驚訝。「我也是三月二十一！」

「千世也是三月二十一嗎？真巧合……」也忍不住驚訝地睜大眼睛。
「總覺得千世跟巧很有緣呢，生日一樣，還有法國巴黎。」

「.....的確...真期待跟他見上一面。」
「.......」
「你們感情不錯的樣子。」試探性的說著。

「……畢竟相處了將近十年。我們離開家到這邊就讀高中，然後同居到現在。」
伊集院放輕聲音地說著，一瞬間有不少回憶湧上來，胸口悶悶的。他垂下眼簾，微低著頭喝茶，只是嚐不出味道。

「千世，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將伊集院的表現看在眼裡，等待接下來的問話。

伊集院沒有馬上發問，安靜地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店家播放的音樂依然溫和舒緩，他過了好陣子才緩緩抬起頭來，藍眼瞅著多內特幾秒後移開。
從伊集院抿著的嘴唇，可以感覺到他的緊繃。
——不知道要怎麼問，要從哪方面問，還有該不該問。

對方是外國人，之後說不定不會在日本見到了。
就當作是在告解吧。雖然自己不是信徒而對方也不是神父。用這種理由安撫自己的伊集院終於開了口：
「千世……你對同性喜歡同性的這件事，怎麼看？」

「.......」直接的答案當然是沒什麼看法，喜歡同性是很普通的事。但此刻重要的不是回答，而是伊集院這麼問的原因。
先前在金星聽到他去公關店的原因是為了學習討女孩子歡心，後來得知他有喜歡的男公關，然後現在，剛剛的話題聊的都不是那些，是同父異母的弟弟。
多內特望著將眼神移開的伊集院，思考了一會兒。
「同性喜歡同性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我沒什麼想法。為什麼這麼問？」

又一段不算漫長的沉默，伊集院下意識抓著自己的手背，笑容不知何時消失了。

他很想反駁哪是什麼平常普通的事情，但反駁的同時也像是在否定自己。矛盾的想法最近一直盤踞腦中，就連現在也說不清到底希望想聽到對方說什麼話。
——好想逃，好後悔。承認了之後是不是會毀掉什麼。
伊集院眉頭深鎖，神情愈來愈明顯地黯淡下來。

「……喜歡……」
好不容易發出的聲音在顫抖著，細微的不專注傾聽就聽不見。
「……我喜歡巧。」

「.......」
沒有立刻做出任何的反應，多內特在腦海中不斷分析、重組，拼湊著伊集院這個人。答案漸漸明朗。
先不論他喜歡什麼性別，那是其次，更關鍵的點在於他喜歡上了跟自己有血緣的弟弟。
（常常去公關店、到國外唸書的弟弟、以及，令伊集院傾心的男公關。嗯.......）
如同第一次在咖啡館見面時一樣，多內特傾身將一隻手放到桌上，在伊集院面前攤開自己的手心。

眼角餘光瞥見多內特伸出的手，伊集院楞楞地看著對方不算陌生的舉動。大概又是要他把手放上面吧，但這次他遲疑了，沒有立刻動作。
（為什麼……）
他好想開口問對方，為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淚水開始聚集於眼眶，視線逐漸搖曳。
他釋懷了北村巧選擇出國留學的這件事，卻遲遲無法釋懷自己喜歡上自己弟弟的事情。
最初的那個提問說到底還是在逃避，他其實不在乎自己喜歡上同性。會掙扎，但不會如此糾結。

（到底為什麼……）
他不懂了，不懂自己究竟是想要安慰還是責備。


伊集院最後還是將手放上去多內特的掌心，都走到這地步了，他想弄清楚對方想做什麼。
（大不了就是失去這段關係吧。）
緩緩地閉上眼，像個等待法官宣布判決的被告似的。

伊集院白皙的手輕輕落在多內特手中，多內特沒有遲疑的握住了那隻手，感覺到那隻手在顫抖。
「終，你一直都很辛苦吧，」溫柔而緩慢的說著，「喜歡上不能喜歡的人。」

（好溫暖……）
伊集院張開眼睛，有些呆愣地看著多內特，腦中轉著對方剛才說的話語。
情緒因為相連的掌心而漸漸緩和，臉上也慢慢有了光采。

「……最近才知道那些的心情是喜歡。」
伊集院嘗試回握對方的手，聲音踏實許多。或許是最困難的那道檻已經跨過去，所以接下來的便不再難以啟齒。
「巧交女朋友的時候，我很難過。也只是難過，偶爾逃避這件事。我覺得他還是會待在我身邊。」

「可是直到他說他要出國，我才知道，我們是會分開的。那個時候，有人跟我說，我對巧的這份感情，是喜歡。」

「我清楚他是我的弟弟，但我還是喜歡他……這樣是不行的吧？」
最後這句伊集院愈說愈小聲。他雖然微笑著，感覺卻像是快要哭出來似的，又問了一次：
「這樣，是不行的吧？」

聽著伊集院娓娓道著那份無法開誠布公、受人祝福的感情，多內特沉默著握緊那隻手。
「.......」
「為什麼終會喜歡上巧呢？」
不願意更改姓氏的巧，願意跟終同住...。說實在這種事要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只會覺得對方的存在不斷提醒著自己家庭破裂的事實。
（.......）
說到母親，終提起母親時總有一種....拘束的感覺。

「喜歡這種事情……或許會有理由。」
伊集院再次閉上眼，像是在回憶什麼，聲音放得很輕、很輕。
北村巧是私生子，是父母感情不合的象徵。但自己其實也……這雙藍眼、這頭偏棕的黑髮，他的身上只有顯現母親的血脈。
如果自己真的是母親那邊的私生子，那麼可能還比北村巧更沒立足之地。
因為這樣，他就完全不是「伊集院」。

伊集院也想起了不少事情，跟北村巧的初遇，國中時北村巧第一次向自己表現善意，國三時自己抓住北村巧哭著說想離開家，高中時、大學時……他們真的相處了好久、好久，將近佔去彼此人生的一半。

——為什麼會喜歡上巧？
這個問題，意外地難回答。
「可是我不知道我怎麼喜歡上巧的，可能是因為在伊集院家，他是少數願意看著『伊集院終』、願意待在我身邊的人。」
「……雖然他現在也離開我了。」

（...比起喜歡，倒比較像是一種寄託。...可能還有一些投射。）不過喜歡本來就不是很單純的料理，一定都摻雜各式各樣的香料才烘托出"喜歡"。
「終。我不會去評論這份感情。不過...」停頓一會，「我希望你可以放下他。」
「就像你說的，巧已經離開了。」

「我沒見過他，但從你的描述，我想他應該是個很清楚自己的人生要怎麼走的人，他交了女朋友並且選擇去國外進修，他有他想做的事、想達成的目標。」
「可是你，...這份感情蒙蔽了你的眼睛，讓你停滯不前、無法成長，先不論喜歡上手足的正確性，我覺得這份感情並不適合你。」
語氣盡可能溫柔並認真的說著，眼神直直的望著徬徨的伊集院。

即使內心或多或少有些明瞭，但被直說這份感情不適合自己，果然還是會難受。
伊集院掙扎了一下，意外沒花多少力氣就掙脫出多內特的手。他別過頭去躲開對方的眼神，用力抓著手背，強忍下想逃離這裡的衝動。
左手手背留下明顯的紅色抓痕，指甲彷彿要掐進肉裡。

——你懂什麼？如果能夠那麼輕易放下我也想放啊！
壓抑想要破口大罵的情緒，伊集院開始深呼吸來平復心情。

再怎麼說這話題都是自己先開始的，多內特並沒有錯。
「我不知道……」伊集院緩緩地說著。
「或許我只是，太寂寞了。」

在那個家很寂寞，所以想要人陪，而北村巧成為了陪伴他的人。
然後那份依賴久而久之變成喜歡，也許只是這樣而已。

一下子空了的手心，依舊擱在桌上。
「我是個外人，沒有資格要求你什麼，只能說我希望你放下，但決定權在你手裡。」

沉默了一陣。
「...雖然這是屬於你的課題，別人無法替你完成，但是...」
「你決定放下的時候，我會陪你一起面對。」
似乎說了天真的話，再過沒多久就要回國的人，怎麼可能一直陪著伊集院。然而多內特只覺得，不管什麼事總會有辦法，只要願意邁出那一步。

伊集院斜瞄多內特一眼，停下自殘似的抓手行為。稍微牽動嘴角，似乎是想笑卻沒有成功。
多內特的話對他來說，有種莫名的嘲諷感，還有無以名狀的罪惡感。
（如果你知道我是因為明白你會回去法國才說這些……）
（——反正回去之後你就會忘記了。忘記你現在說過的話，忘記我的事情。）
（我是以這種心態跟你述說這些事情的，如果被你知道了……）
（……）

輕嘆一口氣，伊集院還是沒有直視多內特。
「……換話題吧。」

「...嗯。」
想了一下，多內特從口袋抽出手機，偏著頭看著螢幕似乎在查什麼資料。
「上次，不是說想幫你搭配造型嗎？」邊說邊將手機螢幕轉向伊集院，「你覺得這個怎麼樣？...髮型也順便換掉如何？」
不知是誰說過這句話：外型改變了，心境也會跟著改變。

「嗯？」轉頭看著多內特的手機。
一向對穿著沒什麼研究也不怎麼在意，但還是多少看一下對方挑的服裝。
「……都可以。只要別露肚子就好。」

「露肚子？」有點奇特的要求，原來就沒有打算讓對方露肚子，但對方這麼一提反而讓多內特在意起這件事。
「"都可以"是很大的範圍呢。嗯...」邊思考著邊用手托著下巴，打量著伊集院。
「要把你的特色跟優點都展現出來。 」

（……我也想知道自己的特色和優點是什麼。）默默想著。
「那麼就期待千世幫我挑選的衣服和髮型了。」拿起閒置略久的紅茶，喝了幾口。

「敬請期待。 」說完便傾著身子滑起手機，螢幕上一個個型男穿搭及男士配件的圖片，每看到合適的，多內特就豎起手機看看螢幕再看看伊集院，像在比對什麼。
「終會戴飾品嗎？項鍊、耳環之類的？」

「我是沒那個習慣……」
仔細看會發現，伊集院的手腕上甚至沒有手錶，看來真的不是很常幫自己打扮。
「但是不會反感……」停頓幾秒。
「……真要說的話，無法接受打耳洞這件事。」怕要是自己不先說的話，對方說不定會抓著自己去打耳洞。

'
「不用擔心，我也不喜歡在身上打洞。」
「那…刺青呢？」從手機秀出了一些幾何圖形的刺青圖案。

「也不是很喜歡……我怕痛。」苦笑著拒絕。
而且身上已經有道無法抹滅的傷疤了，實在不想新增什麼其他的。

「怕痛？好的 」
「我倒是滿想刺的...」看著幾個特別喜歡的圖案。

「是嗎？千世想刺的話，就去吧。」
覺得自己沒有干涉對方的權利，而且本來就不是因為認為刺青是壞事才不願意。
「啊對了，如果可以，能盡量挑長袖長褲嗎？」
（糟糕……這樣要求會不會太多……）有點擔心。

「...可以啊。」同樣是笑容，卻讓人覺得雙眼發亮。
「還有嗎？喜好...想法...不喜歡的，都告訴我。」

「應該沒有了……不過如果千世覺得我適合的話，也不是不行嘗試。」默默又將決定權交到對方身上。

「沒有了嗎？好...」期待的心情突然被澆了冷水，多內特低下頭繼續閱覽參考圖片。
「那麼，」
「到時候就算你有意見也不會聽你的嘍。」
「就這麼決定了！」使壞般的笑著，將自己杯中剩下的喝光。

「啊哈哈……」乾笑幾聲，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應該還好吧？只要別讓他看見那道疤，其實都無所謂……）

「嗯....那.....今天就先這樣了。」
「我朋友今天要帶人回來給我認識。要先回去了。」稍微記錄了覺得不錯的網頁後，多內特將手機收進口袋，拿了桌邊的帳單走向吧台結帳，很快的又走回桌邊。
「走吧。」

「……」發現對方又幫自己付了錢。
「千世，我們各自各的就好，你不用請我。」
幸好這次有先記下價格，馬上就拿出自己的那份還給多內特，然後也起身。
「嗯，走吧。」

「哈哈，終真奇怪，要是我被請客一定會欣然接受的。」邊說邊走到門邊。
「覺得過意不去的話，下次換自己請客就好了嘛。 」
「嗯。」將門打開，讓伊集院先走。

「但我覺得下次還是搶不贏千世，不如各付各的……」
第一次知道原來帳單是需要搶的，大概是因為通常沒什麼人會請自己吧。
先行走出咖啡館，轉身看著多內特，揮了揮手。
「下次見。」

「嘿。抱一個。」走出了咖啡館，站在人行道上的多內特向伊集院張開懷抱。

「……哈啊？」發出了一聲困惑，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現在是什麼情況？

「你在發什麼楞。」邊說邊抱了上去。
「.......」安靜的抱了一會兒。

「快點放下吧，終。一點都不可怕的。」說完就放開了伊集院。
「那麼，下次上課見。au revoir.」用法文道別後，多內特招了一輛計程車，在上車前向伊集院揮揮手，隨後便離開了這條街道。

「……」
一切都在伊集院錯愕中開始與結束。
他望著多內特搭乘的計程車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鼻子似乎還聞得到多內特身上那股檀木和佛手柑混合的香味，伊集院忍不住抬起手嗅嗅衣袖，是不是因為剛才的擁抱而沾染上了對方的香水。

（無法理解……）
（……我是不是不該向他說那些？）
低頭盯著自己的右手，上頭彷彿還殘留著當時掌心相連的溫暖。有那麼一瞬間，是不想放開的。
明明是看在多內特不會久待日本、遲早兩人會各分東西的這點上，才說出那些事情的。
像這樣利用對方的溫柔，真的好嗎？
所以後來即使有看見對方依然擱在桌上的手，也沒把自己的放回去。

（對不起，我只是……）
伊集院將右手緊握成拳，好似這樣能夠抓住什麼。然而除了空氣，什麼都沒抓到，就連那些記憶中的溫度也漸漸消散。

他苦笑了一下，深邃如海的眼中流轉著多種情緒。站在路邊沉默一陣子，然後攤開手心，轉身踏上回家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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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reg Laswell - And then you (Lyr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