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嘛——菖蒲的確還沒開花喔。日期倒是提前了,因應曆法的改制。」
抬頭順著對方的視線望了望鬱鬱蔥蔥的柳杉,嘴角揚起笑意,繼續自顧自的說下去:「不過呢,仍然改變不了春日將去的事實。」
「曆法改制?老朽怎麼沒聽過這回事?節氣就是遵循四季變化,春天播種、秋天收耕,順應自然交替的規律!這是要亂了時節,讓村民怎麼過!這些上面的,一點都不會替底下的人想……」繼續誶罵,手上的拐杖也不斷敲擊地面,說到最後語調漸高,愈加忿忿不平。
「說穿了就是依循著自己的想法,以『菖蒲之節句』為名重新延續既有的節氣,作為夏天將至的形式。人類呢,總能在不合理的脈絡中尋得可行之法。這也挺有趣的不是嗎?」
輕快的回應著,雜亂無章的敲擊聲依然不絕於耳,難得見到如此氣極敗壞的神態,浮現於嘴角的笑弧更為明顯。
「所以說……出日爺爺,地面都快被您敲出一條縫啦。」說是這麼說卻沒有阻止的意圖。
「老朽才不會承認這種東西!」舉高了手杖用力揮舞,一點都不怕打到旁人。接著又突然轉了方向指著玖示道:「小子,那你說說現在是什麼時候?」
「嗯——」
沉吟了一會,又微笑道:「懸掛鯉魚旗的時候吧。一般家裡有男孩的家庭會在屋頂上懸掛,它們飛在風中的樣子就像魚兒自在優遊在天際間......您想看看嗎?」
「你的鯉(こい,音同恋)應該也是像這樣隨心所欲悠遊吧,老朽是很想看,想必非常絢麗。」說完眼瞇瞇的笑著,脾氣來的快去的也快,倒有些反覆無常的樣子。
「如果有的話還真想讓您看看。」
自然的回應了對方的話,鳥鳴聲劃破瀰漫的薄霧,嘹亮迴盪在參天林木間。
「不過呢,我可沒有掛鯉魚旗的習慣。」嘴角笑意依然。
「沒關係沒關係,老人家別的沒有,時間最多。」說著說著便要拉玖示走,完全無視體型差距。
「沒有的話,去找一個就好了!雖然合意的難尋,但只要有耐心,總會有的。」邊拉邊說道:「咱啊,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小子,你說是吧!男人啊,就是要有擔當!雖然你的體型瘦弱了點,看起來沒什麼肩膀,可男人靠的不是外表!是這個心!」說著用力拍了拍胸脯。
「有了家庭便會有承擔責任的勇氣,這是自古以來的定律,雖然有些例外……」說到這聲音又轉小,「不過,小子。老朽可是很看好你的!」拿起手杖用力拍了拍對方的後背打氣。
「嘛,有耐心找的確能看見。現在的材料除了和紙還多增加了木棉布,色彩也變得更加美麗也是事實,要找到一個合意的更不容易。可是......」
理了理有些發皺的衣料,微微頷首,唇邊看不出何種意義的弧度不減反增,草葉的馨香飄盪在空氣間。
「看您這麼有信心的樣子,想必您一定遇見過中意的鯉呢。」
朗聲笑說:「可沒人替老朽掛鯉,這對老頭子來說太奢侈了。那是長輩對晚輩的盼望,是你們年輕一輩的事。」
用手杖敲了敲玖示道:「若有中意的就好好把握,隨風飄逐的東西易逝,一眨眼就不見了。」
敲在踝上的力道並不生疼,看見對方眼中期待的神色,眨了眨眼睛。
「說得也是,春宵苦短嘛。既然易逝,若鯉魚又少了一個顏色,看上去真是大大打了折扣。」
旋即咧開嘴角,雙手攤開笑得一派輕鬆:「也沒有人幫我掛鯉過,所以說爺爺,我們算是扯平囉。」
「談了這麼久,有的事我可還沒聽您說過——不如說說令您印象深刻的信仰者吧?總不會每個人類都被您的石頭敲著打吧。」一手撐著頭,毫不隱瞞眸底顯而意見的笑意。
「這可不行。」聽到沒有得到來自他方的祈福,這可激起了神靈的本分。「來來來,讓老朽為你掛鯉。」說著就要動手,全然不管是人非人。
從懷裡掏出手巾攤平在手掌上,隨手摘下一旁的鳳仙花揉捻,簡單勾勒出魚的形體後,便把手巾綁在木杖上迎風搖曳。
似乎很滿意自己的傑作,開口說道:「這可是老朽第二次只為一個人護佑,小子,算你好運!」
稍稍瞪大了眼睛,暫時化作一尾鯉魚的小小手巾乘風飛舞著,有如新生的魚苗泅泳於水流之間,忍不住起身走近了些觀看。
「......真意外。」好半晌才能開口說話,嘴角的弧度微微收斂:「謝謝您的祝福,我收下了。」
「小子,這不算什麼。今日你我有緣,改明兒個再帶上人來找老朽吧。護佑一家老小,回應他人盼望才是老朽擅長。」笑瞇了眼回應:「老朽可是很期待看到你牽著誰的手。」
「怎麼可能啊。」
乾脆的否決了年長神靈的提議,嘴唇動了動,像是在猶豫著該如何接話,隨及深吸了一口氣。
「我能給她的一切都是有限的,而即使成真,這份幸福持續的時間不會長久——我呢,已經很明確的拒絕了我喜歡的那個人。」長指接住了落葉,抬起手轉了又轉,「這樣子對她跟我都比較好喔。」
「傻小子,沒有什麼東西是長久的,就連幸福也是。這點咱倆應該比誰都清楚……老朽想的幸福是沒有遺憾,在這有限的時間裡盡可能不留下任何遺憾。」
看著剛剛被染紅的指尖問道:「孩子,那你認為的幸福又是什麼模樣?」
眼眸閃過一絲訝異,低頭看了看手中握著的綠葉,接著鬆開了手指。
「我眼中的幸福,便是身邊重視的人有所依靠而且過得安穩,至於我自己的——我可沒思考過這麼深刻的問題,說不定早就擁有它而不自知。」重新揚起了嘴角,「有些事,越是留心反而越難查覺呢。」
「老朽希望你獲得幸福。」淡淡開口道:「你把幸福給了人類。」微微一笑,「卻沒有幸福留給自己。」伸手撿起落下的綠葉,放回對方手上時已是一朵石榴花。
「幸福跟我沒有關係。」揚起一貫的笑意,聲音堅定:「人類需要幸福去充實他們的生活,因為他們的生命與我們相較過於短暫,因此才需要祈願,追尋他們希望的理想。」
語畢隨意找個平穩的石頭坐下,稍微伸了伸腿,抬起臉望向神靈:「那麼爺爺,您先前的護佑對象……也是人類?」
「當然是人,這是老朽的職責所在。而且……」向對方撇了一眼道:「人也好、妖也好,有了心,就不再有區別。對老朽來說萬物都不過是活在這三千世界裡的生靈罷了。」
「在您眼中確實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
彎了彎脣角,側過頭望向輕輕搖曳的柳杉枝葉,光影點點,連葉緣都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指尖滑過下顎,彼此的眼神交會。
「不過其中還是有特別的例子——我呢,想聽聽關於您護佑的那個人類的事。」
「那個人嘛……」眼珠溜溜的轉了幾轉,悠悠的道:「既然今天是端午,你有帶柏餅來孝敬老人家吧。」
「當然。」
笑著遞過了小巧精美的漆盒,其中盛裝了數個外皮透明晶亮形似圓月,並裹著翠綠柏葉的柏餅。
從盒中拿出一個柏餅放入嘴裡咬了一口,細細咀嚼好一陣子後才吞嚥下去緩慢的開口道:「那應該是寬永年間的事了吧……彼時還有人來參拜,有一個孩子每天都來。」
「寬永啊——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居住在山腳下附近村落的孩子?」順口詢問了句。那個久遠的年代自己可還沒化人,記得的事情也不算多。
「是山伏帶來的孩子,後來人走了,把孩子留了下來。」把剩下的柏餅一口塞入,舔了舔手指繼續道:「之後那孩子每天都來祠堂或在靈園裡尋找供品。」
「修行者帶來的孩童嗎,還真是罕見。那個人的真實身分也許是天狗吧。」
飛鳥振翅的聲音循著流動的涼風逐漸遠去。思索了片刻,又繼續接話:「不過為什麼要尋找供品呢?」
「從前從前有一對老夫婦,老婆婆在河邊洗衣服,從上游漂下來一顆瓜。」目光移到漆盒裡,盯著排列的柏餅,彷彿在找什麼,自顧自的說起另一個不相干的故事。
「把瓜切開後,裡面有一個小女娃,倆人便把她扶養長大。有一天老夫婦倆同時出門去,這女孩便被外頭闖入的怪異▉▉▉▉▉。」又拿起一個柏餅掰開,撕成小碎塊。
「治承、應永、寬永、天和、享保、天保……」閉上眼喃喃細數,「鬧飢荒的年頭裡,什麼都沒得吃,無計可施呀……人們只好吃▉▉,或是▉別的人來吃。」
停頓了好一會才又睜開眼盯著柏餅道:「聽說秦人祭天供奉的饅頭最初也是人,後來才改以麵粉揉製代替人的形體。」宛如是想到什麼,話題又轉,「賀茂也有帶著猪頭騎馬的人,象徵性的當作是野豬,獻神祭儀。」
「在故事裡,那個闖入的怪異或許就是▉▉,沒有出現的老夫婦說不定也就是▉▉一樣,將孩子▉▉▉▉。」
「當計無可施的時候,若費盡千方百計也想活下去,為了生存,變得跟那怪異一樣以那種方式維生,也是沒辦法的。雖說三千世界百相皆有,可是……」
部分的話語融化自樹蔭流瀉而出的風聲之中,那些無法聽見的詞語隨著對方的脣形變化顯得曖昧不明。小手中的柏餅已經不復原先完整的形貌,將視線重新轉向神靈的臉龐。
「這實在太悲哀、太可笑了。那個孩子,恐怕也是其中一個。」臉上的微笑若有似無,聲音相較先前放輕了些:「這就是您與孩子產生交集的原因吧。」
「老朽不會否定活下去,那是生的本能。」小心謹慎的拿起一塊吃下。
「不管是以何種方式死去的人們,祂們一定都有一手掙扎著向天,另一手則是活著的象徵。」指了指脖子與心臟,「那些都是帶著遺憾離開的。」
「......剩下本能,卻失去了所謂的本心,是不會感到遺憾的吧。」望了眼柏葉上被分作數塊的柏餅,語氣與先前一致:「我肯定那是活下來的方式,但對您的說法不盡然同意。」
「是啊……有不惜犧牲他人也要讓自己活下去的人,也有不惜犧牲自己也要讓他人活下去的人。」又拿起一塊慢慢吞嚥,進食的樣子彷彿是收下某種非常重要的東西。
「但真正殘忍的是作為旁觀者的老朽。」
「無關我個人想法,相信您也很清楚自己的職責。」
笑了笑,目光落在躺在掌心的石榴花,明豔而綺麗的紅色映入眼簾。邊端詳著,邊伸出手指擦過外側的花瓣。
「那麼,還請您繼續告訴我後來的故事。」
「職責嗎……老朽從未想過。」
偏頭看著玖示道:「你倒是說說什麼是職責?」
「哎,這可不是我能妄言的。」
語氣輕快的回應著,微微瞇起了雙眼。
「活得比我們還長久的您應該理解唷。」
斜睨了眼對方,就知道這臭小子不會明確給出回答,可也沒有一笑而過,想來這事還不到了解的時候。
「罷了。」繼續塞下一口柏餅。
「那孩子的雙手最後捏滿了泥巴。」說著的同時似乎還依稀可見。
在低不可聞的細語後,他從細如枯枝的手接過那團爛泥,恭敬的說道承蒙恩賜,接著送入口中吞嚥下去。他應諾,就算人們遺忘了,約束依然存在。
「這樣啊。」
脣形維持著相似的弧度,沒打算繼續問下去,但目光中似乎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
「爺爺,您的表情稍微有了些變化喔。」
微微一笑道:「老朽只是從這廣大天地裡誕生的生靈,亦是因為人們的信念而產生,自然有喜有悲。」
起身拍了拍道:「再陪老朽到處走走吧,除了這面魚旗,指不定還能抓到幾尾香魚讓你帶回去。」
「香魚嗎,一年間經歷了誕生與衰老,於春天溯流而上逐漸成長......這附近的河水,確實適合牠們生存。」
抬起臉看向已經拾起柺杖的神靈,同樣站起身將沾染在衣襟上的砂塵拍落:「那就繼續打擾了。」
「好說好說。」這麼說完,走了一陣後又道:「那抓魚的任務也就麻煩你啦,相信你也不忍心讓老人家下去川流裡吧。」語畢,露出一副慈祥和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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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最後一段!!!XDDDDD其實最後能以香魚結尾蠻厲害的......這噗走向根本暗潮四伏啊
爺爺這身高我怕他下去就不見了阿XDDDDDDDD
香魚是神來一筆,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
這噗前半段像是騙人進來的,後面急轉直下,再最後一刻又來個大轉彎回到正軌上
對不起我的錯(抹)我好想吃香魚喔……好餓喔……(不要在這邊講
沒關係~~我也想吃鹽烤香魚........再擠上檸檬,微焦酥脆的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