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響提著燈籠,安靜地佇立在道路中央,他眨了下眼睛,撚息了在紅紙上閃爍的燭火,抬腳漫步在微亮的夜色之中。
白髮柔順地披在肩上,在月亮的照映下散出同樣的銀白色彩。如玻璃珠的淺綠眼眸沉澱著光的碎片,瞳孔拉得細長,安靜地來回掃視著田地插種的秧苗。
周圍很靜。但有什麼東西一晃一晃地慢慢接近,掩在蟲鳴裡幾乎毫無聲息,仔細聆聽的話,還有一點燃燒中的劈啪聲。
一團紅光沿著竹響行經的路徑而來,因為忽然沒了燭火的照明,那東西微弱的紅光在夜色中明顯了不少。
鞋底摩挲著土色大地,帶起一些塵埃,卻因水氣而立刻下墜。竹響聯想到秋天葉子因風打出的節奏,一樣得沙啞哼唱著同樣的旋律,下一波的聲浪不知是一百片葉子打響空氣,還是第一百零一片樹葉落下的聲音,卻同樣不規律得令人心醉。
還是如冬天積雪墜落的啪嚓?那步伐應該要更沉重些。細碎接連串起的腳步又像春季落下的碎花,一串串吻上透紅的面頰,在地上鋪上一層厚厚的花瓣地毯,沾染整身的香氣……。
因為想像帶起的好心情,竹響的髮尾晃動著美好的幅度,如同彎起的嘴角上揚。
注視著前方晃動的銀白長髮,晚夏繼續沉默地跟隨。
看來四五步的距離仍未讓對方感到警戒。
根據晚夏一直以來的觀察,目前的狀況很少見:通常夜裡行走的人一沒了燈都四處張望,遠遠地就發現自己,然後忍不住跟著自己的燈光走。
他覺得夜裡的人們見到他的反應都相當激烈……但是對方步伐輕盈,絲毫沒有在夜色裡的不安神情,反而自己熄了燈火仍然自在無比,相當特殊。
晚夏晃著散發微弱紅光的身體,認真考慮要不要繼續接近。
還是說直接晃到對方跟前好呢,看看神秘人士的正面?
似乎仍以為周圍只有自己一個人,柔淡的嗓音輕哼著,破碎音節從口中吐出,搭上鼻音偶爾的輕吟,凌亂中帶著夏天韻味的祭祀曲目被編織成章。
以泥土氣息為經,夏風為緯,月光鍍上一層銀,星子點綴,想像添上幾筆斑斕的色彩,虹色的夜中染上光輝……。
他喜歡這種難得雀躍的感覺,即使只是自得其樂也是歡愉。
腳步頓地停下,被窺伺的感覺在沉浸自身世界的想像中被剝離,竹響眨了下眼,偏著頭,手中黯淡的燈籠也停止晃動。
「……晚上好?」
腳步移動使身體轉過來,竹響禮貌地問好,確認對方並非人類後小心地鬆了一口氣。他好奇地瞧瞧對方微微發光的身體,再看看自己手上早已熄火的提燈。
看起來就像燈籠一樣呢。
對方輕哼著歌毫無防備的樣子,轉過來也只是問好。真是平靜的反應。
──晚夏反而愣住了,有一種奇妙的悵然若失感。明明是用本體出現,卻沒有聽到尖叫或逃跑,難得被好好地打招呼,真是不習慣。
「晚上好。」看著銀髮男子的眼睛,似乎連外觀也不太一般,是非常美麗但難以言喻的顏色,「是在散步?」
晚夏飄得離對方近一點,想看得仔細些。不過自己身上的光照在對方身上,好像反而妨礙了他觀察對方身上的色彩。
銀白長髮染上一層薄紅,像少女羞赧的顏色,竹響看了看燈籠後面,確認並不是幽靈之類的透明物體提著燈,才將視線放到被寫著平假名的燈籠上。
so…ba?他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羽睫隨著動作顫動,或許是紅光氤氳迷離,他不太能辨識燈籠上面的書法。
「比起散步更像巡邏。」他笑道,唇邊彎起溫煦的弧度,輕柔的嗓音在夜晚鳴叫中被獨立出來,乘著風的恬淡揚起尾音,「偶爾會有田鼠、烏鴉之類的動物弄壞農作物……但比起此時節,夏天和秋天仍較多。」
對方的視線好像在探究自己身上的字,晚夏很想轉過去背對他,就可以把字藏起來......不過這樣太失禮了,所以他仍然定在原地,想著乾脆當作沒事就可以了,被問起的話也只要坦然地輕鬆帶過,應該沒問題......
「巡邏啊......」看看附近的作物又看看男子,覺得對方纖細的身型跟自己印象中的農人很不一樣,「這些是你種的嗎?」
在心中偷偷覺得驚訝,附近可是相當大面積的田地呢。
沒想到對方聯想到那麼遠,竹響先是訝異的眨眨眼睛,再瞇起笑容的弧度,袖袍掩著口鼻輕笑出聲,卻沒有絲毫惡意,只是單純地被逗笑了而已。
「非也。」他笑著否認,彈指聲劃破空氣,一雙白色耳朵倏地在頭上翹起,打招呼似地向眼前的燈籠先生抖了抖,「吾為狐,不將穀物當主食。只因村民祈禱豐收,在夜晚幫忙巡視田地霸了。」
淺綠色的眸照上火光,添了點妖異的色彩,竹響的眼神放遠到被黑暗吞沒的田野之中,再將視線拉回眼前的怪異身上。
「燈籠先生呢?請問汝此時在此地做什麼?」青蔥指尖點著下唇,歪頭作出好奇的樣子,長髮順著弧度從肩膀傾瀉而下。
有點驚奇地看著對方忽然冒出來的耳朵,晚夏原本呆滯的眼睛看起來更圓了。
原來不是人類嗎?
「是眷顧人類的神靈啊......」晚夏低聲說著。
他一邊好奇地繞著眼前的白狐轉了一圈,對方頭頂的耳朵相當靈敏的樣子,第一次看到這樣露出真身的神靈,感覺真是新奇啊。
好像出乎意料地平易近人呢,倒不像傳說的神靈高高在上的樣子。尤其對方看著田野的眼神很溫柔。
「我是受人類庇護的怪異,竹澤家的晚夏。」晚夏晃著把手,「休息時間,出來散步。」
想了一想又再補述,「如果在夜裡碰見行人,想練習帶路技巧。」
畢竟老是把客人弄丟會讓家主大人很困擾的。
好像放大的綠豆,而且很討人喜愛。竹響盯著那雙睜圓的眼睛,心中生出想戳戳看的念頭。
「竹澤先生,吾可否稱呼汝為晚夏君?」他喜歡這個夏季氣味的發音,有著夕暮的色調。
站在原地,竹響把自己當作緝捕歸案的犯人,雙手平胸自然抬起,讓飄浮的提燈好好觀察自己。在對方繞到身後時,尾巴從衣擺下露出,討好地晃了兩下又倏地收回,像是犬科動物友好的證明,「吾為竹響,寄宿在附近神社的白狐。」
過了幾百年,他還是沒有自己是神靈的真實感,只有身邊的人會不斷提醒他這件事實而已。
待晚夏觀察完畢,竹響笑道,「若不嫌棄,將吾當作練習的行人如何?」眼神中竟帶著點新奇的躍躍欲試。
「啊,好的。」對於白狐願意直稱自己名字感到相當高興,也許是出於對神靈的尊重,那是一種奇妙的榮幸感。
還有忽然出現的尾巴,晃動的樣子非常友善,讓他覺得對方有點......可愛。
也許以後可以去神社祭拜呢,不知道狐狸通常喜歡什麼啊,傳說中的油豆腐是不是真的能讓狐狸開心呢?──晚夏忍不住這麼想。
聽到對方願意擔當自己的練習對象,他驚喜得聲音高了一些,又顧忌著不能太大聲免得聲音傳得太遠,硬是壓下來讓語調變得有點奇怪。
「那麼,麻煩竹響大人了。」
彎著身體稍稍往後退了一點,是個類似行禮的姿勢,以燈籠的體態作起來不免遲鈍。
考慮片刻,晚夏還是化成人形男子,在一片漆黑中,只有他的眼睛還是那個有著火光的亮紅色。
「平時......是這個型態帶路。」
他往先前竹響前進的方向伸出手,比了個「請」的姿勢。
「吾才要請汝多指教了。」溫綠眸色瞥向褐髮青年比起自己還要高上一些的身高,竹響起微笑的眼睛,毫無戒心地向對方指引的方向靠近。
腦中持續飄盪著晚夏加在自己名字後的尊稱,他有種微妙的感覺,一種自我介紹的名字並不值得被那麼稱呼的奇異感,只因屬於神社之狐的名字並非竹響。
他的手探向頭頂,將暴露在空氣之中的耳朵輕輕撫平,狐狸雙耳消失在細手輕撫之下,竹響猶豫的神情浮上臉面,但他並沒有思考太久,僅是沉默了一下,便抬手在夏夜樂譜中刻上自己的嗓音。
「……吾之真名為竹露。」薄唇輕啟,用文字劃出一個只屬於他的空間,竹響對自己告知假名的舉動產生歉疚,他瞟了一眼遠方的月亮,仍將理由如月光傾灑緩緩道出,「因為吾認為真名是在重要之刻才可呼喚之名,汝認為……汝能明白嗎?」
生硬地將詢問對方意見的話語改成是非題,像是要尋求一個安心的缺口,竹響帶著略為迷惘的神情望向那雙發亮的紅眼,卻不知自己說出理由其實只是想被人諒解、為自己的欺騙得到原諒。
帶著竹響靜靜走一段路,才在某次看向對方的時候,發現竹響的耳朵不知何時收起來了。
晚夏沒有太在意,只是維持著適當的距離並且不時回頭,為了能好好地讓客人跟上而練習。
直到對方片刻沉默後開口,他才停下來看著白狐。對方說完之後看起來有點不安,在只有微微月光的夜色裡仍然顯得有些侷促。
真名......確實是很重要的存在呢。印象中其他怪異對真名的重視,似乎和「竹澤」對於自己的意義有些類似。關於初次見面就能被告知真名,他其實覺得相當榮幸,倒沒有任何反感。
「竹露。」似乎是想了一陣子才開口,覺得既然是真名,也許不加敬稱會親近一點──並且,既然喚了人家的真名,那也該說些重要的事:「我最初,沒有名字。晚夏是後來自己取的,姓氏竹澤是家主大人給的。
正確地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名,甚至也疑惑過一個物妖到底會不會有真名。
「但『竹澤』給了我一個位置,我才能安定下來,才有自己的身分。您的真名,是這樣嗎?」晚夏微微偏頭看著竹響說完,想到或許盯著人家會讓對方更緊張,便把視線調到遠方。
在被呼喚的那瞬,竹響覺得有股細小的電流從指尖竄進,心房泛出一股熱流,像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祈禱時的那種悸動。
是這樣嗎?他捫心自問。其實並不覺得把真名告訴一個剛認識的人有什麼不妥,他並沒有因為害怕傷害誰而隱瞞,只是單純地因為有自己的想法而將「竹露」的意義深化藏在「竹響」之後,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靜靜地聽著晚夏的話語,初夏的風輕撫著他的臉,字面下的意思有點難懂,但他想他應該能猜出個大概。
「……竹響亦為吾之名,而竹露屬於身為神靈時的自己,吾是如此認為的。」他說,望著路上的小石子,慢慢把心緒整理成自己也能理解的意思。
「但這些都是吾,吾只是不喜歡在平常的時候,仍被視為神靈呼喚。依照汝所說的,竹露或許是工作時的身分?竹響是現在的吾,竹露是一種責任,吾也喜歡這兩個名字。」
他想著想著,事情又回到了原點。
他從來就有很多時間思考,卻會遲疑自己所想是否能被人接受。雖然大部分時候並不會想那個多,有時仍希望得到他人認同。
就像個孩子一樣,堅持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目光卻時不時地飄向與自己不同的他人。
「吾喜歡晚夏君稱呼吾為竹響,」眼簾闔起,月光被羽睫抖落,洗滌白淨的面頰,竹響露出溫和的微笑,一如在最初時遇見晚夏的笑容。
「竹露之名,請在汝等許願之時呼喚吧。」
感覺對方好像稍微平靜下來了......
聽著關於神靈和一般時候的身份區別,一邊在腦中整理著,眼睛的紅光也隨著忽明忽滅,思考運轉得相當迅速,約莫隨著晚夏眼中類似火光閃動的節奏變化。
晚夏倒是未曾考慮過這樣複雜的問題,但是用力想像的話,大多可以理解。
「唔.......嗯。」聽完因為消化而遲疑了一陣子才點頭,對方閉著眼睛的樣子更柔和了,銀髮襯著白皙的皮膚,月光一映,看起來幾乎讓竹響在涼爽的夏夜裡發光。
「如果,稱您竹響君呢?」本來擔心令人覺得冒犯,但聽完那些話語,晚夏忽然覺得說不定竹響並不在乎繁文縟節,也就輕聲開口問。
不再討論這個難以理解的話題讓竹響悄悄地鬆了一口氣,明明是簡單的理由卻在不知不覺中被複雜化,他想找回一開始的初衷。
──因為你只是二尾妖狐,只要碰上稍微強一點的人類或妖怪,跟本沒有自保的能力。
──只是是等價交換罷了。若你有活在人世中的渴望,只能努力成為神靈,得到力量,被信仰吧。
竹響眨著清綠的眼,點點頭。
「如果汝不介意,當然可以。」
視線望向對方紅得溫暖的眼睛,是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灼熱溫度,他並不害怕被燙傷,溫潤的眼眸彷彿能滴出水來似的,汩汩淌出淡綠色的微涼。
「太好了。」得到肯定的答案,晚夏也微微笑了。
晚風吹得他身後的長馬尾微微飄起,和他的心情相互呼應──好像交到了朋友啊,可以和家主大人報告了。
在行進的過程中意外地交換心情,似乎也很不錯。
「那麼竹響君接下來還要巡視田地嗎?」
「若練習已要結束,吾會回寄宿地休息。」竹響側耳傾聽蟬鳴,好奇地嘗試理解那些噪鳴的意義,經過春寒料峭的季節,到夏天時會更熱鬧些。
螢火蟲、荷花、還有夏日祭典,冬眠甦醒後的世界多麼令人期待。
他看著對方嘴角加深的痕跡,將遮住視線的頭髮勾到耳後,淺笑浮上略透血色的唇瓣,下意識地回以一個舒心的微笑。
「嗯,覺得練習已經足夠。」晚夏認真地點了頭。
抬頭看看月亮的位置,似乎接近該去工作的時間,「這個時候我差不多要回去守夜了。」
晚夏帶著滿足的神情,瞇著眼睛對著眼前的竹響說:「竹響君路上小心,今天,很高興。」
然後默默欠身鞠了個躬。
「吾也很高興認識了汝。」竹響頷首,雙手交疊在在身前,誠心地琢磨一字一句,為吐出口話語抹上期待的色彩,「再見,晚夏君。」
他等待對方先邁步離去,沿著鄉間幽靜的小路,月光織成的薄紗籠罩在晚夏身上,復古的色澤透著溫度,在他眼中矇矓了起來。
竹響轉過身,踩著月光走回他的路。
夏季之歌又在他腦中響起,載浮載沉的,像落日的一片火紅、像蟬翼一樣輕薄透明、像川流不息的忘川水,被堆疊的腳印和時間拉得又遠又長……。
想像悠遊流轉,拉出一道墨色軌跡,消融在被月光洗禮的夜中。
融入色彩的波紋隱隱震動,被蛙鳴拱起,唧唧泯滅夜的闌珊。
感謝晚夏中的交流和強大的包容力喔喔喔<腦力弱+把手機忘學校
希望以後還能再搭訕嘿嘿(人家不要
交流很有趣啊呀哈哈,這邊也謝謝交流!
跟竹響中一起玩也是頗歡樂兒>w<
這樣接的經驗很新鮮啊而且情境好舒服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