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那些醜惡的畫面後,她更不想單獨待在家裡了。那時候地下室裡血水腥濃的鐵銹味似乎還殘留在鼻腔裡,明明已經是很久的記憶。調整琴弦校準時,她突然想起答應過夕顏識譜的事情,不知道突然拜訪會不會太失禮了,但是她也沒有考慮太久就帶上了必須品。
不想一個人待在孤寂的空間。她想,只要有人在就好了,旋即出門。
碎步地踩著高跟鞋慢跑,很快的在熟悉的店門前佇立,她停下,喘息,押了門鈴。
門鈴的聲音在神識中揭起了一點泥沙,池面卻依然沒有半點漣漪。少年沉默地眨眨眼,這才發覺自己似乎久未眨眼而兩眼發痠,下意識地伸手揉揉。
除此之外那個門鈴並沒有帶給他其餘的反應。
直到鈴響第五聲,她才放棄。雖然間隔儘可能的拉長,不要讓鈴響顯得太急促。
睡沉了?不在家?或者出了什麼事?
通常這種時候一般人早離開了,不過詩緹菈,應該說她今天特別不想一個人待著,既然有這個原因,她無論如何都想試試。
於是伸出手摸上門把扭轉推動,結果輕而易舉的開啟。她從還沒大開的門縫裡輕巧鑽進去,四處東張西望,四周一聲不響。
「有人在家嗎?」好像闖進森林禁地似的,居然有種在何處荒山冒險的氛圍,她想可能是樓層充滿各種傢俱擺設的影響。
沉沒沉默沉末,他並不是死了但也不像活著,空洞無機的鮮紅色平板的擦過天花板摔在陽臺碎成一片片孤寂,乏人問津。
他除了自己以外什麼也沒有聽見,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幾乎沒有呼吸。
無人回應。
過分安靜的空間,她在一樓溜轉很快就想上樓查看,小心翼翼踩著階梯,輕盈穿越二樓的時候,還是沒有半點兒人影。傢俱擺設品依然繁複,以上次的印象來說,再來的三樓比較像正常住家起居室,直接上三樓好了。
他聽見有人踩踏階梯前往此處的聲音,儘管細微,卻不難察覺。這裡已經是自己的領地了,少年在床上翻了身面對人,透紅色的目光瞅著那片即將出現誰誰的光景。
「……桃良?」
她考慮著是否應該再往前。因為只要再向前幾步,很可能耐不住好奇性子又想到處一探究竟,上次就是這樣,結果被少年隱忍地暗示地,晚餐時餐桌上和平,餐桌下暗潮洶湧的『教誨』了一頓。
是在睡覺嗎,只是從房間門口確認一下,應該沒關係吧。
雖然心裡告誡不行,但是對好奇心重的人兒,越是禁忌越是想搜奇。於是躡手躡腳地又溜近房門邊,開始她的探索遊戲。
少年靜靜地想,鮮豔血紅的眼睛釘在無端闖入的女性臉上,妖豔無機。
「詩緹菈,妳來做甚麼?」他的聲音淡淡的,冷冷的,幾乎沒有情緒。——幾乎,那便是沒有,只是隱藏其中的關心淡的難以察覺。
果然人在嘛。
大約是放鬆地短吁一口氣,她才就少年的話回覆:「一個人待著無聊,想說來找你。哦對了,」因為上次的事情,她忽然覺得還是多加解釋一下擅自闖上樓的原因比較好:「我在樓下按了五次門鈴,想說沒人應門,大門又沒有特別鎖緊,你可能在樓上,所以就自己上來了,不好意思~」
對於女性上樓的推託之詞——或是說明——少年明顯不感興趣的不做應對,只是施施然的自床鋪上起身,姿態隨意的單腳盤坐著,紅色的眼睛單調而鮮豔,曾滿富靈性的窗口如今僅存一攤死湖,卻仍機靈地從對方不自然的應對以及說詞中感覺到了甚麼。
少年緩慢地眨了眨眼,任由沉默蔓延的尷尬鑽入彼此呼吸的肺泡中代替雙手扼住女性的呼吸的前一刻,他淡淡的開口:「——詩緹菈,是甚麼讓妳寂寞的只能來找我了?」
唔……
不太喜歡這種一眼被看穿的感覺。寂寞,沒說錯,可是太直截了當,彷彿赤身露體似的毫無安全感。而且為什麼那麼說呢?『只能
』,好像她被逼到某種程度的困窘時才會記得夕顏一樣。
竟然要到那種時候才會記得夕顏這個人?
「就算不是因為想起什麼怕得要命,平常若情況允許的話,我還是會來找你。」她看著坐立在床上的少年,艷紅色的雙眼,像是警報器閃著紅色警示燈,她卻認為即使如此,也沒有什麼話不能說。
「想要見一個人需要什麼理由嗎?」她稍微審視了地板地清潔程度,輕束裙襬,席地而坐。
「說的,也是。……不過,我確信,有事情發生,即便不這麼絕對,也是有,妳不想獨處的理由。不是只有無聊而已。」少年說的很慢很慢,紅色眼睛眨了又眨,對於女性抗拒的說詞不為所動。
他看著詩緹菈端正的容顏,適度地收攏著情緒而又自然的試圖針對來自他人的尖銳妥善的表達本意。
短暫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少年挪動了下半身,輕飄飄地移動到女性身邊,一手捧住她的臉,他歪頭。「……發生,什麼事?」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這個人是不是也在根本的地方產生了微妙的化學變化?抑或是這是他所不知道,尚未認識到的詩緹菈的一部分?
不論答案是哪個,他都好奇,現在的詩緹菈,到底,發生甚麼事。
從紛亂的思緒中她試圖離清線結,紅色,認識少年以來從未看過的顏色。
「……和現在的你一樣,」以前就是紅色嗎?開玩笑的吧,藍色與綠色的,或者是純粹藍色的,……但那是清楚明顯的殷紅?可是她卻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好像那抹紅自然的本該如此,本該就在少年瞳孔中渲染開來。
「我以為作夢的景象,原來是真實。自己親近的人應該殺了人吧,我想,真奇怪,明明知道,嚇得要命,卻走不了。」她凝視少年雙眸紅的濃郁,「變成這種紅色……啊啊,果然,我討厭紅色。」
雖然話語有些語無倫次,但她的態度也不像過去那般對很多事情存疑且不確切。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有什麼東西隨時要在胸腔裡爆散,她只是在強壓那股衝擊力。
「所以,妳不喜歡了嗎?」少年像過去一樣,靜靜緩緩地撫摸女性柔軟的面頰,合該是溫柔而穩重的姿態認認真真的看她。鮮紅色的眼睛平靜而接近冷淡地眨了又眨。
「討厭紅色(殺人),所以不喜歡我,不喜歡那個人了嗎?」
「……說不喜歡,是騙人的。」
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麼呢?她也不太清楚。詩緹菈感受著少年的雙手。雙眸鮮紅,冷淡,安謐。紅色確實應該是躁動的顏色吧……為何會感覺冷澈宛若深海?紅色海洋,沉淪在血海中淹沒。
「即使不歡紅色,我還是走不了。不是因為討厭而想逃離的心情,當然也不能說自己不害怕,應該說是中毒嗎,明知道有多可怕卻已經深陷在其中無法自拔,那條看不見的長鏈。」她吞嚥了一會兒自己說的話,才婉轉繼續:「因為想要逃避誰,走投無路我投靠了另一邊,只要有人能替自己阻隔就好,所以跟魔鬼交易了,這是我自作自受……開始想起來的時候覺得很不安,不是否定喜歡你這件事。」
接受男人的交換條件時,她也大約知道對方來歷,卻暫時隱蔽了雙眼。儘管一次又一次證實自己猜測無誤,室內灑滿猩紅夜空,殘缺破碎的斷體殘肢。不能否認的是,她從沒忘記過自己對男人真正的心意。
「妳沒有堅強的可以面對這種選擇……若用我的標準看待妳的心念,那就太苛刻了。妳畢竟不是那樣的生長環境,不具備如此的精神力不是妳的錯。」少年的語氣仍然冷冷淡淡,如同陳述一件跟自身毫無關聯的事情沒有情緒;本來就無關,不是嗎。
然而就是這樣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出來的描述才會更令人不禁聯想到安慰那個方向去,他仍是那樣認認真真的,如同過去一樣靜靜的沉默地看著人。
「不論最後事情發展得如何,我都認為妳做了一個勇敢的選擇,去面對妳的喜歡,即便不安的接近恐慌。」少年微妙的沉默了一下,期間他的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揉稔著女性的面頰,彷彿安撫她的不安一般。
「我是不會制止妳的,任何選擇都是妳思考過後選擇的選擇吧,假如發生了甚麼事使妳反悔了,就在做出選擇就好。」
不行,再選擇就好了。如此容易嗎?人之所以後悔便是因為選擇過後無法再重來,但是少年說的堅定,他為什麼會認定她擁有那種重新再來的機會?定定地凝視對方濃郁化不開的紅,血、酒、或者液態化後的煉獄。煉獄啊……但丁好像也這麼說了啊,透過煉獄層層試煉,淬鍊靈魂終得昇華,煉獄起碼比地獄更來的有機會轉圜──這是對方想表達的嗎,她,詩緹菈的處境,還沒有絕望到只能被地獄枷鎖綑綁的地步。
對方輕描淡寫,但終究認可她的決定。
「我,」
因為瞭解得夠透徹,所以少年才說出那些話,再來就是自己要怎麼選擇了。
「不逃了。」
既然有決心決意來到這裡,就別再只是看著他人的背影。
「有任何我應該知道的事,你願意告訴我,請你說吧。」
少年的嘴角微微牽動,卻遺憾的構不成一個笑容。收回自己撫觸對方的那隻手他沉靜地端坐著。他想他的眼睛還是紅色的吧,而面前的人是多勇敢的一個人啊,儘管他並不清楚詩緹菈到底看見了身邊親近的誰殺人,但那對於一個未曾了解世間險惡的千金是多麼劇烈的文化衝擊。
……那他到底在幹嘛呢?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安靜地紅色的模樣,說服自己等待接受現實的時間,實際上卻是把自己放置在等待腐敗的區塊裡嗎?
「我擅長傾聽而不善於訴說。」夕顏簡單的為自己結論,凝視對方栗紅色的的自己的倒影恐怕仍是深沉的沒有淵底的血紅吧,他緩緩眨眼,目光沉靜。「更正確的說,我沒有任何能夠告訴妳的『妳應該』知道的事,涉入的越深會越危險,我想我不是值得妳這麼作的對象。」
「這樣嗎……」她修正了姿勢,正襟危坐。「誠如前面提的,既然你能暸解,這些事情都是我經過思考後的選擇,所以已經決定的事情,假如無法透露任何端倪,那麼我就等著它出現,然後接受,不逃也不躲。」血紅色曼珠沙華遍地盛開,她想,那條火照之路上,身邊兩個最親近的人,他們映染的鮮血像滲透大地的纖維一般擴散暈開。自己早就知道了吧,卻還是繼續觀看、跟隨,親暱。
「……選擇也是經過思量的,沒有不值得。」她定定地說。
若說方才的話語還有婉轉的生份,現在收攏的眉眼可就是完全的拒絕,少年依然笑容淺淺眼色深深,卻再沒有分毫情緒透進那對黏稠的腥紅色。
他依然沒有說話沒有動作,僅僅是那雙眼睛,就足夠透露出上回那般你踰矩了的魄力以及難以察覺的抗議,帶著委屈。
夕顏短暫注視詩緹菈的時間只有幾秒鐘,並沒有讓時間拉長的讓彼此感覺尷尬,或是再讓誰的背脊被冷汗浸濕——他喜歡詩緹菈有話直說,所以任何驚嚇好奇寶寶的舉動,他都盡可能的要求自己要適可而止。
少年撐起膝蓋站起來對女性伸出手:「會腳麻噢,妳想彈鋼琴,或是在這間屋子裡做其他事情嗎?」
沒有驅離,沒有警戒,對方僅只轉移了話題。
所以這意味著『對不起,請回到妳的位置。』在棋盤上她只能按兵不動,對方將他的領域封鎖在楚河漢界後面,甚至加蓋了堤防。有些事情只能對特定對象表示或聲明,這個道理她懂,她不是他能夠從心坎深淵裡開啟黑暗之門的鑰匙。因為喜歡,所以沒有傷害,所以只是婉轉地更改方向。至少還明白對方沒有將她放在被隔絕的區域。「我可以找些書來看嗎……?」不再挖掘,只是相伴,僅此而已。
「可以,假如你不嫌棄我沒有甚麼好招待的話。」少年笑彎著眼睛微微失力讓女性借力站起,一路領著人到二樓的書庫。他的同居人通通不在或許各有利弊吧,他任由笑容的刻痕嵌入皮膚底層,目光無意識的在途經廚房的時候落在裏頭又故作淡定的轉開視線。
他真的沒有甚麼可以招待的,因為就連茶,恐怕他都不太願意動手去泡。
詩緹菈笑著搖搖頭,沒說什麼。
沒關係,是她自己硬闖來,不需要特別接待。她印象中夕顏常常笑著,微微的拉開了兩側弧線,但是她常常覺得那種笑容藏匿太多東西,絕不會是一條彎彎的弧線就可以乘載的重量。只是想要跨越過去查看另一面,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大概是因為他們兩個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而另外一個世界能允許用雙腳站住的地方,對她來說太狹窄了,她沒有那種『力量』去支撐自己穩穩地站立在對方的世界。
那個名為『玄影』的長髮男子一離開這個空間,整個房子顯得空蕩蕩,看著少年纖小的身影,她由衷如此感覺。
就連作為回應後的笑容都顯得空白勉強,在這塊已經劃給玄影的地盤上他很難不去想關於那個人的事情,當然包含他們已經多日未見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初要求他們同住如今到底意義何在。
他覺得難過,卻不覺得後悔。放任思緒漫無目的的亂奔亂竄,身體卻只是靜靜窩在書房一隅,隨意拿了一本書翻開隨便一頁,認真盡責的發呆。
她翻書,不太專心,耳畔盤旋的盡是以前坐在落地窗邊閱讀時,樹葉被風吹拂的沙沙聲響。只是現在那熟稔的聲音也沒有了,夕顏家這偌大空間曠的毫無人煙,彷彿什麼都不曾存在,什麼都未曾留下。雖然少年就獨自待在角落,雖然她也坐在另外一隅,同樣的空間卻像中間隔了好幾層薄膜一樣。
什麼時候開始,言語變得這麼困難呢?
「夕顏。」她呼喚著對岸的角落。
「不坐這嗎?」她指著身邊的位置,笑笑地說:「靠在一起比較安心呢。」
「這裡,存在甚麼,除了我以外,使妳不安的事物嗎?」少年說的幾乎一字一頓,緩緩拾起的目光空茫卻非呆滯,他眨眼。「……我的事情,妳不需要在意。」
她在心中深長地嘆了口氣。
「確實是可以不要在意,但這不是自己覺得別在意就可以了。這麼大的空間裡,就我們兩個,連話語都不能好好說明白的話,對任何人也都會這樣的。」雖然看似是建議少年將心裡的話表達出口,事實上她一方面也是在對自己說,不要連希望能解決的事情都隱瞞啊,明明期待著有人依賴有人能分擔,為什麼到了重要關頭,人總是偏偏言不由衷。
「跟我在一起的人殺了人。明知道卻還是選擇待在他身邊,可能是為了換取什麼也不一定。因為不清楚事情原由,但是想起那鮮血淋漓的畫面覺得很可怕,我不敢一個人待著,至少暫時不情願。這就是為什麼我來這裡的原因。」
說出口的事情能獲得解決嗎?她也不知道,但她相信總比不言不語從沒有嘗試過表達,最後後悔莫及時要來的好多了。
少年靜靜的看著女性不知所措又逞強的神情彎彎笑眼,是呢,他就是喜歡詩緹菈這點。喜歡她率真任性,喜歡她有話直說,喜歡她善良懂分寸。
「妳想我陪妳。」戲言說,語句是肯定的直述,清清淡淡。
少年說,帶著溫和的笑容,在那樣淡然地注視深處,如若湧泉的鮮豔藍色一點一點透了出來。他撐起身體,帶著自己用來『發呆』的書移動到女性面前,理所當然的窩進她懷裡,選了個自己能舒適診在詩緹菈肩頭的姿勢。
「妳想我陪妳,我會陪妳。」
戲言打開他的書,隨意到翻開一頁開始「閱讀」。
「嗯~」
瞇著眼柔柔的笑靨,她要的就是這種溫暖平常的感覺,溫暖、恬淡、平常的日常溫彷彿度還透著淡淡馨香,令人平靜。似乎染著太紅的顏色也逐漸褪去,從記憶的空間中,從少年的眼眸中,放心的讓對方倚靠著陪伴著,在短暫的時間裡尋找到的平衡,會一輩子懷念。
他翻著哲學類的厚重磚頭書,有別於方才瞪著書頁發呆的模式,如今是認認真真的將一本哲學系都看得頭大的邏輯書讀進腦子裡。儘管閱讀花費的時間遠比其他閒書都要多得更多,卻是消磨時間相當良好的方式。
卻忽略了黑格爾的《小邏輯》根本就不是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會去選讀的書本。
一個人獨處時不敢思考的事情,現在可以好好探索了。
和懷中少年共享平靜的氣流,她的思緒逐漸往深層的黑暗收拾線頭。她確實看見他,和一群人在地下室,手握著利刃分解著緩緩流出大量紅色體液的東西。他沒有加入動手行列,只是調侃似的陰沉著笑容。她不記得自己在場是什麼樣的情緒,一開始的害怕只是因為看見這種不尋常的凶事,現在回憶起來,儘管自己心裡還是害怕,卻有些不同的感覺。那團沾黏著腥臭血液的東西,表情好像很令人嫌惡,令她嫌惡。
再往前面走去一些,她發現那團東西逐漸組合成一個人的臉孔,同樣陰沉著笑臉,然後一個相當熟悉的女聲出現在耳際,那道熟悉妙齡的女性聲音是這麼說的:「讓這種垃圾消失。」
和自己很相似。
她的心跳突然變快,那句話的聲音和自己很相似。
「我在聽,妳願意說的話。」少年淡淡地將書頁翻過一頁,注視紙本文字的雙眼依然乾淨淡然。「心跳能告訴我的,就是妳還是很激動,不論是為了甚麼。」
他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若不是這句話來的太過突兀,他看來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模樣看著他的書。
「……」她遲疑著,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
「……我,那……剛剛」說不出話來時的語塞實在令人煎熬。
「如果說、想起來,」她硬是用壓下顫抖及不安,將字句吐出:「要求他人動手的、是我,那…該怎麼辦?」
「那就這樣辦。」少年淡淡的開口,仿佛前面的沈默是思忖答案的保持安靜,接踵而至的翻頁卻又令人懷疑他是否只是想把這頁看完才予以回應。
「不論那是不是妳,在妳全部想起來之前都不該妄作猜想……不過那又怎麼樣呢,如此不也說明妳討厭紅色的原因?」少年的聲音很輕,就在誰都以為他會繼續看他的書的時候,他卻騰空一隻手捧了捧女性的臉。
「那個人一定很珍惜妳吧。」
「所以就算是妳教唆的,願意動手的人一定很重視妳吧。」
「……重視嗎。」臉緣碰觸到少年手心之際,對方開口最後一句話的尾音在心中盤旋。她不曉得那個人是怎麼想的,那一片冰藍色盡收眼底,乍看澄澈實則底端深處混濁,終成墨漬。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他的看法,卻還是和彼方牽著手,畸型地孕育著殘缺的愛情,明明只有自己這邊發芽,另一邊乾枯的幾乎崩塌,她為什麼當時卻選擇對此異狀視而不見?
「嗯。」一定會是,像少年說的這樣。她自己選擇要被關在籠中矇在鼓裡。「我想就像你說的,確定前不該妄加猜測。像夕顏這麼好的人,不會讓自己重視的人變成那樣吧。」她摸著少年的柔順頭髮,說著。
「……。」並不想再針對自己的好不好說得太多,少年摸了摸女性的頭便收回手;他不是好人,所以才從不去管朋友選擇了甚麼,放任身邊的人踏進黑暗頭也不回,縱容他最愛的人,那並不是好人,他只是不願意被討厭而已。
感受頭上撫觸的柔軟他靜靜地想,「人心很複雜,你聽過莎翁的名句嗎?『愛所有人,信任少數人,不負任何人。』至少我認為,這樣做相當的實際。」
「然後,被別人辜負的時候,不能對自己心生怨恨。」少年看著紙本文字慢慢開口,虹膜透析的藍色一點一點地深下去。「自以為是的期待然後自以為是受傷,那不是不符合期待的對方的錯,你可以咒罵,但不能懷有怨恨。」
「……後面這些話……雖然自以為是地加諸自己的想法在他人身上確實很自私,但也並非完全只是自私的表現而已。」她幾乎沒有反對過少年說的話,至少在幾回的相處下來,她覺得夕顏的智識範疇和理解,讓彼此的距離保持地恰到好處,你我互不越界,並且互相讓步,但是這回她首次出現了不同意的立場。
「人之所以加上期待或多或少也是出自於關心。我同意放任對方自由選擇是尊重,也不能怨恨不照期待行走的人,但是過度放任,距離會越拉越遠,最後像斷了線的風箏一去不返,後悔著從沒有用力收線過,還不如拉扯風箏確定它曾經待在手上。」
「人跟物畢竟有所差異,情感這種東西是要依賴主動的維繫和累積,像淋上好幾層蜂蜜越來越濃郁。」將懷中的少年輕輕地摟緊,眼裡溢滿了無限的情感。「除非那個人鐵石心腸,一開始就打定絕對不要把愛付出給任何人。否則像個機器人的那孩子,怎麼還是能好好的把我放在心裡呢。」大概是看見了疼愛的對象,說的話像是在寵溺自己的寶貝似的,她撫著少年的秀髮,輕吻了一下額尖。
「……?」誰?夕顏困惑的凝視詩緹菈,微微偏頭卻沒有立刻將疑惑宣諸於表,帶到他收回視線已經是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的事。
「妳說的,我能夠理解——要求別人回應妳的期待以前,妳必須先做出充分讓那個人察覺妳期待的具體事項為何的作為。」至此他已經沒有幾多心思放在書頁上,刻畫紙本的視線只是機械性的掃描而非閱讀,當他察覺到這點之後便蓋上了書本。
「我會這麼說,只是希望妳明白情感這種事情強求不來,喜歡就是喜歡,妳不能說服自己那是討厭。」儘管我們是人類,人類最擅長的,是說謊。欺騙連自己在內的所有人。
透藍色的邊緣模糊成一片委屈的腥紅色,那雙眼睛再怎麼流露疼痛的難受的光芒,有的都只是一片辛酸的乾涸,他卻是笑著的。
「對於自己的情感向來很誠實,這或許是我最自傲的地方。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他人的情感反應不符期待時,多少感到失落,但是不會掩蓋掉我的情感確實存在於他人身上的事實。實實在在的以誠坦承,對自己對他人都公平,至於接不接受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娓娓陳述之餘,她伸手捧捧少年的臉頰,希望藍色和紅色交界帶的部份會轉化成溫柔的紫色。
「……?」不論是動作抑或這個話題的走向都跟自己原先預期的有所落差,不如說他也不清楚為什麼話題跟姿勢會變成這樣讓他接不下去的狀況。
他可以保持沉默,但詩緹菈這樣他卻無法再把書本拿起來。
他不願意讓詩緹菈覺得他這是再拒絕她的接觸。
事情至此他仍然沒有針對這個人的一點抗議,他放縱這個人肆意的接近肆意的發言,因為他說過他喜歡他身邊所有的人最自然的模樣。
夕顏面露疑惑地眨眼,不抵抗也不接受,靜靜等著詩緹菈放開自己。
夕顏保持了沉默,但也沒有任何抗拒跟接納,只是靜悄悄地坐定,她不明白夕顏的想法──對方不做反應,於是她緩慢地摟住的雙臂放開,不令動作顯得太過刻意。一段被孤立起來的時間只有雙方禁聲後的沉寂,一會兒她順手闔上了書封面,平靜地起身說道:「時間不早了呢,我也叨擾太久了。」
剛才的話題怎麼了?我還是拒絕妳了嗎?妳的不安已經沒事了嗎?
驚愕存在的那一瞬間無數語言文字竄過那對藍色的眼睛,要求自己透過幾次眨眼冷靜下來的結果卻是一度恢復湛藍的空色再次歸寂於寥。
妳也,要走了嗎?
他看著她,一時之間說不出半句話。
就連足以作為應對答案的笑容也消失無蹤。
「我下次會再來。」她露出微笑,摸摸少年的臉頰,嘗試尋回那陣沉默之後,少年失去的笑容。
她害怕落單,所以找了人陪自己走過那段晦暗摸索的過程,現在她想起了某些結果,需要花時間獨自整理這片混亂的記憶廢墟。「下次再見時,希望我已經蛻變了,也祝福你握住屬於自己的風箏。」她說的是在臥房裡的事情,夕顏紅色與藍色的交界點轉換之前。或許他正等待著、守候著某個可以走近深處或打開那扇沉重之門的人。
「我……」妳不要走、「我是……」不對不是這樣,這個人不對!
夕顏用力的把眼睛閉上了又張開,一片腥紅的展開他卻靜靜微笑著。
「——我明白了,我就不送了,妳路上小心。」
停下,看了少年一會兒,她欲言又止。
如果『說』還有什麼作用的話,按照自己的個性早就說出口了。
「好的,那下次見了。」依舊掛上迷人微笑,優雅轉身她輕步踩下了階梯。說再見或是掰掰,往後的時間點太久了,感覺『下次』不會是遙遙無期。在心中對自己說,她走向大門外。
不去看也不去想,事實發生時的模樣已不復存在,它的還原是不可能的。
鮮豔紅色的眼睛眨了又眨,抹不去黏貼眼膜的乾澀接近疼痛,他沒有讓自己繼續深入思考,只在確實聽見樓下大門掩蔽的聲音後起身上樓,回到了他最初的位置。
每次看他們討論這種東西就覺得很有趣,其實詩緹菈是那種很有效的一步一步在慢慢接近戲言的類型啊,不是一下子突飛猛進的那種,感覺很有戲啊
老實說這種狀態下還可以變成藍色眼睛我好意外,簡直可以頒發成就獎勵了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