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著奶油色的腦袋、小小的手舉著潔白的紙,高高舉起。
『嗯……?』
對方失笑,自己的臉卻漲紅起來、遲遲不敢看他。
『你是……Vidal?對嗎?』
他蹲下,溫柔地摸摸自己的頭。
『我不是明星啦……是新來的老師哦。』
Vidal抬頭,望向那頭滑順的棕色長髮,和灰色的眼睛。
吞了吞口水。
『老師……?』
『對呀,是老師哦。』
『老師……』小小的肩膀顫抖,『不是都……唔嗯。』
斂下眸子。他知道,自己不可以亂說話。
『嗯……那這樣好了?』
他笑著,捧起自己的臉。
『我不是『老師』,而是『朋友』,……怎麼樣呢?』
『朋友……?』
Vidal的臉上寫滿疑惑。
怎麼會有人、而且是大人,想要跟他做朋友呢……?
『嗯,朋友。』
怎麼會有老師,對他這麼溫柔呢。
『我是Wilmer,請多指教。』
他發現,那孩子總是乖乖地、安靜地。
他發現,那孩子總在角落。
他發現,那孩子總是落單。
他發現,即使全世界的人們都不肯施捨任何溫暖,那孩子還是溫柔靦腆地笑著。
剛來不久、個性孤僻、寄人籬下、家境富有。
他們還說,他品行乖戾,乖巧的模樣只是偽裝。
從孩子們到同事,大家都對他避而遠之。
唯一會靠近他的,只有嘲笑、辱罵和棍子。
……原本,上學就是一件應當的事。
一件很矛盾的事。
他應該去上學,卻因為他去上學,而加深了那些人對自己的憎惡。
為什麼?他不知道。
他只懂得遵從那些表面的命令,然後試圖摸清其背後的意思。
接著愈加熟門熟路。
他盡力地做到乖巧,但總不惹人喜愛。
至於理由則五花八門。從一些莫名其妙甚至不堪入耳的話,到過分耀眼的髮色、好看的笑容……
他隱隱約約地知道,他的存在即是人們恨他的唯一理由。只是,他不敢去想。
--但如今,上學的意義卻不太一樣了。
因為第一次,有個老師願意和他做朋友。
『上學』,這件既不算喜歡、也無法討厭的事,竟從此有了讓人期待的理由。
……即使,那個理由僅限於上課時的一次凝視、放學時的一句招呼。
如此薄弱。
『Schneider老師。』
『是?』
『聽說……你會特別偏袒那個姓Wade的孩子。是真的嗎?』
副校長的嚴厲眼神,讓他打從心底感到荒唐。
『副校長,我對孩子一向一視同仁,您可以放心。』
他笑而有禮地答道。然而,對方卻緩步走向自己,蓄著白鬍的臉一吋吋地逼近。
『有崇高理想是好事……但是我提醒你,別打算改變現狀。無論什麼職業,活在這個社會上就是要順流而行。』
『但是……』
他急急地想要反駁些什麼,卻被對方的氣勢打斷。
『靠那孩子太近,你會吃足苦頭的。』
Vidal從未如此高興。
他顫抖著雙手,將有老師親筆簽名的紙條遞給養父母。
--課外研習。成績落後的孩子除非有重大理由,必須參加。
時間為本週六日,地點於敝人家中。若不克前往,將於考試前擇期舉行。
Wilmer Schneider.
第一次,他在自由作答的考卷上看見F,心情卻由絕望轉為興奮。
他知道,老師並不是為了他--在他之前,已有好幾名同學分次到老師的家中。
可是,這次卻只有他自己一個。
那兩天,沒有作業、沒有責罵、沒有大人的臉色。
Wilmer老師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所教給他的,遠勝於所有的知識。
他讓他知道,即使是做著家務,也是有樂趣的。
他讓他知道,真正的朋友該是什麼樣子。
他讓他知道,世界上不只存在著嚴苛。即使是在短暫的偶爾,也可以放鬆嘴角、安心地做一回自己,而不是為了別人。
……或許,是因為不曾如此快樂。
因此,即使時光短暫得可以,卻足以將這份回憶保存心底,一生難忘。
他看著年僅六歲的睡顏,露出一般孩子的沒有防備、之於這孩子卻是不常見。
他撐頰,笑得溫暖。
但視線繼續掃過睡衣領口或袖口之下的傷,又於心不忍。
昨夜玩累了,這孩子睡去之後竟還夢遊。
……幸好不是掉下窗邊什麼危險的事,想到這點他真覺得萬幸。
且不管他那該死的養父母,自己絕對會自責得絕望。
--他竟蹭上自己開口撒嬌,像個剛會說話的孩子。
他笑撫Vidal額髮,落地窗灑入的晨光將那溫順的奶油色照得金黃。
老師從未答應過會當自己的朋友多久,但也沒提過會是如此短暫。
他天真以為把寫好的信拿去投遞,就能換來老師的回信。
結果卻像投入茫茫大海。
……如今想來也是當然。缺少收信人與寄信人地址、還將對方名字拼錯的信箋,連郵差都不知該何去何從。
小小的腦袋也曾想過,會不會是郵差不認得?
於是,Wilmer S. 、W. S. 、Wilmer Schender都試過了,還是沒有消息。
直到他搬離這個城鎮。
或者該說……直到他長大成人。
成熟了,才能不執著、不追究,只是珍惜。
而就是這份珍惜,才讓自己得以結束情感漂泊的荒唐,過起了常人擁有的恬淡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