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隨從在忙碌時從城堡後門溜了出來，這樣一個人的時間可以說是最清閒悠哉的時候，待在城內只會有人多嘴雜的議論和阿諛趨奉的諂媚，還不如出來讓耳根子清靜的好。
一路走跳來到了城後的海岸邊，那處有一片礁岸跟白沙灘，這裡的景致和隱密的程度對自己來說是一份獨占的禮物，沒有任何人知道這裡，也不會有任何人能來到這。

本來是想與往常一樣坐在沙灘上一個人靜靜的看著海浪，卻在要動作之前看到了這片蔚藍中多出來的唐突——倒在淺灘中的人？
第一反應便是趕緊上前去查看對方的狀況，這裡怎麼會有人？怎麼會躺在這裡？
怎麼會……有魚的尾巴？

半瞇的視線裡出現光亮時，能夠感受到肌膚與細密沙粒接觸的奇妙觸感。

沒有立刻動作，被一波波捲起的海浪輕撫尾部，才發現自己已被沖到了離深水並不近之處。這會意足以唆使自己起身，用上臂撐起身軀試著移動，但只消幾尺的挪步，從撕裂尾鰭與鱗片剝落處擴散的疼痛便讓自己幾乎要失去意識。

嘴邊不禁溢出痛苦的呻吟，重新躺臥回沙面喘吁起來。明知任憑擱淺的情況持續下去將會對身體造成傷害，然而比想像更嚴重的傷口卻令自己動彈不得……
不該接近人類的船隻的，明明被反覆告誡那個在陸上生存的種族對人魚而言具有多大的危險性，仍不敵好奇兀自接近了。結果便是換來渾身狼狽。

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愚蠢。傷勢並不足威脅性命，短時間內死不了的，那麼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在這片靜謐的沙灘上被慢慢曬乾嗎？闔眼浸在一面糊想同時，靈敏的雙耳並沒有放過自遠處傳來的慎重踅音。還在接近……想不到任何更糟的處境了，儘管如此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和止步在身旁的人類四目交接。

雙方的視線在互相觸碰到的那瞬間便沒再移開過，看著狼狽躺在沙灘上的人魚，沒有多說什麼，或許是被驚訝的說不出話，或許也是被那惡狠卻又虛弱的逞強給盯住而沉默。
……是傳說中的人魚啊。
只是稍稍的想要抬起腳步靠近，對方的手指就會像是想要阻止自己接近般的顫抖，發出喘息的嘴唇也跟著輕顫。想要驅趕、但卻無能為力，就像是躺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小羊…無助卻又不得不面對命運。

就算被這樣盯著，自己還是老實的靠近到對方身旁蹲了下來。
看了下浸在淺海中的尾巴、一部分的海水侵染了如霧飄逸的血紅色，與海藍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很痛吧。」撕裂開來的尾鰭和脫落的鱗片，對方的身上也有大大小小不同的擦傷…能受到這樣的傷害、肯定是人類的漁船才能這麼做吧。
想要伸手去觸碰，但在僅剩一吋的距離時，又縮了回來。
…該怎麼救他呢，人魚。

帶著敵意冷冷回看人類，相當清楚此刻的自己並沒有任何足以抗衡的力量，只是發抖著注視那些微妙的一舉一動。

凝視持續了好一陣子，這個人類似乎沒有危害自己的意圖，否則就會立刻掏出武器或撲上前來了吧。既然並非狩獵者，也失去理睬人類的理由了，未能聽清楚那張嘴裡所說的話語，僅僅重新閉起眼倒回濕潤的淺灘上。

伸手用力將自己的衣襬給撕下了一大片，並稍為移了位子到那淺灘中，儘管下半身有些地方沾上了海水，也不在意的繼續往尾部的地方靠了過去。
有些猶豫是否該處碰那殘缺的傷口，會不會弄疼了對方？會不會人魚…其實討厭著人類？

不過自己也管不了那麼多，將黑色的手套給脫下後，就伸出手輕柔扶起那受了傷的尾巴放在自己的腿上，「大概會很痛、請你忍耐下了。」一圈又一圈的纏繞加上一個打結，這樣簡單的動作在慌忙的心思和混亂的情緒中卻做了許久，可以說是細心也可以說是手拙…但，這樣簡單的包紮也稍微止住了血啊。「…可以動了。」

被他人的肌膚碰觸之際驚嚇地望觸感源頭看，才發現現身在面前的人類正在擺弄自己的尾部──回想起不久前的遭遇令自己落入這種處境，不禁想露出利牙嚇阻對方，在下一秒聽見來自人類的善意後戛然止住。

難以置信面前的人類居然想著對自己伸出援手……在思索出對方的意圖之前沒有做出回應，只是任憑人類替自己包紮，靜靜觀察著那一連串笨拙的動作，八成是做了不擅長的事吧。

在對方鬆手瞬間便乘著一波掀起的浪花翻身浸入海水，儘管還隱隱作痛，流血傷勢稍作緩和後尾部也能勉強動作了，頭也不回地沒入了深海底裡。

在手鬆開的那一瞬間對方便一個翻身沒入海中，留下在那邊錯鄂的自己就看著那抹橘色的背影在海藍中漸漸隱去。
還沒有從中反應過來就聽到身後的草坡森林已經傳出了自己的名字喊聲，肯定又是已經忙完的隨從發現自己不在了，就慌忙的跑出來找人吧。
雖然他總是能找來森林，但就是來不了這海灘啊…。
站起了身子拍掉身上的泥沙，往森林走去。
還會再見到你嗎？…如神話中的生物。

平靜養傷的時日並非那樣煎熬，一個月後身體便順利恢復至能夠從容游水的健康狀態，其中自然少不了來自他人的關切與責備。用一如既往的輕巧態度一一帶過質問，並且懷抱微小的歉意，將故事的某個片段剪起收放進名為記憶的箱子，不曾對任何人提及。

無論人類抑或人魚，個體間果然存在著善惡之別吧。明明清楚這樣的想法是危險的，仍然相信當時偶遇的對自己伸出援手的人類是歸屬在善良那方。

……那時候一聲不吭掉頭就走，是不是過於冷漠了呢？每每瞥見尾鰭上頭的新生痕跡時，總在對人類的畏懼與未知兩端掙扎不已。

而結果並不意外，終究輸給了好奇心的自己第二度悄悄離開海底，回訪那天遇見人類的岸邊探詢。與陸地保持著一段距離窺探了許久，卻未有人影現身顏色淡淺的沙灘上。有些無趣地打轉了幾圈，而後沿著海床稍深的路徑來到了綿長沙岸裡特別突兀的一區礁岩，身手矯捷地避開了突出的礁石，展現在眼前的是一處凹入的彎口，被直覺教唆著往那裡緩緩游近。

自從有了那天如童話故事般的經驗後，自己就開始了每天溜出城來到這片沙灘的行程，表面上欺騙著自己只是喜歡這沙岸，為此地而來，但真正會來這的因素已經被高傲藏了起來，可能是不願相信自己會被那樣的虛幻吸引——還想再見他一面。
今日也是一樣，固執的趁著城內的人不注意跑了出來，就算過了一個月，日復一日，自己也還是相信著…會見到那天的幻影。

一路跑到了沙灘，眺望起湛藍的海域卻也不見那抹昔日的身影，今天又撲了個空嗎…？但不知從何而來的感覺，不願放棄啊，便又是一個勁折了灣繼續跑到礁岩區，想要尋找…想要確認一次，那是不是夢。
就算衣擺被礁石磨髒，鞋子被海水沾染，也無法阻止自己的前近。
走到了有一個凹槽處的礁石上坐了下來稍做休息，一眼望去，碧色的海面依然沒有變化…只是，似乎被染上了一點什麼。
嘴角默默上揚了起來。

瞧見人類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而揚起的笑意，停下了前行的步伐，第二次陷入了一陣漫長的四目相交。

本是抱著目的前來，實際上看見了那個人後並沒有打算立刻接近或逃走……應該說原本就對此沒有任何設想，因而在此刻只能保持這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與黑髮人類對峙。

…果然沒有錯，是他啊。
見對方欲來又止的樣子，便稍為靠近了點礁岸邊，想要看清楚對方現在的模樣，但在移動的過程中從擠壓到的大衣口袋掉了一個連著鐵鍊的金色圓餅。
一路滾落到了海中，噗通的一聲，讓自己不禁停頓了下來。
…是母親的遺物啊。

隨著對方的視線往物體墜落的水面看去，毫無猶豫潛入了海水，游往海床漸淺處從錯綜的礁石中撿拾起那道金黃色。
再次浮出水面，將物體放到岸邊旋即退開，在咫尺距離外回望著人類。

還沒開始慌張起來，對方就已經迅速的潛入海中幫自己撿起了那塊鐘錶，放到了岸邊後又退回了原來的位置。
自己則是蹲了下來快速的撿起沾上海水的金色鐘錶，翻來看去的確認有沒有什麼損傷，確定沒有之後才安心的收到大衣內層的口袋中。
收好了之後才反應過來的發現對方其實一直在旁邊看著，便默默的將雙腳的長靴給脫了下來放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坐到礁岩的最邊緣，讓赤裸的雙腳浸在沁涼的海水中。「…那個，謝謝…還有，傷好了嗎？」

用極小的幅度點了點頭，慢慢游至與對方平行的礁岩處，以雙臂支撐靠在上頭，稍微剝開了濕透的紅褐瀏海，毫不遮掩地繼續打量起對方。

從那身較過往所見更華美的服飾推測，這個男人應該具有十分高貴的地位吧，據自己的了解與見聞，這附近的陸地上正是某個強盛王國的領土。

「你是宮廷的人？」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就能解釋對方為何沒有傷害自己的理由了，畢竟富裕的皇室不需要透過將人魚的骨頭、鱗片等部位作為交易物件而獲利──除非他們試圖馴養，這種事倒也略有耳聞。

見著對方從一旁的岩礁上撐起了身子，那鱗片的色澤在離開水面後是更加的通透晶瑩，陽光的照耀下那橘褐色也是那樣的鮮艷。
真是美啊，人魚。
本來雙方只是這樣互相凝視著，直到對方的開口打破了這樣的寧靜，而那聲音不禁是讓自己愣了下，…特別的好聽啊。

「嗯，我是。」傳說中會獵食人類的海妖就是半人半魚的模樣，長的妖艷美麗，歌聲也會讓任何人癡迷…等到掉入那感觀上的圈套後，就會把人給拖入水中吃掉。
…不過，自己眼前的人魚應該不是那種妖怪吧？「…有名字嗎？」

「這是不能輕易告訴他人的。」除了與關係親密的他人用以叫喚，名字往往在詛咒與祈願的場合被使用，想必眼前的人類並不瞭解才問了這個有些失禮的問題吧。
「……但可以叫我新開。」氏族的稱號倒沒有那樣的禁忌，因此把這個名稱告訴了對方。

「這樣啊…失禮了。」原來名字對他們來說是那樣的隱密嗎？大概是族群的不同所造就出來的文化差異吧。不過對方的下一句話也讓自己稍稍意外了下，「…新開這兩個字很好聽。」下意識露出了淺笑，腳也踢了下水「今泉…，我的名字。」

沒有正面應對，倒是被那雙擺動的腿擄走了注意力，按耐不住在意的心情湊上前去，伏在對方身邊觀察起來。

從腹部以下分岔成兩端生長，與手臂有幾分相似的對稱修長肢體，人類便是憑藉這個在陸地上任意行走……無論看幾次都令自己打從心底感到奇妙。

見著對方緩緩的靠了過來並伏在旁邊觀察著自己的下半身，本來是稍微愣了下想說這個人在看些什麼，但在下一秒才想到對方是人魚，並沒有可以走上陸地的雙腿。
「好奇嗎？」持續的擺動著雙腿，也低頭看著自己泡在海水中的腳，似乎有些白啊。

伸出手用指尖輕碰對方的腿部，與身體其他部位的肌膚相去無幾，不作停留便順勢往下探索般觸摸了腳掌。果真是與手部近似的構造，為了承載整副身軀的重量而較厚實的掌部、骨節榫接的方式、突出的纖細腳趾……第一次近距離的觀看，倒也不感到奇怪，反而深深體會到造物主那豐富想像的迷人之處。

「能走路讓我看看嗎？」收回自己的手，抬臉仰視名叫今泉的人類，稍微懈下心防地勾起了笑容。

就這樣坐在岸邊乖乖的給對方觸碰著自己的腿部到腳底，對方那小心翼翼的觸碰方式雖然會有些發癢，但自己是知道的、人類的雙腿對人魚來說有多麼的稀奇。
聽到對方的請求不禁是愣了下，才緩緩點頭。「嗯。」看著那第一次露出的笑容站起了身子，在岸邊走了幾圈之後便又走回原本坐下來的地方，稍微蹲了下來看著對方的臉…似乎感到很有興趣啊。「這樣？」

細細凝視今泉行走的姿態，交替擺動兩腿、無意識維持著上身的平衡，一步步踏實的前進。看對方輕鬆解意的模樣，定是不能理解這對自己來說多麼奇特。

想起過去偶然聽見的傳聞，欣羨人類因而出賣重要之物去換取雙腳的人魚……或許真的存在吧。
但那些都不過是謊言罷了。人魚是不可能擁有雙腳的。
原本撩起興致的面孔不禁露出悲傷的神色，向後稍微退離了岸邊。

本來以為對方會高興的搖著尾巴點頭什麼的，但換來的反應卻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竟是面帶著悲傷的退開來…是因為自己嗎？
再次坐上了岸邊，讓雙腳再次浸泡在海水中，身子微微的傾向前，看著對方輕輕的開口「…我覺得啊、新開的尾巴也很漂亮，我也很羨慕的啊。」說完、露出了淺笑。

抬頭瞧對方一眼，雖接過了安撫自己的話語，無論如何今日是沒有興致繼續待下去了。
潛入水面游到幾尺開外，又露出了肩頸以上的部分，回首向人類所待的礁岸看去。
「那天謝謝你救我。」淡淡道出這句藏了許久的台詞，語畢便再度沒進海藍當中。

對方聽了自己的話後反而越游越遠、本來心底有些慌的想說會不會自己說錯了什麼、但在聽到了對方細聲的道謝後、先是頓了下後，才又無奈的勾起嘴角。「…也謝謝你陪我。」儘管這句話對方已經聽不到了，也還是給予了回應。
看著那身影沒入海後、最終還是站起了身子，並拍乾淨身上的風沙，又像是散步般從容的離去。
…期待下次的碰面，又會交織出什麼故事來。

事隔數日又來到那個海岸，這次依舊在近海觀望片刻後才往另一個方向接近。整片連綿的白沙灘上杳無人跡，但在礁岩處遠遠便發現了今泉的蹤影。

在原地浮沉了一陣，稍微思考起為何這兩次都能夠恰巧會遇對方……難道他每天都會來到這裡嗎？為了什麼？
在今泉還未察覺自己的到來前便逕自潛到水裡，游至對方佇立的灣口，才突然探出身子。

在那天之後依然的每天都會溜出來並跑到這裡，原因也是跟上次一樣，想要見他、又或著是把看海當成了習慣，但不管如何，心底那一絲絲的想要看到新開的期待仍然無法抹滅。
今日也是一樣坐在那上一次碰面的礁岸上眺望著海平面，一個人獨自的聆聽著拍打上來的浪花聲，海風吹來令自己舒適的閉上眼，等到下一次睜開眼，突如其來的景象讓自己不禁是嚇的睜大了眼退了下，但在仔細看清楚之後才是鬆了口氣，又露出了無奈的笑。「…是你啊。」

見對方的表情變化似乎是被自己嚇著了，慢慢湊到人類近處停下，交疊起雙臂趴在坑洞遍布的礁面，偏著頭回視。

「你喜歡海嗎？」為什麼總會獨自待在此處呢，想這麼問但又不知如何啟齒，只好換上一個拐彎抹角的問句。仔細看了看對方的服飾，三次所見皆是不同的樣式，該說不愧是人類當中的貴族嗎？那樣的繁複裝扮是無法在海裡游水的呢。

聞言、整理好了坐姿之後才低頭看著對方回答，「嗯、喜歡。」頓了噸，才又繼續開口「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岸邊看著海浪，還有那浪潮的聲音。」說完後又抬起頭看了下不遠處的浪花打在礁石上，那感覺就算跟別人多做解釋也不會懂吧。「…那你呢、喜歡海嗎？」

「這樣問就像是問人類喜不喜歡陸地呢，」脫口說出後立刻察覺其中的差異之處：海是人魚生命所仰賴的域所，雖然與其它水棲生物不同，人魚離水也能夠呼吸，但時間過久身體便會漸漸衰弱……唯有受其恩惠才能生存。而海洋的詭譎多變也為海底帶來恐慌，對自己來說是含括感激與敬畏的存在。

據自己的聽聞，幾千年來在陸地上發展起文明的人類，和他們生長的土地並不是那樣的關係吧。

不過那也是自己片面的理解，在水底生活了十數年的自己又怎麼會比對方更了解陸上的風貌呢。況且若僅就『喜歡』這樣單純的感受──
「當然喜歡了，不是嗎？」因為海非常漂亮呀。

聽到對方的回答，才覺得自己問了很理所當然的問題，「啊啊…是呢、抱歉問了個蠢問題啊。」聳聳肩膀隨意笑了下，的確啊，海是人魚所賴以維生的住所，就跟人類只適合生存在陸地上一樣，是恰恰相反的存在，如果離開了自己所歸屬的地方，是生存不下去的。
「…你為什麼會來呢？」是來找我的嗎？這句話沒有隨著疑問而跟著脫口而出，反倒是留在了心底。

「不會。」輕輕笑了一下，腦海裡未知的事物極其龐大，想從對方身上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一時半刻也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宮殿裡的生活是怎樣呢？」由於海底沒有演變出繁雜的社會層級，和『國家』相較，人魚氏族的權力架構也十分原始鬆散，僅僅是為了領導某個區域裡的生活秩序而存有，因此陸上的生活樣態確實讓自己挺感興趣的。

見自己的問題被忽略掉了、也沒起多大的反應，反倒就是乖乖的回答對方的問題，「…對這個有興趣真是不好呢？」思考了下後、才開口繼續回答「沒有自由、什麼事都得照著安排來做，不能像個平民弄髒衣物、不能像個孩子隨意的去想去的地方、不能像一般人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越說自己的心情越是低沉，眼神也越是黯淡，仔細想想、這樣的生活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啊…就像被控制著。「…如果行的話，當平民也好，我並不想當王子。」

隨著對方的敘述浮現出一座奢華牢籠的畫面，雖有靡衣玉食的富裕，自由卻被作為代價剝奪，恰好與生活在整座大海裡的自己全然相反。
然而並不是拋棄那身華服便能卸下的吧，那些與生俱來必須背負的沉重事物。

「……但對我來說你並不是王子。」對自己而言今泉只是一個平凡的人類，就算掛有貴族的名號，在自己眼裡看來也僅是抽象之物，沒有任何束縛的意涵。反過來想，自己之於面前的人類也是如此吧，他一點也沒必要在乎一個偶遇的人魚是以什麼姿態存有在另一個世界裡。

臉龐就任海風就這樣吹拂著，海的味道讓自己得以放鬆些，聽到對方的話，又是忍不住笑了出來。「…那我對你來說是什麼呢？新開。」在人類眼中自己是個權貴者，不曾體會過飢餓和痛苦的王之子，被冠上了這樣的形象…是在這一出生就被決定了命運的時代宿命，的確是、不曾體會過啊。

「是什麼都無所謂，換句話說你想要是什麼都可以──就算擺出貴族的架子，我也不會在你面前低頭走過，因為我不是人類。」本是依循著迥異的方式各自生存著，沒有任何理由依順對方的框而過。剝去後天舞飾的鮮豔外殼後殘下的內裡，究竟生有什麼東西，最清楚不過的應該是今泉自己吧。

「何不試著當個你所說的平民呢？」認真地看入對方墨黑的雙眸，盤旋其中的暗淡似乎慢慢褪去了。

——何不試著當個你所說的平民呢？
聽到這句話，才是感到省悟了什麼…是啊，為什麼在過往的一個人的時間裡，我不試著做個平民呢？那不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嗎？
稍稍睜大了自己的眼，然後笑了。

「…居然被人魚說教了呢。」說完，便將自己的長靴、外衣、內衣給一一褪去，只留了件長褲穿在身上，沒有等到對方的注意便是一個躍身投入了水中。
清涼的海水撫過自己的每一吋肌膚，冰涼的溫度讓自己舒服的放鬆起來，那樣解脫的感覺是前所未有的…。
看向一旁的新開似乎有些驚訝怎麼會突然的跳下來，自己只能回以一個淺笑給對方。

怔怔看著今泉褪下了幾乎整身衣物後跳入海水，渾身濕透著揚起了比過往展現的任何神色都還由衷開心的笑容，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還真是個怪人吶，但正是這種出乎意料之處才有趣對吧。

「來游泳？」既然都下水了，能邀請對方做的事情也只有那幾項。當然前提是面前的人類必須具備自行游水的能力，否則就該是自己拉著對方走了。

「嗯？是啊，有學過一些。」宮殿的官方說法是王子就該多學一些一般人不會的技能、但自己其實是知道的，這是以防日後海戰時不幸掉落海中還會一些游泳技巧能生存，這技能對自己的王國是多麼的利己主義啊。
「…不行嗎？」放鬆了身體漂浮在海面上，陽光灑落下來的那溫度和在岸上時顯得特別的不一樣。

聞言便拉過對方的手，朝著與礁岸相反的方向漸漸遠離，來到了海床較深的區域。
「搆不到地面應該不會怕吧。」鬆手任由今泉在翻覆的浪潮裡隨海水波盪漂浮著，以這個點為中心繞游一圈、復又回到原處，力量充沛的尾部在水裡緩緩擺動維持著平衡，偶然讓柔軟的尾鰭拂掃過對方的雙腿。

那天若沒有為今泉所救，今日無法游泳的便是身為人魚的自己，突然躍入腦海的這個想法讓深感不可思議的自己笑了起來。

被對方就這樣拉來了離岸邊較遠的淺海區，不以為意的是調整好了姿勢後就飄浮在海面上，也因為較為有力的海浪一波波的打過來，自己也會隨著波浪不自覺的被推回去了點。「這倒是沒問題。」看著水面下對方那橘褐色的尾鰭，想要再次潛入水中時看到了新開臉上的笑，不禁是疑惑了起來，「…怎麼笑了？」

「沒什麼……第一次和人類游泳呢。」又繞了一圈後湊近對方身邊，用著仰躺的姿勢浮在水面，面孔被直灑的金黃烘得有些暖和，偶爾露出水面的尾部也能感覺到光線投在鱗片傳至體內的微妙感受。從海裡仰望的那個巨大而模糊的光點，與此時能察見的陽光，簡直像是來自不同的宇宙。

「現在開心嗎？」轉頭看向在不遠處的今泉，看那舒展開來的輕鬆神色其實早已安心許多。此刻的自己非常快樂，這種心情如果能與對方共有那就再好不過了。

聞言、便露出了淺笑回答「…我也是第一次和人魚游泳啊。」說完便潛入了海中，印入眼簾的景象是打從出生開始都從沒看過的，儘管在海水中睜開眼對自己來說是有些吃力，但能看到海床上那自然的波光美景，就已經夠了。
—還有對方在海中的模樣，也是在陸地上的片面觀察所無法體會的美。
尾巴的鱗片隨著海藍色的光反射著片片光彩，柔軟的尾鰭也就像絲綢般輕盈柔韌，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觸摸。

等到自己快要缺氧的時候，才反應了過來…著迷上了嗎？…人魚這樣的種族。
趕緊是打著水返回到了水面上呼吸，撥著額上的瀏海又聽著對方的問題，只是笑著回答「…現在很開心啊。」

翻身浸入水中，被曬得微微發熱的臉龐再次被冰涼海水沾上，繞到對方身側平行漂游，粼粼波光形同焰火閃爍，和另一個人一起靜止仰躺在這個群青色平面，原來是那樣地舒暢。

「……告訴我更多吧。」關於人類，關於陸上，或者關於今泉本身。
一來一往的對話持續了很久一段時間。

【接續 海妖的傳說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