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打算去找杜修。既然以這種方式打招呼,表示兩人有暫時不能見面的理由。至於是何種理由,小至雞毛蒜皮、大至天文地理,各種理由都有可能,哪怕再脫離常軌,對方亦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得振振有詞,弄得談話對象必須先懷疑自己的智商。
行至建築邊,炎熱的天氣使巴萊德走沒多久便滿身大汗,偏偏他不肯脫下大衣。為了乘涼,他走向超市,打算買些食材自己煮來吃。
--如果要買新鮮的肉的話,推薦下一個轉角的肉攤喔。
聲音赫然出現在身後。
--我一直都在啊。
少女理所當然地回答,一面支頭。
不過前幾天你們好像突然看不到我的樣子。
「所以……沒有危險?」
原先認為少女現身的條件在於他人面臨危機之時,現在看來,或許另有其他成立的條件。
比如下一秒天搖地動,貨架上的東西全往他頭上砸。
現在的話,是呢。
歛眼,少女說道。
一般來說,我一直都在。不過人類只有在需要的時候--例如危機時能清晰地意識到我。現在的你,比較像是「習慣」了我的存在。
習慣。
聽上去是個挺中立的用語,只是巴萊德感覺不到任何正向感。也許和他本身性格不太正向有些關聯。
「……妳要跟著我?」
比起那種說不上的違和感,青年倒是較為在意獨自閒逛的時間受到打擾。儘管少女能夠指出哪裡可以買到值得信賴的食品。
說是跟著,不如說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手在背後,少女莞爾以答。
「……算了。」
轉身,巴萊德抓起走道邊的購物籃,走向罐裝食品區,找自己需要的醃黃瓜和洋蔥,行至蔬果區找需要的食材,不過在冷藏架前遇到瓶頸。這裡賣的奶油都是沒見過的品牌,不知從何挑選。
食指指向其中一個包裝。
這個怎麼樣?
沒來由地說道,也不知道是以什麼為依據。
拿起來檢查成分標示,最後巴萊德將它放進購物籃。
他走到其他區域,發現沒有要找的東西。
「附近有沒有其他地方賣酸菜的?」他刻意壓低聲音。
仔細從上層看到下層,再仔細審視商品標籤上的成分,巴萊德最終挑了一罐酸菜。
結帳後,他前去轉角,果不其然看到一處肉攤。他開始挑選肉,問老闆該如何計價,然後又為了肉的來源爭執一番,比買菜的主婦來得更斤斤計較。
其中,少女多次插嘴的提問令巴萊德下意識忍不住回話,注意到時已經被人投以怪異的眼神。
「媽媽,那個人是不是在對鬼說話?」一個天真的小孩伸手指著巴萊德,「鬼會在白天出現嗎?」
「噓,不要看。」一名同樣是來購買的婦人緊張兮兮地拉走小孩。
他人的眼神活像在說「瞧那自言自語的神經病」。巴萊德嘆了口氣,默默取出大衣中的無線耳機戴上。
「……可以當我呼吸不過來。」巴萊德無力地給出隨口亂扯的答案,付帳後離開。
目前手上有豬腳、香腸和培根,還缺一樣。
「大蒜跟杜松子。」回想食譜,他剔除手上已有的食材,只差這兩樣就齊全了。
還是老樣子喜好分明呢。啤酒和剩下食材的話前面的市集好像有的樣子喔?
指著方向說道,逕自往前。
他沒提過自己要買啤酒,不需要納悶為何少女會知道──他對這方面上有自知之明。
踏步趨前,巴萊德進入市集範圍逐攤搜索,嚴格挑選,標準比食售規章來得更嚴格。
「德國人?」擺攤的女工讀生撇了下嘴角,揚起笑容,「要準備什麼大餐嗎?」
「大蒜。」巴萊德不理會對方的搭話。
工讀生一臉受傷,不過仍拎出一串大蒜。巴萊德勉強挑選幾顆。當他問起哪裡有杜松子時,得到一記沒來由的白眼。
真是。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沒女朋友的啦。
從一旁戳戳青年的臉頰,雖然沒有感覺。
果斷採取無視,少女仍鍥而不捨地繼續空氣戳臉頰。
「這個,拿去。」工讀生將兩串大蒜用力放在桌上,語調明顯變得不客氣,「沒有杜松子。」
少女湊近攤位,觀察擺在桌面上的品項,似乎感到新奇。
「……走開點,妳擋到我的視線。」
「什麼?」
誤以為是對她所說,工讀生滿臉怒氣。
依照豐富的經驗判斷,不管怎麼解釋,只會讓事態更糟。
付了錢,巴萊德提起大蒜,轉身立即從工讀生的視線中消失。
「妳能不能安靜點?」他咬牙低嘶。
「我討厭加料啤酒。」
經過的人回頭瞥了一眼,迎上凶惡的眼神,頓時縮頭加緊腳步遠離。
「妳有比較高嗎?」
利用身高反唇相譏,巴萊德繼續尋找有賣杜松子的攤位。
引領著青年來到杜松子的攤位,巴萊德最終順利找到了想要的食材。
少女笑瞇瞇地跟在青年身旁,一面哼著歌,看上去興致高昂。
總覺得很久沒像這樣了,很開心呢。
站在街口,巴萊德等待車輛行經的空檔。
「什麼意思?」
嗯?你指什麼?
睜圓眼睛,少女反過來疑惑,看來尚未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少女不以為意地繼續哼著歌。
旋律聽來不像是哪個國家的民謠或流行樂曲,聽上去很冷門。
任由少女哼唱著,轉向另一邊,卻是去昨日的雜貨店,尋找缺漏的零件,以及簡易瓦斯爐。
買齊以後,巴萊德一整天的臭臉似乎有些緩和。他往旅館的方向走去。
不知何時歌聲已經停止。
就當巴萊德回到旅館時,警報已經響徹附近的街區,據說是某處房間著火的關係。
現場進行緊急疏散,群人站在外頭圍觀,擋住青年去路。
巴萊德的直覺指往不好的方向──儘管指向好兆頭的次數寥寥可數。
「借過一下。」
擠開圍觀的人群,巴萊德試著搶去自己所住的房間,不料遭到警察喝斥攔阻。
實在沒有辦法,巴萊德只好繞道而行,來到旅館後門。
另一方面。金髮青年一手撈著少女,另手抓著行李箱從逃生梯匆匆下來,不時向後一看,一副死裡逃生的模樣,身上附帶些許擦傷。
就在方下樓梯,裡骸像是被某種東西奪走了注意力般地停下腳步,接著反應極快地轉身,霎時間子彈擦過袖口,青年毫髮無傷,倒是少女的手臂出現一條血痕。
眺望巷口,名為雷蒙德的年輕男子雙手持槍,連續開火。青年閃身,躲進垃圾桶後。
「果然從那邊沒辦法看見自己嗎……」
望著少女的傷勢喃喃自語道,青年朝天一看,再從垃圾桶後悄悄探頭,揣想對策。
就在方才,他們從外受到對方的襲擊。
小型炸彈投入窗口,緊接而來的爆炸讓人措手不及,而少女的聲音又開始斷斷續續。
多虧巴萊德徹夜未眠所做的牽制,以及聲音即時的提醒,裡骸才有時間帶著重要物品和抱人離開房門。考慮到兩人滯留的時間、所需物品的添購,說不定這段分開的空檔就是他們一直在等待的機會。
一陣巨響,青年抱著少女摔下樓梯。
感覺骨架快要散開--裡骸踉蹌爬起,一面思考著該把人先藏到哪裡。
上方窮追不捨的腳步聲,迫使青年提步下樓,然而卻見另外一名追兵的身影從下方上來。
眼下沒了退路。
「為了不必要的犧牲,在此我們各退一步如何?」雷蒙德的聲音自後傳來,「你的同伴也許是聽信了你的演說,不過這可不是只靠嘴巴就能解決的兒戲。」
同時刻,狙擊手提起手裡的槍。
「小心點,他很頑固。」年輕男子提醒道,同時推了把眼鏡。
槍聲此起彼落,青年單手應付著兩人,一面躲著子彈,退到門把之前。
就在靠上門面時,一陣白色的浪捲起,將青年和少女整身包圍。向後一退,裡骸消失在兩人面前。
面面相覷,眼鏡青年與狙擊手達成共識,再度分成兩路追上。
同一時間,巴萊德已經扔下滿手採購的物品,掏槍自後門進入旅館。
他先去了空無一人的櫃檯打開監視器畫面,每一格畫面全無訊號。八成是對手動的手腳。
掏出口袋中不斷震動的手機,一條指令明確但目的不明的訊息跳出視窗。
「找到你的夥伴,去頂樓。」附上一張笑臉。
頂樓。
決定依照訊息的指示。巴萊德握緊槍枝,走上樓梯,先行往頂樓移動確認前方狀況。
就在巴萊德上樓時,頂上傳來下樓梯的腳步聲,即在某處停止。
雙方皆躲在看不見對方的角落,儘管如此,身分在此暴露。
「史坦洛赫先生,是吧?」雷蒙德的聲音率先傳來,透露著平淡而毫無敵意的語調。
「我明白你掛念的東西是什麼。」腳步聲逕自下樓,巴萊德擺出戒備的姿勢,只見行李箱和青年一同落入眼中。
「你的同伴為了不讓它葬送火場特別拿出來藏在某個地方,可惜被我們發現了。畢竟他當下只能選擇優先保護他想要的東西呢。」
「當然可以。」
年輕男子說道。
「很簡單的問題。只要你願意放棄前去幫助你的同伴的話。」
「也許當初只是心血來潮,不過你沒有必要被捲入這場糾紛,事實上,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人。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對吧?」
巴萊德清楚自己尚有任務在身。雖然知曉的人包括委託者全是一副漫不在乎的態度,但任務既為任務,就得進行。
敵人的人數尚不明確,不過,要是在這裡拖延太久,情況對兩方都不利──讓上頭的人等太久絕不是好事。
「快讓開。」
為了青年的生命安全,巴萊德發自內心提出勸告。
「就算我答應你,你能保證事情會順利進行?別想得太天真。」
「雖然沒辦法保證一切如理想中進行,不過我們確實會停止對你的攻擊--只要答應不與那個海盜有所牽扯的話,就不需要是敵人。」
推動眼鏡,雷蒙德說道。
原來如此,勸自己離開戰局。
感受到對方釋出的善意,某方面而言,他可以理解。他原本就是半被捲入的角色,不需要一條路撐到底。幫人是情分,不幫人是本分,以他本人而言,這是行事的基本原則。
即便如此──
「你不攻擊我,不代表其他人會停止行動。」
正於此刻,一道聲音自上而下,緩緩接近。像是有人利用拐杖行走下樓,金屬叩響梯面的鈍聲突兀介入。
映入眼簾的是一名手拄拐杖的男性,看來是行動不便,另一手扶著樓梯欄杆。見到青年時,臉上掛著溫文隨和的微笑。
「抱歉,我無意打擾兩位,只是你站在這裡實在是擋到路了,能否稍微讓開呢?」
面無表情地望著對方,接著推了下眼鏡。
「……不好意思。」
行李箱收起,一步讓開。青年接著望向巴萊德。
「離開這裡,回到你該回去的地方吧。」
他說。
「這行李箱我晚點會還給你,到時候再決定是否要退場也不遲。」
說著,一步旋身,雷蒙德退入一旁的門內,速度飛快。
「哎呀……」
低嘆一聲,拐杖抵著將要闔起的門,推開。
「史坦洛赫先生,怎麼會讓對方拿著貨物逃跑呢?這實在太不應該了。」
「……」
不去回應對方指責的口吻,巴萊德步上階梯,兩人站在同一高度。
「無妨,我們去找你的同伴。桑卡在外頭觀察狀況。他會幫助我們。」
「我去追貨物。」
「恕我拒絕你的提議。」男子從容說道,「不像一些人,拉爾森小姐懂得靈活變通。」
抽回拐杖,杜修不疾不徐轉回身子,面朝上樓的方向。
「我在路上放了些標記,希望你的同伴能注意到。目前先以確保安危為重。至於貨物容後再議。」
杜修的口吻愈發悠閒,和嚴肅的內容全然不合。兩人一前一後,有如單純準備上頂樓去觀光的旅客。
登上數層高度,通往頂樓的鐵門正敞開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