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太冷時,全身都會變得僵硬。
太陽太大時,感覺體力又會消耗得異常快速。
空曠的地方會有明顯的空氣流動,就連呼吸聲引起的、幾乎馬上就與原音重合成一體的回聲都能分辨出來,讓敏感知覺容易噪動不安。
於是疲懶的大百足平日就連妖怪的模樣也不願意維持,作為外形猙獰地赤色大蟲鑽入勉強吻合的山縫之間休憩。
喀啦喀啦……
細嫩的人手勉強抓著粗糙的黑石子,使勁在地上刮下一道白痕。
那尾擁有人類外形的蛇數了數地上的記號,一時數不完,但想一想也差不多了。
「--百百差不多要吃東西囉。」
洞內的蟲子沒有回答,蛇不以為意,只是繼續呼喚著:「百百,吃飯囉!」
--那尾蛇是牠的本能。
由一種難以理解的契約將性命相連成一體,幾乎就是半身的存在。
牠無法無視那尾蛇,牠的本能在用那尾蛇提醒牠事實。
牠必須進食。
餓壞了只會讓自己失控,所以牠必須進食。
哪怕牠再痛恨那尾蛇佔用了伊水的外表。
哪怕牠每次使著人形親近那尾蛇懷念過往時曾經無數次地想過直接殺了對方同歸於盡。
--牠仍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而維持理智,是達成這件事最重要的基石。
所以牠無法去命令那尾蛇閉上嘴、消失在眼前。
親近理智的牠需要那尾蛇,讓那尾蛇來告訴牠,自己難以察覺的本能想對懷有理智的自己說些什麼。
或許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但是,牠只能這樣去說服自己,告訴自己應該要留下那尾蛇。
牠肯定自己不能失去蛇,卻沒有其他的理由說服自己。
--因為,若是百步,肯定會選擇同歸於盡的道路。
每每想到這,牠就又會陷入漫長的自我辯思中。
--牠、是誰呢?
「--百百!要吃飯了啦!!!」
蛇有些焦慮地在洞外踱步了一會兒,終於忍耐不住的鑽進洞裡爬上大百足的身軀,扯了扯滑溜地觸角。
『……知道了。』
牠有些不耐地回應著,溫吞地爬出山洞--對牠來說,是狹窄的縫隙。
牠雖然曉得這尾蛇的能耐,但沒有安全的環境,這尾蛇即使能殺死對方也會先被逮住。
在牠無法確定這尾蛇要是死了,自己是像伊水當初契約的那樣,跟著蛇的死亡而暴斃、還是單純因為契約破壞而遭到重創前,牠會將狀況當成前者來考慮。
確認過蛇躲藏好,牠這才慢悠悠地爬到領土外覓食--牠所佔據的地方,已經沒有能供牠吃食的怪異了。
雖然也可以去隔壁找那隻強悍的鬼打個架,趁機拔下對方的肢體當點心,但在沒有其他食物可以補充體力的狀況下,這容易讓牠陷入飢餓感中,現在暫時不用考慮。
是不是該轉移陣地了呢……
牠想了想,偏頭、一口就是一個洞。
連同躲藏在草叢中的狐狸母子一起吞下去。
雖然只是普通的狐妖,稍嫌不足……勉強還行吧。
牠晃晃腦袋,慵懶的步伐快了點。
--這一路上到底吃了多少,牠也沒有細數,總隻牠不可能吃飽的。
稍微填了個底,牠有些猶豫該不該多繞點路探探狀況。
若是要離開這裡,牠得有所準備。
牠需要視覺,而這個狀態的牠完全沒有視力這東西。
……於是牠將自己融化。
這只是形容。
但除去那身皮、裡面的東西真的就像是融化了一般地在流動著。
牠忍耐著容易令牠變得狂躁的痛楚,使著妖力撿拾起體內的塊狀固體,一一捏得粉碎。
這個不行,這個也不行。
把長得錯誤的固塊通通粉碎。
挑斂起那些可以使用的固塊小心拼湊著,若是拼錯、只能再次粉碎。
--要架構出人形,對牠來說就是如此麻煩的事情。
直到牠終於將半個人身拼出,將一部分的皮揉捻成似人的樣貌,好像已經過了數年之久。
……但也就只經過一刻鐘。
這種現實與精神的時間感落差幾乎會讓牠放棄思考,所以牠不喜歡化人。
牠花了點時間適應多出來的人形,扯了一片蛛絲,隨手一抖,將幻化而成的吳服披上身,遮掩住一些牠覺得不該暴露的地方,踩著數不清的長肢前行。
這一帶離牠的領土有些距離……
牠默默地打量著四周,一個不小心衝撞到山豬用餐。
理所當然地,在對方豬涂猛進時,順勢打開了肚子,讓山豬一頭撞入牠的"嘴"裡。
牠皺起眉,第一直覺便是打道回府。
可……
牠看了看樹林的更深處。
有人類的血腥味。
那股味兒還帶著很難描述的……乳香。
只是很淡。
是人類快要脫離孩童時期那樣的寡淡。
牠無聲地嘆了口氣,支起模仿人類的雙手,把掛在蟲身上的孩子整個泡入溫泉中。
雖然在牠看來根本比不上霧積的靈泉,但對人類來說,牠找到的洗澡池也是處不錯地療養處。
牠不想讓任何人類的幼崽出現在伊水面前。
伊水或許是覺得無聊,三不五時就會逮些小動物來養。
不若普通動物,牠不高興還能一口吃掉,牠無法對人類的幼崽下手。
不提之前不記得有多久的偶遇,牠在這深山老林幾乎不曾見過人類。
更別提人類的幼崽。
牠沉默地揉著泉中幼崽那頭不算好摸的短髮,刺刺癢癢的。
……人類……呀……
牠捲起長長地蟲身,在幼崽周遭築起了避風的高牆,人身的部分卻待在城中,靜靜地盯著幼崽瞧。
牠其實是知道的。
真正會對人類有所留戀的,是牠。
蛇不在意任何事物,無論動物人類,在蛇眼裡都是一樣的。
捕捉幼崽也只是為了解悶。
只要牠表現出任何不喜的意願,蛇就會動搖,更進一步時會直接拋棄那些外物,堅定地遵從牠的意志。
所以,牠始終無法把蛇當成對等的存在。
蛇就像是牠無意間用懸絲支起的精細偶具。
有著牠曾經執著得無法自己,失去時幾乎瘋狂,那愛物的模樣,牠細細操弄時可以完美重現那人的存在,這樣的偶。
牠忍不住又摸了摸那頭短髮,雙手稍稍往下滑動,屬於人類的溫度與柔軟染上牠的知覺。
在胸口的更深處,自心臟的更深處,湧出了奇怪的感覺。
--那是牠難以理解的,矛盾至極、卻又確確實實是一體的奇妙感受。
直到天色都黑了,月輪攀升又下降,夜晚的存在感逐漸變得稀薄,那幼崽才迷茫地睜開了雙眼。
心臟彷彿跳動了一下。
牠此時才想起,這人身的心臟只是假物,是不會有任何功能的。
並非只是因為這副身體不存在著聲帶的構造,而是牠一時之間想不出該怎麼開口。
「……請問……」
他皺起小臉,小心翼翼地縮起肩膀,不安地問著。
「請問、是您救了我嗎……怪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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