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花，擁有各式圖案的民間剪紙藝術品。
窗花的剪刻形式多為單色剪刻，內容多半為各種花卉蟲魚鳥的圖案。最常見者為大紅紙剪紙，為了不影響室內採光，窗花多為陽剪，以求得較多鏤空的面積。窗花的外輪廓和窗架之間要求疏密有致、構圖格局均衡。

至於年節窗花多半會放上更多吉祥寓意，例如蝙蝠代表五福臨門，錦鯉寓意年年有餘等。不僅烘托了喜慶的節日氣氛，也為人們帶來了美的享受，集裝飾性和實用性於一體。

此時的雲紀手裡正拎著剛從糕餅舖子裡購來的紅豆年糕，駐足並注視著年貨大街現場剪窗花的攤位。

攤主是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姑娘，手持剪子現場依照顧客要求，飛快的剪裁出各式窗花。
天氣頗寒，因此姑娘披上了厚厚的棉襖子，但大概也因為辛勤工作的緣故，黑色髮絲漾著汗濕的光澤。姑娘凍得白皙的指尖因為接觸太多紅紙而染上淡淡的嫣紅，雙手翩翩，零碎的紅紙飄落在預先鋪好的桌巾上，好似一幅落英繽紛之美景。

回想起來前年師父還在的時候，便曾命令自己去購買大量紅紙，集合親朋好友一同來親筆題字春聯、剪窗花，然後貼得整間屋四處喜氣洋洋。這種場合最開心的自然是小碧芳兒，自然，娃兒所剪裁的窗花一點都不比專業細緻俐落，但天馬行空的內容總能引得大家莞爾。

想想沒有師傅在的日子竟也一年過去了，最初不想承認的心慌感也逐漸平息下來，轉為接受。雖然逐漸習慣，但仍時常想起那個不按牌理出牌的老頑童。
一個人能在另一個人的心裡被掛念多久？或許，當真很久很久吧。

剪紙姑娘抬起頭，撥了撥垂至眼前的髮絲對著雲紀微微一笑，揚起了手中的剪子正欲開口，另一個呼喊聲卻即時在雲紀身後響起。

「不不不——老子真的沒空，你們是聽不懂嗎——」
筵華右邊一隻手與左邊一只袖子各被兩個身穿一身大紅、個頭不到她肩膀的老人緊緊揣著，連帶旁邊著圍繞的一票都是齒搖髮禿的老傢伙們。
是的沒看錯，帶頭捉著她的這兩位正是先前為了準備學堂敕召期中獎勵時，借他們廚房用的那對人類老夫婦。

她今個兒一早整理完了照水家的灶房，便照慣例略施幻術改變髮色，便前往東大街興辦年貨，誰曉得遠遠便聽到有人在聲聲喊著「姑娘」，拜託這街上走著的、站著的、彎腰看攤板子上擺什麼東西的，放眼望去少說近百個人類姑娘，原先怎麼也沒料著可能是喊自己，正欲離去瞬間，卻察覺一股氣息近身朝自己來著，她反射性地閃避想抓住她的那雙手，卻在抬臂的一瞬間，看見一雙花白疏眉下的骨碌碌大眼，從下往上盯著自己瞧。
「嘿唷？」

我操——這聲嘿唷怎麼那麼耳熟？
她嚇了跳反射性迴避，卻發現另一邊正也被另一位有點眼熟，綰著小圓髻、髮鬢還簪了兩朵紅花的老嫗擋著，換了個裝扮一時之間沒想起來，她認出這兩個老人是誰了。
但這堂堂人潮擁擠的年貨大街上，她往哪閃都不是，前後左右無一不是人，更別說抬手甩開什麼的，以自己的手勁，給她甩到一下還到得了？

莫名地，筵華突然有股不詳的預感，好似六月在慶雲城給那些狐崽子考試時也遇過似曾相識的場景，果不其然，沒兩下包圍她的老蘿蔔頭瞬間增多了一圈，然後一左一右各被最先開頭接近她的那兩名老人揪著。
幹！他馬的今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手、給、老子放開——不！抓袖子也一樣！——什麼？老子很忙沒空去你家作客——你家準備很多瓜果甜糕干老子屁、——不不絕對不是客氣！老子真的沒空啊幹——」

對眨著眼睛表示詢問的剪紙姑娘搖了搖手，他轉身，牽起嘴角先是對筵華眨了眨眼，然後對著拉扯中的人群一拱手。
「徐伯，徐嬸。」
話還沒說完，已被老頭子一把拉了過來，手中的年糕包裹還撞到了對方身上。

「前輩莫急，小心傷著。」
維持著一貫的微笑，他不慍不火鬆開被老人扣住的手腕。
眾老人正預繼續伸手，卻赫然發現這年輕人手中竟提滿大包小包的年貨、連個下手的位置都不方便──感情是方才老眼昏花沒注意？總覺得這年輕人一開始可沒拎這麼多事物來著的……

稍稍退開了一步，雲紀保持距離笑瞧著眼前頗為尷尬的人群堆，開口問道：
「前輩們如此熱情，敢問是有什麼需要晚輩們效勞的地方？」

幾張老臉七嘴八舌地操著咬字極難辨識的口音——這也不能怪他們，他們牙都沒剩幾顆了，發音怎麼可能清楚呢——熱情邀約兩人至他們街坊作客，筵華聽著方才才轟炸過她一輪的話語又再次襲來，按耐住想伏額的衝動無奈嘆氣，對，誰叫她手跟袖子還給這倆老拉著，連想按揉發疼的額角都沒辦法。

「王八蛋快幫忙想想辦法——」
她像是快要崩潰地開口，壓低聲用人類聽不懂的妖仙通用語對雲紀吼。

「承蒙諸位熱情，關於這部分到時候還必須多請前輩們關照呢。」
糕餅舖的前老闆、雜貨舖的前老闆、茶樓的前老闆……雲紀笑了笑，掃視了一輪大概是將店內事務託付給當家、因此閒暇到出來街上找樂子的老人們，持續著不慍不火的語調。
「在下與這位朋友本是前來採買年節事物，自然會至各位的店舖進行叨擾。到時候倘若各位願意，還請不吝嗇收下晚輩的祝賀。」

「慢著，誰跟你說老子要去——」
話方出 ，瞬間數對原本望向雲紀的大眼全同一時間轉向自己，接著一個兩個陸續低下頭來，抿起嘴唇顯得一臉失落，倆老先前說什麼也緊抓她不放的手，亦隨著此話一出鬆懈。

這是什麼情況，剛剛她講了半天沒人要聽，怎麼現在全部都聽懂了？
任憑著兩隻枯瘦的手鬆鬆地圈著自己手腕，筵華視線瞥過一圈圍繞在自己身邊的老人們，她仰首，一口氣深深吸入，長長呼出。
「麻煩死了！老子今天沒空，明天再去！現在可以把老子的手放開了吧？」

「那麼，晚些時候再來向各位長輩拜年。」
先是對著眾老人微微一行禮，然後對筵華使了個眼色，接著便拎著大包小包的事物轉身，往身後的熱鬧大街走去。

兩人的身影很快淹沒在人群，喧騰的市街遭年節氣氛渲染熱鬧不已，街道兩頭掛滿彩紙與大紅燈籠。
除卻平時就座落在城裡的商家，街上亦沿著行人會經過的路線臨時搭建左右兩列的年貨攤子，一張張自備的大桌板並列在一起，大部分的攤主習慣直接將販售的年貨商品陳列在攤上，偶有一些賣精緻細物類的小販會先在底層鋪上應景的紅色襯布，再將欲展示的貨物將桌面堆得滿滿。

吆喝聲此起彼落，眼見離方才那一票老人家們也有些距離，筵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開口：
「對了，王八蛋你怎麼會在這？」

「採買年貨。」
提起手中印有店舖名稱的紅豆年糕示意，方才整身大包小包讓人靠近不得的形象在穿越重重人群之後，不知何時已然消失。
「瑞康城裕龍堂糕餅頗享盛名，應不失為年節贈禮上選。」

印象中她記得那間很甜。
雖然正巧很對這時代人類的口味。
人類社會中，潮流這玩意兒莫約每幾十年便會輪替一次，即使是百年老店亦會因應世代變化做些許微調，而現下正好是個吃食大多偏好重口的時代。
這王八蛋該不會單聽盛名就跑去了吧？
「……要幫忙嗎？」

「不忙，方才僅是幻術，提些包裹沒什麼負擔。」
上街購物還將東西往女性友人身上塞，未免太過失禮。
「不過如果有什麼推薦的倒是歡迎介紹，或者……」稍稍頓了一下、想起什麼似的牽起嘴角：
「有那些是你個人偏好喜歡的？」

「推薦的話……」想了想，繼續道：「是有幾家，橫豎老子也要跑東大街，看你要不順道走一趟？」

「好。」
雖然自己已經逛了好一陣子，不過一來並不趕時間，二來本就打算順道送禮至居住於瑞康城的友人家中，既然有此機緣……
「那麼，便煩勞帶路了。」

※※※
準備，說穿了是種過渡儀式。
人類為了迎接轉變、進入的下一個狀態，需要經歷一段過渡的過程。
既然稱之為過渡，表示其為銜接兩穩定狀態間之不穩定狀態，必須先自前一狀態中分離，經歷同時具備兩狀態間模稜兩可特性的中介階段，最後聚合成為新的狀態。
辦年貨等諸如此類的準備，即是為了告別舊的一年與迎接新的一年中間之中介階段。

這些話忘記是哪一年聽照水說的。
仔細想想，的確在她開始準備過年過節的細碎瑣事前，對一年又一年的時間流逝並沒什麼太深刻的體認。
畢竟仙妖壽命太長，「一年」的時間對他們不過是眨眼即逝，那時候自己也常常把日子過到忘記，好像除卻工作與職責外，記不記日子變得沒什麼差別。

「泰豐堂，如果你要找鹹點的話可以考慮那間的翡翠琵琶蝦；雪月華，在城裡是近些年才開的鋪子，專門賣芙蓉雪片糕的，但是甜度較低。當作送禮的話，那兩家都還算體面。」

跟著筵華在人群中穿梭，說來自己購物習慣一直都是哪兒聽說有名便往哪兒買去，東西便是成包的給朋友塞去，倒不曾有自己拆來嘗些的習慣，會做這種事的一直都只有師傅──因此頂多就是遇到連師傅都皺著眉頭嫌味道太重，或贈出之後廣受好評之物，下回購買時再有所調整便是。

瞧筵華這介紹態勢，彷彿街頭巷尾全吃遍了似的……不過換句話說，以己身為鑑，這倒也是另種程度的用心吧。

「了解。」
點頭，順道購物。
這種場合倒是沒什麼表達意見的必要，筵華指哪便往哪兒買就是。

糕餅舖櫃臺旁擺著張小矮桌，置有數份一口大小、盛在竹葉上之金黃酥點。她隨手取了兩份，將其中一份直接放到身後正結完帳之雲紀所捧著的包裹上。
「那邊放的是試吃品。」
另外又抽了幾張油紙塞過去，「翡翠琵琶蝦放太久會滲油，所以他們通常多備油紙讓要的客人自己拿。」

「……。」
看了看包裹上的食物與油紙，又看了看筵華，一時之間還沒意會過來這舉動是「借放」還是「請收下」。但對方似乎頗有扔了就不打算搭理的架勢，那麼……
「謝謝。」
單手用油紙將點心包上，然後直接收起。

單是幫忙介紹，她差點忘了自己身上也有購物的任務，轉頭看了看大街兩側熱絡招呼的露天攤販，嘴裡還咬著食物便朝外頭露天菜攤走去。
記得照水家地窖還屯著聽雷前些日子搬來的大白菜，所以白菜不用準備，不過這時節的長年菜倒是不錯。
自己上街來這趟也是為了添購年貨，主要是挑選年菜所需的食材，順道想想今天晚餐燒什麼好。
長年菜的話，或許可以考慮包個餃子。

紅豆年糕塞給辟知，那傢伙嗜甜、喜歡「最好可以吃了窩研究室三天都不會餓」的東西，芙蓉雪片糕送一份給壹羽，畢竟贈送過甜和過油膩的東西八成會給大唸養生經唸個沒完，枇杷蝦給墨然下酒用吧，前些時候做的梅花釀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到時跟著一同贈去。

至於小碧芳兒除了給紅包外，是否該贈點紅紙讓她窗花兒剪著玩？又或者送些孩子喜歡吃的東西……一般人類孩子喜歡的……他想起了半年前用幾串冰糖葫蘆就打發、自願協助畫饅頭的孩子們，這東西對小孩子來說或許當真有此魅力？想著不禁轉頭瞧向不遠處豎著捆了稻草的竹棒，正聲聲叫賣的糖葫蘆小販。

冰糖葫蘆之原料多半為山楂果、山裡紅或蜜李，用竹籤串成一串，淋上糖衣。雖名稱中有冰糖二字，不過一般攤販使用的仍是普通的白糖，冰糖二字倒是取其外表糖殼兒晶瑩剔透，看起來就像果子外頭結了層冰的緣故。

遠遠瞧去那攤販叫得熱絡，附近孩子也圍繞著熱絡，甚至有父母不給買糖便當街大哭的孩童，隨後給親人強行拖離了去的。

當她將自個兒清單上的事項採買得差不多了，提起一捆捆小販細心匝好的菜肉蔥蒜，才想起自己剛剛只顧著買她要的東西，完全把那王八蛋丟在一邊的事。

尋著魔力波動的方向望去，正巧見到對方站在糖葫蘆小販前，貌似還站了許久的模樣，小販身邊紮實地環繞了圈小鬼人牆，敢情這傢伙是想買但擠不進去？
直接走入小販面前的小鬼之間，她回頭對後頭的雲紀開口喊：
「喂，王八蛋你要幾隻？」

「嗯？」
瞧著直直往小販大步走去的筵華，心道這東西的魅力原來還不僅止於孩童。
「那麼，兩串。」
妳的，碧芳兒的。

交付銅板，接過小販遞來的以米紙包裹的糖葫蘆，握著串著紅果的竹籤走回雲紀面前：
「喏。」

「謝謝。」
伸手預取過其中一隻竹籤的當下，卻發現上頭的糖漿似乎倘流了下來，並且……

「喂、王八蛋你拿好啊。」
一把扣住雲紀手腕，將兩隻糖葫蘆塞進對方手裡，正想抽回手卻發現滴落的糖漿同時黏住了自己捏著竹籤的手指——
「幹！這是怎麼回事？」

「……。」
原來糖漿可以黏糊成這副德性。這下是該先感嘆人類飲食文化，還是要先在意眼下有些尷尬的情況？
「先找個沒人的地方洗淨吧？」
至於這個疑似牽手的意外狀況就先別多慮了。

放眼望去皆是人山人海，哪來的『沒人的地方』？
環顧下四周，想起方才似乎有經過條羊腸小巷，那地方太窄沒辦法容納攤販，應該也不有什麼人經過。
她抓著對方穿入人流，往與剛才行徑相反的方向拖：
「走這兒。」

兩人在人潮中穿梭，倘若忽視那兩串糖葫蘆，倒還頗有感情不錯牽手並進的錯覺。
行走了一段距離、在接近市場口野台戲的空地處，突然發覺前方人群吵嚷了起來並且迅速往四周散開，放慢腳步的同時亦聽到了尖銳的呼喊聲：
「讓開讓開讓開要爆了要爆了要爆了──」

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只見一窩蜂的人群猛然朝他們推擠而來，她側過身想閃避，卻差點忘了他們兩人的手還被那該死的糖漿黏在一起。
「王八蛋你往——」
話尚未說完，一個踉蹌，她被四面八方推擠過來的人潮撞得向後倒退。

劈哩啪啦的爆裂聲響起，空氣中立刻佈滿了煙硝味。動亂的人群在灰濛的煙霧中不斷推擠，他微微皺起眉，先是將筵華往自己身旁拉靠近了些，伸出另隻手虛劃了半個圓、無聲無息的張起了小型結界阻擋炸飛的碎紙石屑，然後護著人順著人潮緩慢往後退去。

貌似是野台前方有人點燃長串的爆竹，對人類來說或許是辟邪驅瘴的習俗，但對聽覺勝過人類數倍的動物來說根本是折磨，距離太近了，連貫不斷的炸裂聲響震得她耳膜有些刺痛。
好不容易來到大街後方的巷弄，遠離爆竹聲後，身上瀰漫的煙硝味總算散去，她按揉著泛疼的耳根，隱約覺得腦子裡還有點嗡嗡作響。
「幹！搞什麼，炸成這樣也太誇張！」

「倘若以『驅魔避邪』來說，的確算是效果顯著。」
倘若以普通人類的標準，非人者皆邪祟來看待的話……這樣的聲光的確讓一般動物精怪避之唯恐不及。
瞧了瞧四周，說來這巷子還頗為眼熟，前一陣子似乎才與聽雷在此處進行「談判」。

「驅魔辟邪個屁！老子若是邪魔，你有什麼不一樣！」
耳朵終於不疼，她站直身，垂眼覷了覷還黏在竹籤上的手，拜方才那頓混亂所賜，原本只是黏住指腹的糖漿，現在連指縫間也沾得都是。
她嘆了口氣，這輩子頭一遭被糖漿黏住，真不知那糖漿怎麼做的。
「這玩意兒也太黏……用水洗得掉嗎？」

「有甚麼不同麼？倘若認為有，之前課堂所傳授的東西可能得請你重頭複習起了。」
以善惡分辨仙妖是為人類通俗之毛病，不過由於精怪仙妖之文化知識源自於人類，或與人類接觸互動頻繁，因此確實有不少仙籍跟著自視甚高，或是妖籍有著憤世忌俗之心態。
「總能洗淨的，不然那些買糖葫蘆的娃兒應當每個都張不開嘴了。」
伸手開啟法陣凝結出水球，指揮著往被糖葫蘆黏住的手掌上沖去。

「不需要，幹那老子寫的課文，老子怎麼會不知道！」
水球溶去裹在指頭上的糖液，再化作細流鑽入掌心指縫間慢慢沖洗，活像有生命似地，平時直接洗手都沒耗這麼大的功夫，一時之間不習慣掌心下搔動的麻癢，手指不自主抽動了下。

「呵，說來人類自己應當也不喜歡那種爆竹聲響，否則也不會見著就退。」
稍稍活動逐漸鬆開的手指，操控水流避開糖葫蘆繼續沖洗底下沾染糖漿的竹籤。
「便當是傳統習俗吧，那類串炮雖是吵了些，沖天炮之類的孩子們倒是很喜歡。」
例如說，那個曾向友人借用煉丹爐自製火藥的師傅。

「老子看起來像是對衝天炮感興趣的年紀？」
挑眉，這王八蛋敢說是，她絕對一拳揍下去。

「喜好之物不一定得用年紀來判斷。」
笑了笑，想起眼前這人似乎頗好烏龜，就連手工物都堅持要製作烏龜，縱使這類以單隻動物為主體的飾品在人類來說年齡層應當不是很高。
「擁有些無傷大雅之興趣，倒也沒什麼不妥。」

意料之外的回應，她倏地一愣。
原本以為王八蛋會像過去那樣損她的，沒想到不但沒有，還將話峰帶往另一方向，頓時她氣燄全失，差點忘了要怎麼接話才好。

「嘛……」
搔了搔後頸，她撇頭望向小巷外頭來來往往的人群，不斷交替在視線內出現又消失的身影，百多年來這車水馬龍的場景倒是不曾改變，喧囂阻絕於巷道之外，瞬間有種距離遙遠的錯覺。

「也稱不上什麼興趣，當年是碧蘿趕老子去找些能動手的事情做、別老把心思放在敕召跟修行上罷了。」

指得是繡烏龜跟草編烏龜？莫非是他人嗜好影響？
「友人開導麼？也挺好，仙妖壽命很長，本就有很多時間放手去做些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
將掌中黏膩洗淨，彈指將水球散去，取過一隻竹籤、將另隻糖葫蘆留在筵華手中。

「嗯？這是怎樣？」
望著單獨留在自己手上那隻糖葫蘆不解。

「給你，另一隻我帶回去給碧芳兒……」
低頭看了看明顯糖漿量流失一倍以上的冰糖葫蘆，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不過看來這似乎不是很適合久放的食物啊。」

「這玩意兒本來就是現吃的。」只是一般來說沒有糖漿會融成這副德性。
她轉著手上的糖葫蘆看了看，張口咬下，隨即騰出空的一手劃陣，將臂上掛著的那串食材先丟回照水家。
「要給小鬼的東西再找找吧，橫豎東大街還晃不到一半，印象中後頭還有些賣零嘴糕點的小玩意兒來著。」

「……。」
將這種黏糊的東西直接投入傳陣似乎頗為不妥，好歹也該找個油紙包裹？又或許筵華對這東西的興致盎然，會頗樂意繼續食用？
轉頭看像筵華，眼神中似乎大有詢問之意。

「……幹嘛？」
她頭上沒多一對耳朵吧，幹嘛看盯著自己看？

「還有需要麼？」
舉起手中的糖葫蘆提出詢問。

「不需要。」一秒否決。
再吃下去她晚餐還要吃嗎。
「幹麻不乾脆你自己嗑掉？」

「……。」
的確是個選項，雖然動作瞧起來孩子氣了些，也可能不甚雅觀，但這種行為在人群之中的確不算突兀，許多人類均有此習慣……
說起來，自己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此在意他人目光，對於食物不再抱持單純享受或嘗試心態？
「也是。」
笑了笑，學起筵華方才動作，轉著手中糖葫蘆看了看，張口咬下。

結果反倒換自己盯著對方看了起來。
這畫面看起來倒有些新奇……或者該說是：很罕見。
「若非跟關家混得很熟，光看你傢伙，老子還以為修仙的都不食人間煙火去了。」

「單靠修練的確可以不用吃食，這點仙或妖應當都一樣。」
雖然人類修仙門派的確有講究『辟穀之術』，某方面來說算是有修行階段不得吃食之規定。
「所以吃東西與否大概比較偏向個人嗜好吧，看是否有這習慣便是？在下師傅倒是有三餐素食的習慣。」

「以實質上來說，吃素根本對修行沒啥增益的效果，人類到底哪來的天才興起吃素的念頭？別說又是效法初代仙人的習慣這套。」

「應當便是無誤。」
沒什麼滋味的青菜豆腐荷包蛋無限輪迴，對野生狐精來說當真是一大折磨。
「九清真人本是所有修仙人類效法之典範，至今許多修仙習慣仍舊學習效仿且根深蒂固。」

「連飲食習慣也要效法，老子果然不能理解。」
最後一顆紅果銜入口中，開啟傳陣將空了的竹籤投入，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就是有這種好處，施術不必擔心會被普通人類看見。
「要順便嗎？垃圾。」

「有些事情被傳承太久之後，大概就成習慣了吧？縱使實質意義並不大。」
微微點頭致謝，將手中的竹籤遞出。

這話若是給某人聽到，接下來八成會長篇大論講述傳承的意義，她突然慶幸照水不在這裡。
收起傳陣，往巷弄外走去。
「走吧，回去看看有什麼適合帶給小鬼的東西，那丫頭喜歡啥類型的玩意兒？」

「那孩子興趣頗為廣泛，說起來倒還沒見過她對什麼東西興趣缺缺。」
跟上步伐，重新進入人群之中。
「至於吃的東西應當與一般孩子雷同，甜食、肉類都挺喜歡。」

「小鬼喜歡的東西，那就看哪兒小鬼聚集的最多了。」
這方面來說，小孩子的喜好幾乎都是頗相近的。
邊走著，她邊留意哪家攤子前面有小鬼聚集，像是甜食、或者有趣的東西……。

路邊傳來一股濃厚的甜膩氣味，她記得這味道，是焦糖融化後沁入鼻息的香氣，循著氣味傳來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看到又是一群被小鬼頭包圍的路邊小販。
攤主在石磚搭出的矮座上架了塊大銅片，旁邊爐上煮鍋滾著濃稠糖液，香氣便是自此而來。

糖燒好後，拿起鍋邊的大銅匙一舀，焦褐色的糖液淋上預先抹過油的銅片，直接握著杓柄一筆、兩筆，瞬間完成一只栩栩如生的糖人，一群小鬼全睜著發光似地大眼，連眨都捨不得眨一下，她懂這種親眼看著材料透過雙手變成截然不同的成品時，這種注視著神奇的變化過程、不忍錯過的驚奇感。
不過話說回來……這小販畫的東西怎麼有點兒眼熟？

順著筵華的目光望去，只見金黃色的薄脆糖漿凝成了個滿月似的渾圓，但仔細瞧去圓黃的外表似乎刻意壓出兩道粗線，上頭牽出細細的弧形糖絲點綴著一粒糖塊，而底下則抽出了兩條人腿，並作出跑步的動作。
記憶中去年秋節時似乎才曾在這座城鎮裡，搜尋過類似生物。

「這應該也並不是適合攜帶的禮品類型？」
不論形狀，先理性針對實際作出判斷。

「如果不想剛才的事件重演，最好打消送這東西的念頭。」
甩了甩頭，繼續往前走。

說到聚集的人潮，前頭一攤不知道是賣什麼攤子，一大群人圍在前面，各個都是成年男性，每個人手上抱著一捲又一捲像是畫軸的物體，莫非這攤是賣年畫的？
什麼人繪製的年畫如此吸引人，讓排隊買畫的客人包圍得完全看不到攤子裡頭？
遠遠觀望著，說完全不好奇是騙人的，但是想到要去人擠人，她隨即消散了探勘的念頭，這點程度的好奇還不足以成為讓她去人群中擠的動力。

繞過幾乎被人群淹沒的年畫攤繼續前進，不知不覺腳下拖曳在石板子路上的影子越漸拉長，東大街也晃去了大半，孩子們都陸續散去返家，卻好像沒見著什麼適合給小丫頭送禮的。
「王八蛋你要不要還是考慮送糕點算了？」至少是盒裝的，好攜帶。

「也好。有推薦的店家否？」

側著首，她想了想，「四時春斜對面那間糕餅鋪子，賣有一種內餡包有小瓷偶的卵型果子糕，還滿多小鬼喜歡蒐集裡頭的瓷偶，但味道便沒那麼講究，看你要不考慮？」

現在人類商家求新求變的花樣倒也真多，不過聽起來的確是孩子們會喜愛的類型。
「好，那麼便過去看看。」
講來既然在四時春附近，倒也順路。

往返四時春的這段路不在鬧區，相較稍早東大街四周皆是人聲的紛擾，斜暉下偶有三三兩兩人經過的小巷略顯靜謐，粉牆黛瓦染作一缸橙紅，幸好今個兒是年節前最後一天，部份店鋪會晚些打烊。

糕餅鋪子座落在不特別起眼的一角，與週遭店面並無兩異的青瓦石磚牆，鑄有店名的招牌匾額早因年代久遠褪去顏色，唯有門上掛著塊黃底鑲流蘇的旗旌較為醒目，旗上繡著大大的「出奇糕」幾個字。
他們來的時候，店老闆正卸下門口的其中一展大紅燈籠欲吹熄，見著有客來訪，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招呼。

「喏、老子說的就是這個。」

點點頭上前與店老闆做交涉，不一會兒便捧著三個竹片食盒返回。
「倒是承蒙金面了，店鋪老闆不但給了些折扣，還多贈了盒點心要給『四時春的小姐』，據說店老闆與貴糧行老闆頗為熟識？」
雖說也可能是即將打烊的清貨舉動，不過總歸是人情味濃厚。

「嗄？……喔、那個啊。」
接過雲紀遞來的竹盒，單手搔了搔後頸，轉頭望了向對面同樣也正在進行打烊的四時春。
「照水每隔幾十年會讓四時春歇業一陣，然後再以店主後代的身份接管重新開張，事實上只是換了個人類口中的身份，從頭到尾店老闆都只有他而已。」

「就算運用這種方式、也堅持要在此處經營店面？」
每隔幾十年便必須改變身分相貌，與所有已建立關係的鄰居友人斷絕往來，然後重新開始……確實有部分仙妖精怪運用此種方式在人類世界裡小心翼翼過活，但這種彷彿硬是配合人類一再重複短暫人生，還必須時刻擔心是否會不經意露出破綻的生活，倒不是一句不輕鬆可簡單帶過的。

「因為四時春是碧蘿留下的。」
遠遠地，她注視著匾額上描製的四時春三個大字，透過這三個字，看著這鋪子、這塊匾額五百多年前的模樣。
遙記得對方用著從自個兒父親那聽來的說詞，向她介紹「四方來遠客，時節屆新春，謂之四時春」時飛揚輕快的語調，姑娘一身軟綠躍動的裙襬宛若興奮展翼的小翠鳥，目光不自覺隨之迷離。

歷經朝代變遷，亦重新裝潢過多次的四時春店面，招牌的形狀、磚瓦的顏色，都與五百年前碧蘿還在時的模樣截然不同，唯一不變的只有門旁照水用強化術法維持，無論如何不肯替換的陳舊木對聯。
木聯上斑駁的墨跡已幾乎與暗沉的木料融為一體，但當年撞見照水握著碧蘿的手一筆一劃寫下十四字的那幕，在她記憶中卻仍歷歷清晰。

「四時春，是照水的承諾。」
一個東西要成為一個東西，它必須能夠延續下去。
由於它能夠延續下去，所以它才在。
當年照水向碧蘿求婚時，她跟聽雷也在場，因此該聽的不該聽的，不管想不想聽通通都聽到了。

「人類麼……」
看來不必問「後來怎麼了」，大概便如同很多故事的結局，人類死了，付出真心的亦將心留在原處，某些東西就此凝結，再也沒帶走過。
不能評論好壞與否，但總歸是個能理解，就像壹羽一襲人類門派裝束，守著那座山百千年的理由一般，由不得他人說三道四，便是自己的選擇罷了。

走近四時春糧堂，抬頭看了一眼上頭的匾額與對聯，便停下了腳步。
「打擾了。」
掛上笑容，駐足在店門口稍稍提高了音量，算是正式打了聲招呼。

「怎麼？你還有要買的東西？」
才想著她回四時春，那王八蛋跟過來做什麼，卻見夥計已先行返離、室內收拾得差不多的店舖內部，照水雙手負於身後，自後廳走來。

「歡迎。」

「晚輩在此向前輩拜年。」
低下頭對照水一拱手，繼續說道：
「並送上些微薄禮品祝福府上今年一切平安順遂，店內生意興隆。」

「嗄？等等等等——王八蛋你現在是在演哪齣？」這傢伙啥時跟照水熟了，她怎麼不知道？

偏頭看了筵華一眼，笑了笑開啟了傳陣取出年節禮品。
翡翠枇杷蝦、芙蓉雪片糕，倒有好幾樣是稍早筵華曾推薦過的店家名產，最後還掏出一盒趁著綠葉，參入紅花米並壓製成烏龜形狀的糯米甜品。

「慢著，現在是什麼情況？」幹，她怎麼越來越搞不懂這王八蛋在搞什麼了。

「時候不早，不打擾府上休憩，晚輩在此別過，敬祝新春愉快。」
再次對照水一行禮，回過身對筵華笑了笑：
「今日多謝，新年快樂。」

「筵華。」
語出聲略沉，聽聞照水叫喚，筵華隨即安靜了下來。
放眼望去這層層堆疊的年節禮盒，分明不是贈與自己，然而真正贈與對象的當事人，東西已堆在她眼前了卻還愣在那。
他回首，對雲紀點點頭。

「雲紀兄弟多禮了。」
然後，接下來的一句，投下一顆震撼。

「照某無以回禮，若不嫌棄，雲紀兄弟是否願至寒舍用個晚膳。」

「——？！」

「……。」
先是望向照水，接著把目光移至筵華臉上，雖未點破，但詢問與顧忌之意倒十分明確。

「……。」
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筵華瞠著大眼看向照水，卻發現對方一點也不像是客套或信口邀約的樣子。
「……。」
她單手搔了搔後頸，雖然不是很理解照水這麼做的用意，不過……嘛、算了，既然照水都這麼說的話。

「先說，老子今天沒時間準備，最好別有什麼期待。」

雖心裡已開始盤算給眾人台階下之託詞，畢竟以往共處一室之經驗沒讓周遭事物遭殃已屬萬幸，況且現在不但身處他人居所，還有長輩同在；但筵華之爽快回復倒讓他微微一愣。
「那麼，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
對筵華點頭致意，然後面向照水一揖。

「話說回來……」看相眼前那些禮盒的最上頭，有個東西她從剛剛開始一直都很在意。
紅色糯米糕盛在刷過油的香蕉葉上，橢圓的形狀壓有龜殼花紋，在人類中的確是代表福祿長壽的甜品，不過——
幹，為什麼是王八。

蹙眉，目光像欲將之射穿般地直勾勾盯著綠葉上飽滿油亮的紅龜。
「王八蛋你是故意的嗎。」報復她之前藉著塞草編烏龜跟白龜香囊罵他王八。

「贈禮盡量投人所好應為人之常情？」
筵華喜歡烏龜，這點特殊嗜好自己倒是記得。

「……。」
「……。」
「……。」

啪嘰——
隱隱約約腦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
下一秒不顧著仍在照水眼前，她直接上前一把抓住雲紀衣領狂搖。
「他馬的！王八蛋你哪根筋不對覺得老子喜歡王八啊幹——」

不喜歡何必親手製作？
不過話說回來姑娘家喜歡烏龜好像不是什麼值得讚頌之嗜好，雖沒料到筵華會在意此事，但沒替其隱瞞就直接點破的確是自己失禮。
「抱歉。」
下回會注意，別在長輩面前直接講明。

望著眼前喧騰打鬧的場景，照水似笑非笑，負手繞過兩人身側，將四時春大門的鑰匙留在桌上，朝屋外走去。
「照某先行至後巷開啟傳陣。筵華，走時記得上鎖。」

「多謝前輩。」
雖仍是被揪住衣領的尷尬姿態，但該有的禮數仍得注意。

「沒問題，老子解決這個王八蛋之後就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