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桃良款款跪在自己面前，撥開他的劉海詢問當時多月沒有進展的自己要不要挖掉眼睛的時候，他知道這個人只是奉命過來詢問。她仔仔細細的分析了利害關係，以一個完全中庸的口吻彷彿她一開始就不站在任何一方。但戲言又怎麼會不曉得，再怎麼樣桃量都是院方的AI，她不可能完全不偏袒一方，他也知道她偏袒的一定不會是自己。

那時的自己幾乎是一股自暴自棄怨恨忍不住在心底首次質疑了自己之於桃良的存在必要性，用一種最接近挑釁的心態接受了院方的說詞。……對院方來說，他指事實驗品而已。但桃良說過，她是母親；他想要相信她說的話，卻又很難不去懷疑其中到底有沒有真心——怎麼可能有呢，AI只是精密的程式模組架構出來的虛擬人格，怎麼會有心。

他長得越大，桃良越是對他毫不相瞞的告知所有他能知道的想知道的事情，他就越發的覺得。啊啊，桃良真的不是人類，可是這個不是人類的東西，卻是唯一一個帶給他人類的溫暖的人。

在這樣自我放逐的前提下答應下來的挖除眼睛的手術前，執刀的桃良在麻醉前輕描淡寫的表示院方不會保留他的眼球，因此戲言沒有任何一點復明的可能。
那句話，就是在那個時候，由她口中說出來的。

……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拒絕過任何一次來自願方的實驗要求。電力刺激也好藥物實驗也好毒品測試也好，任何不可能的難受的實驗都讓他一次一次忍了下來。
因為他知道這是「現在的」自己（實驗品）存在的唯一理由，儘管他從來就沒有活著的理由，但他不想死，就已經足夠推促他接受這一切事實的展開。

桃良說的，沒有選擇；桃良說的，對得起自己；桃良說的，沒有如果。

他接受了，因為他還是相信桃良。

因為在那之後，戲言再也沒有受過其他強硬的侵入性刺激而都只有相對無害的內部刺激。因為在那之後他不再強迫捨棄而被不斷贈與，不管他要或不要。因為在那之後，院方的理論得到證明，他的第二張眼瞼有了突飛猛進的進展。

因為在那之後，他知道桃良再也沒有發自系統核心的真正笑過。

這一切都沒有辦法，因為他沒有選擇。不是只有自己，做為實行人的桃良也是。他是院方的實驗品，她是院方的監察人。他們都沒有選擇。
所以戲言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勉強自己接受，接受桃良給的一切，接受院方所有實驗，接受這個不公平的世界的剝削。

那也沒有辦法，他只能勉強自己不要去怨恨。事情沒有誰對誰錯，自己的人生變成這樣，不是誰的錯。

但捫心自問，他又是怎麼想的？

✤　✤　✤

喀。

那是一聲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那之前，夕顏並沒有發現有人接近的跡象。

他像是忘記了自己早已失去視力，仍然自然的回過頭。永遠處於開啟狀態的第二張眼瞼並沒有傳遞甚麼特別的東西，他可以感覺的到的只有一片死物的這裡門口不知何時被放置了一個人型看板阻去了出入口。
那聲高跟鞋的來源，就是放置這個東西的人發出的聲音嗎？
戲言歪歪頭，不太確定的想要更加仔細的感知這個區塊。

「你就是戲言？」
有誰對他開口說話，現場卻沒有任何活人的感知傳入自己的腦袋裡。戲言皺起眉頭，本能地想到角落上的廣播裝置，但聲音並不是從那邊……他的目光最後驚奇的轉到了那個原來以為是人型看板的「東西」上。

或許是他臉上的表情太過驚訝，那個東西做了個點頭的動作肯定他的質疑。戲言這才想到在他能夠分辨活物死物之後，桃良的存在在他眼中看來也是這樣的，只是因為她總是會在自己察覺之前呼喚自己，他才沒有立即的意識過來。「你是……桃良的？」

「同僚。」來人簡短的回答，用著一口生硬又死板的語氣，完全有別於桃良的活潑生動，不論怎麼都像是個機器人一樣的平板……不對，這樣才比較像是個AI啊，異常的應該是桃良那方才對。
無意識的比較起來的夕顏淡淡的驅逐了這些想法，不太明白地對著來人歪頭：「呃……那你是來？」

喀。喀。喀。喀。
高跟鞋移動的聲音往自己的方向靠近，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移動過來，透過戲言所有的視線他感覺到對方似乎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下，從那個頭顱調整的角度……自己剛剛在看的書，怎麼了嗎？
少年跟著困惑的轉過身去，感知出對方拿起了那本書。

「你在閱讀？」那個人問，聽那樣平板的女聲戲言實在很不習慣，在不曉得對方來意之前他也不敢多問不敢擅自移動。就是僵硬的點點頭。那人看了看桌上的點字書又看向少年的方向，「桃良的意思？」

「不、不是，是我自己想看，所以拜託桃良幫我轉譯……我還不太會讀點字，看得有點辛苦。」他有些緊張，不知不覺就回應了太多的訊息。有些坐立難安的掐著手指。

「我讀給你。」那個人說，說完就自顧自地在戲言原來的座位坐下，拿起了那本點字書，毫無障礙的從該頁第一行第一個字開始念下去。

少年仍然不知所措，但也覺得呆呆站著聽人講述實在很怪，只好小心地坐在那人身邊。然後直到他感覺累了想要休息為止，那個人都沒有念書以外的動作。直接蓋上書本就離開。
然後隔天，同樣時間，那個人又出現在這裡，繼續地唸書給他聽。一次，兩次，十次，廿次。漸漸不覺得這個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那人念書的語速自然平板，作為一個朗讀人道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畢竟自己選擇的也不是甚麼太有趣的書，他不需要太溫柔的聲音念給自己。

偶爾，他會有問題問她。她卻總是千篇一律的回應「去問桃良」，漸漸的他們之間只剩下她念書給他聽的互動，在沒有其他。
戲言覺得他們的關係很奇怪，彷彿她就只是念書機器人。他明白那個人是出於某個目的接近自己，無法閱讀機器語言的他卻怎麼樣也無法得知那個人是為了甚麼接近自己。

✤　✤　✤

啊啊，又是夢。
你知道，你在下沉，又是那個不斷地不斷的下沉又彷彿在空中飄浮的夢。

脫離重力失去呼吸的這裡好安靜好安靜。彷彿拔除生息以後就連思考的窒息都不再壓抑著你因此你的靈魂得以無限量的舒展開來。

你知道這是夢。
你也知道，接下來將會有像是支撐又像是阻礙你的下沉的某物，那就像是手，卻又不真的是手，就是某種支撐，讓你繼續往舒適的沉淪擴散。

啊啊又來了。

一股輕飄飄的施力使你微微的上浮，像是阻止你的沉淪，又像是遏止你的鬆懈。你知道睜眼必然會看見那雙不會說話的溫紅色，卻在那之前先聽見一把直接在你靈魂響動的聲嗓。

她說：「怎麼過了這麼久愛撒嬌的毛病還是沒有改改。」
「小美人魚。」

你猛然睜眼。

那雙溫玉般的紅色微微瞇著彷彿促狹。
你卻狠狠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那雙眼睛，你不認得。

這個聲音，你卻絕對不會忘記。

那一日。
在那個開始與結束的教堂裡。
在你的思想誕生啼哭的一日，在遏止聲息的一掐過後，溫和運送過來的招呼，看著你，又不是你的方向。

「我還沒向你自我介紹呢，夕顏。我是華歲(Kase），三月華歲（Mistuki Kase）。三月的監護人。」

如同過去無數次這個夢境的結尾，你在睜眼過後對著那雙太過接近的溫紅色注視下大大的退後。這一次卻沒有脫離這個夢境，口裡吐出無數的言語（氣泡）你尖聲的情緒隨著脹破胸臆的疼痛爆裂開來。
「——華歲！」

「哦，正解。虧你還記得我呢，小美人魚。」
聲音自四面八方傳來，有著彷彿雙掌拍合的取笑。那雙眼睛，是機器的眼睛，理當沒有情緒傳播的能力你卻覺得她在笑。

「我不是！妳為什麼……這裡是哪裡！」為什麼是這副模樣，你為什麼覺得，狠狠的不對勁。你失去的記憶殘片裡，是不是有著甚麼尚未構築而又重要的無可附加的部分以至於……以至於你認得出這個人，卻又認為她不應該出現在這。

那雙自始維持水平的溫紅玉色水平扭轉30度，依然沒有挾帶任何情緒而話語卻有的濃厚的納悶那麼一本正經，她問你：「噢，對呢這裡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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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欲吐槽的動作消做一個從床上跳起來的結果。

你的夢結束了。

那股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梗在喉嚨口本欲吐槽的氣最後變成了尖銳又壓抑著不敢吵醒同居人的一聲「幹」字。

✤　✤　✤

「渾蛋為什麼我覺得這不會是最後一次。」夕顏撫開自己汗濕的額頭鬢髮，難得看來狼狽的模樣坐在床上氣得在大半夜又睡不著覺。
然後果斷的掀開隔壁床的棉被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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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終於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