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抵達河岸，完全不意外地，立刻就聽到紛疊踏至的腳步聲，隨後便被一群蒙面黑衣人圍了起來。可想而知，在包圍的動作之後，也一定要有譴責自己的發言。果不其然，看起來像是帶頭的那名刺客，在確認我被包圍後，立刻用鎖鎌指著我的鼻子大罵，「逆賊司馬昭，納命來！」

在這之後，像是「殺了你，大魏就有救了」、「無恥的司馬一族！到底用什麼臉活到今天的啊？！」、「就算握有兵權也不代表就掌握人心啦！」……等等，早就已經聽到膩了，甚至都可以預期的、極具針對性的宣言，也都陸續出現。

完全不覺得被挑釁，大概是因為已經習慣被人指指點點的關係。雖然不知道這種習慣是好是壞，但不應戰也不行啊。於是左手抵住脖子，稍微扭動頸項，右手則抽出烈擊刀，稍微暖身了一下。然後從容地看向這群刺客，笑著聳肩反問，「一個個回嘴也是有點麻煩啊……那就不多說啦，要直接開打嗎？」

或許是自己過於輕鬆的態度讓他們感到被輕視，刺客之中有人立刻喊殺。以他為首，其餘刺客也都熟練地拿出武器、擺開架式。大約同時有三、四個人朝自己襲來。

「嘛、就適當地打一打吧，適當的。」下意識地勾起嘴角，不知道是對刺客們說，還是對自己說。看準了對方所展開的陣勢中有破綻，便立刻提刀朝該處攻去－－

＊

蹲下身子，將烈擊刀的刃面浸入河中，讓水流自然將刀上血跡沖洗而去。赤紅色的殘血甫入水，便順著刀鋒與水勢，如煙絲發散一般，抽旋、飛逝，然後逐漸淡去，直至再也看不到明顯的色調為止。

刀身已經洗得相當乾淨，但自己卻不打算立刻將它收回。
聆聽河水淌過刀刃的、並不明顯卻讓自己感到沉靜的音色，好像比較能維持心境上的泰然。這當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大概是，雖然刀上已經兵不血刃，但一轉過身去，就會在草地上看見刺客們的屍首，以及大片氤氳開的血跡。

－－即使是逼不得已的，也還是不得不面對自己殺人的這回事、嗎？

就在自己默默發著呆的同時，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子上，這麼冷的天，為什麼還靠近水邊？」轉過頭去，只見聲音的主人頂著一張蒼白的面容，髮絲十年如一日地整齊後梳，除了這個髮型以外，那一身黑袍也是他給人的深刻形象之一。

「唷、賈充。」懶得解釋原因，但也沒打算完全無視他的詢問，騰出沒握刀的那隻手，向來者揮手打招呼。隨後稍微用下巴努向刺客，並晃了晃手中的刀，也算是交代了自己接近河流的動機吧。然後又轉了回來，繼續盯著河面發呆。

似乎很快就理解眼下是什麼狀況，賈充沉默了一陣子，再次開口便問了一句，「後悔嗎？子上。」
和他認識這麼多年，當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聳了聳肩，將烈擊刀從水中抽起，使勁一甩，刃上水珠便盡數揮去，「啊啊、也不是後悔吧。只是呢，多少會想說：要是能不傷害任何人就好了。」一邊回應這番疑問，一邊舉起刀身仔細查看有沒有殘露沾附。

聽到自己的回答後，賈充輕笑出聲，「我以為現在的你，已經不會說出這麼天真的話了。」

「哈哈哈！是吧？我也那麼以為啊。」雖然大笑，但自己好像並不是真的那麼開心。這種狀況已經延續多久了呢？無奈地收刀入鞘，長吁了一口氣，「雖然之前就說過了，不管是先帝的部分還是其他方面的責任，我全都會承擔下來。不過還真不是普通的重啊－－這些責任。」

像是為了安慰自己似的，賈充緊接著說，「子上，你不用擔心，見不得人的部分就由我－－」

「嘛－－」知道賈充打算說什麼，因為對方總是主動替自己接手一切不應該浮現檯面的行動，而且也不吝於承認他做過什麼。剛開始呢，覺得有人替自己處理這些也不錯，於是總睜隻眼閉隻眼。但這幾年下來，卻深覺自己實在是太過天真了。

就因為抱持著那麼半吊子的心態，才會讓一些不必要的犧牲出現。更因為自己並不正面處理這些『麻煩』，總是採取避重就輕的心態，不過問賈充的計畫和詳細內容，所以才會引來更多的仇恨、吧？

已經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即使如此還是習慣性地擺出無謂的笑容，低聲應道，「我也該逐漸習慣了啊。既然那麼無可避免的話。」

「子上－－」賈充喊著自己的表字，似乎欲言又止，在此同時，可聽見他的腳步聲從身後接近。但在對方剛起步時，自己便厲聲疾呼，喝止他接近自己的舉動，「別過來！」

也說不上為什麼，突然就有了這樣的反應。愣了一楞，隨即改口，以和尋常無甚差別的慵懶口吻擺手吩咐道，「嘛、比起我的狀況，還是趕快去調查一下這批刺客是誰派來的吧？能夠予以的安撫也不能少做啊，否則大概又有哪邊要生亂了。」

「……御意。」雖然背對著賈充，看不到他的舉動，但可想而知，他在應諾後一定是先朝自己鞠躬，然後才快速離開這裡，並執行剛才的委託吧。

確認賈充的腳步聲遠去後，頓時覺得鬆了一口氣，於是一屁股坐了下來。

－－既然避無可避，那就來吧。
不管是起兵攻打，還是來自各方的不諒解，所有的一切，我司馬子上都會承擔下來的。

畢竟就算想逃也逃不掉嘛。而且那些人除了指指點點外又能怎樣呢？
想到這裡忍不住笑了，刀一扔、腰間一鬆，逕自往後躺去，放鬆身子，呈大字狀仰天大笑。笑得比平常都更加掏心挖肺且用力，彷彿這樣就可以排遣一些情緒。

「真的是、那樣啊，哈哈哈哈哈－－咳、哈哈哈，哎呀，笑到都噎到了啊。」或許是因為仰躺的關係，才沒笑幾聲就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不過這麼一笑，心情倒也好多了。同時也因為被嗆到的關係，而稍微冷靜了。

挺腰彈身，迅速從地上一躍而起，拎起剛才被自己扔得有點遠的烈擊刀，將它重新繫在腰間。然後拍拍背上與四肢所沾附的灰塵，轉了轉脖子，自嘲地說著，「嘛、雖然不知道要多久才會習慣，不過總有一天一定可以的吧？雖然要應付別人單方面的指控是有點麻煩，不過，不用想得那麼難也沒差啊。」

才剛說完，似乎就看見元姬的身影出現在河岸之上，並隱約聽到對方正呼喊著自己。笑著聳肩，往沿岸斜坡走去，並在爬上坡岸後，朝她揮了揮手。急匆匆朝自己跑來的元姬正面帶怒色，而且嘴上不斷抱怨著，但看到她的臉，突然覺得有個人等著自己回去，是一件很值得慶幸的事。

元姬終於奔至自己面前，本來預期會有一連串的說教如排山倒海接踵而來，但不知道為什麼，元姬走近後好像發現了什麼，稍微愣了片刻，然後才出聲詢問，「……子上大人，怎麼了嗎？」

說完，她伸手撫向自己的眼角，語帶關切地觀察了起來，「是天氣太冷所以凍紅了嗎？但鼻子和耳朵好像沒事……嗯，我這邊有對於凍傷特別有效的藥－－」

急於掩飾對方所察覺到的異常之處，於是誇張地用手抹了抹眼角，向她皺眉眨眼，蓄意打亂她的思維，「啊啊、看到元姬來接我，實在太感動了啊～所以忍不住哭了啊～」

策略成功，元姬被自己的發言嚇了一跳，原先擔憂的神色頓時化去，轉而彆扭了起來。她收回手，別過臉去，小聲嘟囔著，「……！說、說什麼呢，不是一直以來都這樣嗎？」

「喔！是啊，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伸手揉揉元姬的髮，向她笑了笑，「讓妳擔心啦，抱歉抱歉～懲罰就留到回去再說吧？我現在好餓啊，好想趕快吃元姬做的飯～」說到這裡，便不由分說地抵上她的肩膀，將那嬌小的身子朝回家的方向轉了過去。

沒想到元姬這次沒有以往容易打發，竟然眼神犀利地轉過頭來，凝視自己並反問道，「如果說，懲罰就是不准您吃飯呢？」
沒有預料到對方竟然那麼認真地想討論這個問題，頓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欸？不、不是吧……？」

無視自己無措的臉色，元姬仍然凜容以對，「您看起來完全沒有在反省呢，子上大人。」
「唔哇－－元、元姬－－」正支吾其詞，想著該怎麼道歉的時候，元姬突然話鋒一轉，「但就照您說的好了，回去再說吧，子上大人。」

元姬露出難得的笑容，轉過身來，將纖細賽雪的雙手貼向自己的臉頰，柔聲說道，「因為，您看起來很想回家的樣子。雖然這種反應，大概也算是『一直以來都這樣』的一環？但總覺得又和往常不太一樣。」

「啊啊、真的是……和妳說的一樣呢。」回握那雙抵在自己臉上的小手，從掌心傳來的不僅僅是溫度，似乎還帶著幾分理解與寬慰。同時更讓自己意識到，即使不用上誇張的演技來掩飾情緒，傳遞溫度的那一方，也確實明白自己所想。

不知道是因為在對方面前不由得鬆懈了，還是因為心中總算感到踏實了，無論是心情還是表情，都不再緊繃或過於誇張。一陣沉默後，浮現於臉上的，是非常自然且平靜的淺笑，「－－嘛、我們回家吧，元姬。」

說完，將那對小手從自己臉上輕輕挪開，但卻以右手握緊了其中一隻，並看向元姬，等待她的回應。而元姬也並沒有任何反抗，雖然她收起那難得一見的笑容，卻也像是理解了什麼似的，靜靜且悄悄地、用不明顯的力道回握自己的手，然後點頭應和，「是的，子上大人。」

嘛、總覺得只要握著這雙小小的手，似乎就能再走上一段不算短的路呢。
加油吧，司馬子上。現在也只能前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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