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的冰雹還好沒有持續很久,他的鋼琴有棉被保護是不會怎樣,但如果又下冰雹的話,這難保不會影響到他自己根本也一點都沒有自信的吊具操作。
當初跟玄影說的那麼自信滿滿,但他很清楚自己到底有幾兩重,他不想砸了他的花園也不想好不容易運來的鋼琴變成一攤大型垃圾,這樣的事情完全不求他人協助本就具有相當風險。
說實在的,他也不知道他幹嘛要挑玄影不再家的時候弄這些,明明有他在也好過沒有人幫得上忙。
夕顏一面想東想西,一面手腳俐落地照著看過的影片將鋼琴固定起來,隨後拿著線控操作機械吊臂,小心翼翼地讓吊臂將鋼琴懸空,一再一再的調整固定的平衡線,調整整個鋼琴的重心,直到釣具將鋼琴吊起不會再有哪邊傾斜。
光是這項作業就花了他不少時間,他慶幸自己居住的街區鄰近森林本就不會有多少人接近。鄰居也不多。雖然這相對的也代表著,他不會有人幫助。
但一件連住在一起的玄影他都要隱瞞著做完的事情,他又怎麼會有讓其他人參與的可能。
接下來就是重頭戲了,他到底是會把這台鋼琴變成一攤大型垃圾,還是能夠完好無缺的把鋼琴送進自己家裡,大概就看這一次。雖然說,真不幸變成大型垃圾,他也會有下次、下下次,直到他真的成功把鋼琴搬回自己家裏。夕顏明白自己的執著已經到了甚麼樣近乎偏執的狀態,他不會善罷干休。
吁氣,看著被吊在自己眼前的鋼琴,摸了摸它的一隻腳。
「請多多指教,我會盡力的。」
還好今天沒有太陽,暫時歇停的冰雹也沒有積蓄的徵兆。夕顏趕著這個天時盡可能地把頭抬得很高很高,看著那台偌大的鋼琴慢慢地變小變小,小心的操作吊臂讓鋼琴懸空在四樓陽台上。接著他放下了線控,甚至是將線控藏起來。馬不停蹄地往陽台奔跑過去。
沒有跑得很揣就上了頂樓,夕顏看了看相對位置,費心費力地把鋼琴可能放置的位置周邊的所有花盆抓托拿扛通通移走,不厭其煩地確定繩索的長度還有吊臂移動的角度,考慮所有可能並盡心盡力地排除所有危險。
直到他確定沒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之後,他才回到吊車旁。
「吊臂和建築間距是4.35M,每秒風速10M以下,擺動幅度約為正負30尚須修正,吊索不含吊鉤以下部分總長……」夕顏抓著線控,近乎焦慮的仰頭面對模糊難以辨識鋼琴外貌的黑點,一片空茫的豔藍色甚麼也沒有倒映,除了藍色以外甚麼也沒有。
他操作吊臂緩緩放下鋼琴,只要晃動幅度稍微大了就停下,就這麼走走停停折騰了好一陣子。他得滿身汗乾了又濕濕了又乾,死死看著吊臂上的線從繃緊變的彎曲。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這一次他沒有再費心把線控藏起,趕上樓看見他的鋼琴完好無缺……雖然碰倒了幾個花盆,但整體來說沒有大礙的站在那裏,他忽然覺得他提心吊膽一個下午真的不代表甚麼了。
差一點他就要腿軟癱坐在陽台上,但他知道他還有事情要做。三兩下剝除了鋼琴上固定用的繩索,也拆除了保護用的棉被,用繩索重新固定起來綁回吊具。又把陽台的門開到最大,獨自一人把鋼琴推進室內,不急著整理被推倒的花器,夕顏登登登的下了樓,收回吊臂也回收棉被。固定好一切之後又鑽進車裡,開心得差點忘記開動卡車的方法,抓著方向盤的手很用力很用力。
最後在玄影回家以前,夕顏成功的把卡車開回家具店倉庫,整理好歪七扭八沒有一點規律的陽台,重新布置了陽台內的起居空間。甚至頗有餘裕的在浴缸裡睡了一覺又被冷醒。
他打了一個噴嚏,面上卻有著難以計數的滿足。
棕髮碧眼的男人回到住處,看著已經被搬上來的鋼琴,無言了一陣。
「自己搬了啊……」真是倔強的性子。
不過,人呢?玄影雙手環胸,站在鋼琴前,皺起眉頭,開始尋找起同居人。
書房,空的;廚房,空的;樓下裡裡外外翻過,也沒看到人,最後回到鋼琴前。
「出去了?」他感到有些好笑,東西搬完人就又跑出去了?他隨手掀開琴蓋,纖常的手指帶著硬皮,卻絕對不是因為樂器留下的。
他垂下眼眸,坐到鋼琴前,閉著眼睛思索了一會兒,手指撫上琴鍵,自然而然的彈出蕭邦的夜曲。
他感覺到音符沒有重量的撫摸,感覺到奏者只是試著彈奏的指尖演繹出來的那些情緒隱含著下雨一樣的微涼,夢裡夢外都有一隻手溫柔地放在自己頭上搓了一搓。
夕顏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還沒搞清楚狀況就撫著頭做起身體。
接著一頭撞上鋼琴的下腹,叩咚一聲非常響亮。
他又痛的倒回地板上滿地打滾,嗚呼哀哉。
房裡輕柔的琴聲隨著響亮的撞擊聲嘎然而止。
玄影錯愕片刻推開椅子,蹲下,沉默的盯著打滾的少年 。
玄影頓了許久,乾巴巴的道:「你,居然,睡在鋼琴下。」
「咦?」夕顏睜著一雙痛出眼淚的藍色眼睛,怎麼看都還沒有睡醒的樣子,一見到蹲在外面的玄影就又七手八腳地想要爬起來……大概「又」忘記自己是為什麼撞到頭,幾乎就瞄準同樣位置敲下去。
「……」玄影摀住臉,不忍看人又撞上去,待廳到聲響後,他拿下遮住自己眼睛的手,換了個姿勢跪在地上,將手往前身,把在鋼琴底下的人給拉出來。
同樣的部位再次遭到重擊,夕顏這是痛得連耳朵都幾乎錯覺的產生耳鳴鬼叫起來。直到他被抓出去之前他都還痛得沒力氣多說一句話,只不過……夕顏一邊搓著自己大概腫起來的額頭一邊看著無奈又好笑的玄影。這時候應該要跟這個人說甚麼啊……
「下次好歹也睡在沙發上什麼的也好啊,瞧你,都腫起來了。」玄影忍住笑意,邊說,邊將人的手抓開看看,「撞的真大包……不過這裡傷口很快就好了,我想撞傷也是吧?」
「唔嗚……應該吧。就算把腦子摔破了也大概半小時就可以復原,這點程度大概五分鐘就……」完全出自於沒有睡醒的毫無警覺,夕顏並沒有自覺自己說了甚麼驚人的話,一邊又繼續搓揉自己腫起來的部位。
「……」玄影垂眸,這倒是個意外的資訊。
也就是說,這裡並不會有所謂的「死亡」。
他收回思緒,看著人繼續揉著傷部,「你還真的把鋼琴弄上來了啊。」
「嗯?嗯……對啊,雖然並不如我想的我真的會操作那些東西,不過總算是平安把它送上來。」他不知道玄影會怎麼看待這件事,覺得他很厲害嗎?覺得他是天才嗎?可以操作機械吊臂會開卡車?
其實不是這樣,他開車的戰戰兢兢,操作吊具的誠惶誠恐,面對一切不可抗力不具名的未來所有可能性的小心翼翼,他其實並不具有操作那些的記憶,只是竭盡所能的去嘗試,並且很幸運的成功了而已。
「不是說要找我一起用?」玄影挑起眉,似笑非笑的問,他抬起手,摸摸對方些許零亂的髮,「把自己弄得真狼狽啊,倔強的朋友。」
「既然是自己做得來的事情,我不喜歡麻煩別人。」夕顏無所謂的笑了笑,桃良很久以前就教育他要獨立,更何況是他決定要甚麼事情都去嘗試,試著自己更加成長的時候。雖然對玄影很不好意思,但他還是決定了要自己做做看。
「是嗎,你覺得這樣好就可以了。」玄影對此沒有太多感覺,只是好奇對方為何最後自己去完成這件事情。
男人聳聳肩,站起身,朝人伸出手,「好了,還要在地板上坐多久?」
「嘿嘿嘿……」夕顏不好意思的握住伸來的善意,借力站起身體。
「對了,剛剛是你……我是說,你剛剛彈的是什麼曲子?」他本來想問是不是玄影在演奏,但現實是這裡不會有彼此以外的人,演奏的自然是對方,夕顏笑了笑很快改口。
「嗯?剛剛的曲子嗎?是蕭邦的夜曲。」玄影不假思索的便將答案說出來,「以前都彈這首哄弟妹入睡呢……咦?」話很順的說出口了,但玄影自己卻愣住了。
「但我卻被這首歌叫醒了呢。」夕顏摸了摸那張呆愣的側臉,沒有映入任何情緒的眼睛舒適的瞇著,笑容委婉。「你還會彈其他甚麼樂曲嗎?我想聽聽看。」
被人觸摸到臉頰,男人才回過神,「嗯?……我也不確定,要看樂譜才會知道。」
畢竟,那些事情都已經被遺忘了。
「唔嗯,我看不懂樂譜呢,那正好。」夕顏收回指尖,登登登的下樓到他記憶中存放著樂譜的地方隨意抽了幾本回到鋼琴前,笑得很燦爛。「喏、這個,雖然上面的人我都不認識,你就選你看得順眼的彈給我聽吧?吶?」
「……嗯——貝多芬的月光鳴奏曲吧。」一眼掃過樂譜,男人隨手挑了一本起來,放到譜架上,坐下後,看向夕顏,「聽過嗎?」
「……我只記得那是讓人一種聽來就想上吊的寂寞。」夕顏露出意外的表情,隨後又是寂寞的笑容,臉上的表情豐富,那雙眼睛卻異常安靜。
「與之相比悲愴都不悲愴了,鬱悶又壓抑,感覺會深深深深的陷下去。要說的話我還比較納悶你為什麼要挑這首曲子,怎麼了嗎?」
「啊、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玄影的手指隨一滑過琴鍵後,卻閉上雙眼。
隨著碧綠的色彩遮掩於眼瞼,手指再度在琴鍵上滑動,彷彿在確認位置那般,沒多久,在琴上的譜仿若擺好看的那樣。
男人看也未看,也未翻開琴譜,就這樣將曲子演奏了出來。
夕顏靜靜聽著玄影的演奏,面上並沒有他剛剛說的不喜歡,一片安靜令人難以察覺他的情緒。
沒有多問,也不多想。
曲畢,玄影將手放到大腿上,他低垂著頭,嘴角勾起苦笑,「真是太奇怪了……」他的雙眼沒有睜開,他知道,一旦睜開雙眼,大概,會落淚。
他頭低了許久,終於將淚感壓抑住,這才抬起頭,望向夕顏,盈盈綠眸中,被水光潤澤過。
「今天,就先這樣吧。」他微笑著說完,站起身,幾欲逃離的就要往外走。
「噢。」他簡短的應答,看著那座下過雨的森林吟吟一笑抓住了本欲離去的他的手,「那你坐下,換我彈給你聽。」
那樣的語氣近趨哄寵,夕顏的態度卻很堅定。
「……嗯。」
男人沉默了一下,輕輕的應了,找個位置坐下,不發一語。
夕顏握著玄影的手沒有鬆開,直到他坐在自己鋼琴邊之前都沒有,而他之所以鬆手,是因為那兩手有了別的用途。他捧起男人的臉,乾淨清澈的一片海洋靜靜映照著雨水洗淋過而顯得有些狼狽的森林,拇指細細的繪著他臉上的傷痕。
「實在是很遺憾,我會的曲子不多,而且學藝不精。所以,請不要嫌棄我。」
初次被人這樣撫觸到疤痕,玄影呆滯的任人動作,眼睛瞪的大大的,直到夕顏開口說話,他看向別處,似是有些困窘。
「不要緊的,你隨意就好。」
「?」夕顏不解的歪頭,奇怪?他造成這個人的困擾了嗎?他張口本欲詢問,看著別開的側臉卻又覺得自己或許是多心了。他也不急著跟玄影問個水落石出,也就閉上嘴,再次摸了摸他的臉才回到位置上。
手指擺上琴鍵前他都還是猶豫的,因為他記得的樂譜本就不多,適合在這種時候演奏的曲目就更……他才如此思考著,手指就擅自移動起來,輕飄飄地在兩人之間落下薄紗一般的溫柔曲調。
柔和的音樂傾瀉流淌而出,就向撫平一切的溫柔月光灑落地面、心間,男人不自覺的閉上雙眼,思緒也獲得了緩和,漸漸的平和。
他抬起手,摸過自己的傷痕。
思緒和記憶流轉,似乎是,又打開了一點過去的記憶大門那樣,一點一滴的,又想起了些什麼。
夕顏不是只演奏一次而已,而是一次又一次,一再一再的演奏了又演奏。把這首只有一分多鐘的曲子放進了音樂盒裡,不斷不斷地將之提取播放。
手指的傳遞的情緒一直都是溫暖和善的,如若灑進林間的第一道曙光,安靜謙和,有著朝陽的光彩而沒有正午的嬌烈。他不喜歡那樣,不喜歡他很喜歡的森林裡下著雨。那會讓看著的他覺得很難受。
如果這首曲子可以稍微給他一點依靠就好了,他是這麼想的。
坐在地上的男人雙腿曲起,靠在琴椅上,他垂著眸,聽著一次又一次重複的旋律,紛亂的情緒總算安定了下來。
他垂著頭,開口笑道:「明明就彈得很好。」語氣一如往常,調侃著人。
「只是,剛好會而已。」夕顏微笑著,感覺玄影說話內涵的情緒已經好了不少。大概雨停了吧。他想,他微笑。手裡的演奏卻沒有歇停的打算仍在持續。
「如果是要我看譜或是演奏我不熟的曲子,就不是這樣囉。」
「不會的話,可以練習呀。」男人輕輕笑著,提議道,「反正在這裡閒著也是閒著,不是嗎?」
「那就找時間陪我打架吧,我覺得我的手腳生疏不少,這對我來說不是好事。」夕顏笑著說,像是談論天氣一樣輕鬆的語氣。明明是纖細的比起武器更適合鋼琴的手指。他自己卻很清楚,比起飛梭在琴鍵上的模樣,這雙手其實更擅長執起武器取人性命。
雖然他自己並不喜歡。
「哎?」玄影一愣,沉吟了一下反問,「打架嘛——你是指,對練?」他邊站起身,看向坐在鋼琴前的少年,臉上的笑容很燦爛,但卻帶著些許的其它情緒,「對我來說,對練可不是單純的打架唷。你這麼怕痛,真得確定?」
「我前天,不是一整晚沒有回來?」夕顏笑了笑,停下了演奏到一半的手指,轉過身體正面對著玄影。「發生了一點事情,想起了一點東西,我最後恢復冷靜的方法是在樹林裡把自己摔死了七次,學會了跑酷的訣竅。」
他說得很輕鬆,像是談論他都怎麼做出美味的點心一樣,那雙容納天空的眼睛乾淨的沒有一絲雲朵,朗徹的看不見底。
玄影無奈,戳戳對方的臉頰,「不痛嗎你?」
以前都很珍惜生命,但現在,卻不用珍惜了,是嗎?
他無可奈何,對方的價值觀已經讓人感到絕望了——無可挽回的那種。
「很痛啊,痛死了。」夕顏不好意思的笑笑,抓著玄影的手往自己臉上貼。他記得第三次摔下樹的時候,他是這裡先著地的。他記得大腦摔破的那時候傳遞過來的痛,到他死前,到他復活前。他卻笑的沒心沒肺毫無罣礙。
「因為那是我需要學習的事情,為此付出相當的代價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少年溫軟的臉頰在男人粗糙的掌底蹭了蹭,結成四股辮的長髮安靜的癱在肩頭。
「我不想死,但我會付出生命去得到我想要得到的東西,而且,我不打算真的拿生命去作為支付那樣東西的代價,或是報償。」
「真是激進的孩子。」玄影嘆息,為了少年的所作所為,「你到底是想要什麼,居然要到這樣的地步。」
不惜,以多次死亡換得,值得嗎?
「夕顏,你——」最終,男人最終還是將一切想說的話語,化作無奈的嘆息。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雖然,我也沒有資格說你就是了。」他摸摸少年軟嫩的臉頰,這麼幼小纖細的身軀,卻有著與之完全不同的堅定意志。
我想要被愛。夕顏只是微笑,沒有說話。那樣的話語也沒有被埋藏在他的表情動作眼神裡,獨獨在他的腦海裡被提取播放,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少年看著男人的眼睛乾淨透徹,仍是最初見到時的模樣,卻有某些東西一點一點地從那對曾經是地球的眼睛裡慢慢的退去退去,直至虛無。
「想說甚麼就直說吧,我會願意聽的。」
玄影看著沒有情緒,但卻乾淨無比的湛藍,仿若無雲晴空,但,卻什麼也沒有,他在最後,也僅能吐出一句話。
「多珍惜自己一點吧,好嗎?」他垂下眼眸,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澀,「至少,在這個沒有外物束縛的地方,放下一些東西吧。」
「我倒是覺得我應該多在乎一點別的東西了。」他閉上眼,釋然的笑笑。也許選擇這個人是對的,至少這個人的關心和在乎,他很喜歡。夕顏依循著過去的習慣再次撫上男人的面容,試圖揉去他嘴角的一點苦澀,以及藏在眉眼中難掩的不捨。
「我一直,一直都只看著自己,用自己喜歡的方式活,放心好了,我最討厭勉強自己自己做不來的事情了。」他笑得很開朗,一絲一毫的陰影都沒有——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好嗎?」
太奇怪了。
玄影靜靜看著無垢的笑容,卻相反的,感到很難過。
有太多事情隱藏在笑容之後,或者他刻意的將一些負面情緒給抹去了。
就向娃娃那般,無情無緒,有的,僅是笑容。
「多在乎一點別的,也別忘了自己。」
他只能這樣說。
就像當年,有誰這樣對自己說著。
「我不會忘記,這個身體這條命,有人非常非常珍惜,所以我也不會輕易放棄。」他輕輕地按在心口,歛著的眼睛收起所有情緒,他的語氣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堅定。
左胸前的刺刀,他知道那只是暫時的而已。
再次睜開的眼睛依然空曠遼闊,彷彿甚麼都可以納入也甚麼都可以倒映。
「如果你會擔心的話,就告訴我你不希望我做甚麼吧,我會盡量。」
玄影雙手環胸,「盡量啊——是個,很不負責任的詞呢。」他彎起嘴角,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你的人生,你要自己負責,而我,也不打算去強迫改變你什麼。」
生氣了嗎?夕顏困惑的歪頭,他不是很明白為這甚麼這個人要生氣。
「我沒有給你負責我做的選擇的意思,你給的任何意見,都是參考數據,作為選擇的主體仍然是我,跟你沒有關係啊?」
「而且若是覺得勉強,我就不會做了。」像是擔心玄影不高興一樣,夕顏多此一舉的補了一句。
啊啊,這個孩子,到底以前過什麼樣的生活?我以為我已經夠詭異了——沒想到還有更奇筢的。
「你自己高興就好了吧。」玄影感覺頭有些疼,「只是,還是先前的那句話,多在意自己一些。」
停頓了許久,他思索著如何繼續說下去。
「你的做法,反而是傷到周邊的人。」
既然夕顏說他會聽了,玄影也就將想說的話說出去了。
為什麼又變成傷腦筋了,自己說了甚麼讓人傷腦筋的話嗎?徹頭徹尾覺得自己也是在為對方著想的夕顏更加困惑了。他曾受過的教育讓他完全知曉如何分析人性,卻不想將這些全盤托出的結果,因人而異。原來無風無雲的大空吹起了困惑的彩霧。
「我傷害到你了嗎?為什麼?」
桃良說過的,不懂就要問,不可以不懂裝懂,一知半解的愚蠢會遠比無知無學的模樣更容易身陷囹圄的窘境。
「呃……這個,該怎麼說呢。」玄影因而感到苦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無意識的梳著未綁著的髮,他皺著眉頭,抿著唇。
這到底,該如何解釋?
又是一陣沉默,被一雙滿是困惑的眼盯著瞧,男人最後終於想出怎麼說明。
「那麼,我問你,如果你最關心的人,因為要保護他人而讓自己失去性命,你會怎麼樣?」
最後,他以自己曾經遇過的事情為例,先問問看,試探反應。
「那個人不會這樣做。」相對於玄影的支吾其詞,夕顏的回應倒是簡單俐落相當篤定。像是真的不懂又像是故意刁難一樣,一片認真的神色一時之間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有意為難還是無心插柳。
玄影徹底無語了,遮住臉,蹲到地上。
「不要逼一個跟失憶沒兩樣的人啊……這問題我現在還無法回答你啊……」
他很快地笑起來,不想繼續欺負這個認真地試圖替自己解惑的人。夕顏也跟著蹲下去,維持著一絲的笑容面對玄影。「我不喜歡回答假設的問題呢,因為我也不知道到時候我會怎麼做。當下的心情當下的情境,那個人又是為了甚麼原因對象又是何許人也,最後的結果那個被保護的人活下來了嗎還是死了呢,我又跟那個人是甚麼關係……等等,這都會變成我回應事情的態度的可能變因。」
他說得很慢,思路清晰富含邏輯條理,夕顏說的都是正確的信息,委婉而用了相當的例證說明了他無法回答問題的完整原因,儘管這讓一個簡單的問題顯得非常複雜。但真正複雜的,恐怕是能在短時間內將所有可能性條列出來的那個腦袋,以及這孩子曾受過的教育。
「不過我明白你的意思。」少年伸手蓋住男人的膝蓋,就像他們在暗巷裡見面那樣,若有似無的接觸,昭示著我在的事實。他笑得很溫和也很溫暖,「我受傷了,喜歡我的人也會心疼,那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會盡可能珍惜自己。我會想盡辦法不要受傷,不論是精神,還是這個身體。都一樣。」
少年彎起眉眼,笑容開朗中包含一絲狡獪的捉弄被隱藏得很好,而又在話語裡盡數暴露出來,他說:「我知道你很喜歡我,所以也是那個會因為我受傷而難過的一員吧,我會注意的。」
資訊湧入腦中,讓男人一時之間無法輕易吸收和了解,但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停止了思考,放下遮掩視線的手,好氣又好笑的看著人。
「喜歡?或許吧,我也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情緒了。除了對親人之外。」
「你不喜歡我,就不會把我放在心上了。至少不會使用這樣的方式把我放在心上。」夕顏笑了一笑,攬手抱住這個某方面來說搞不好比自己更像孩子的人。徹底忽略了這點不知所措對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來說再自然不過了,而異常的其實是年僅十五歲卻可以說出這些話的他自己。
「謝謝你,我由衷地覺得我把你撿回家真是太好了。」
「說的好像撿流浪動物啊……」玄影好氣又好笑的說著,他縱容的任由夕顏攬住自己,臉上很是無奈。
「我會改變也不一定喔?在恢復記憶之後,到那時候你還能說出這句話再說這句話吧。」
「我倒是很有自信不論是怎麼樣的人我都能夠理解並且接受噢。」夕顏還是抱著玄影沒有鬆開,不鬆不緊的擁抱之中他們其實沒有完全的貼合彼此。他不想被玄影發現他胸口的空洞,是用甚麼堵住的……這個人大概會很傷心。
沉吟了一下,還是由夕顏主動的鬆開這個擁抱,他就這麼坐在對方面前。
「那接下來呢?一起去吃飯好不好?我餓了。」
「嗯?那你想吃什麼?」男人沒有坐下,也未站起,蹲姿相當穩固,平衡從沒變過,「外面不是在下冰雹?出去挺麻煩的。」
「唔嗯……又開始下了啊。」夕顏彷彿這才發現窗外扣咚扣咚的響聲,循聲望出去。他看著落地窗外的景色安靜了一陣子,隨後不發一言的撐起身子站起來,直接來到廚房打開冰箱。
隨後動手料理起來,這種天氣的話,大概吃燉菜或是千層麵之類的會很合適,然後之前還有剩下的咖哩……那個拿來煮湯麵好了。圍上圍裙的同時已經決定了晚餐的菜色,夕顏很快地就著手料理起來。
男人站起身,用手輕輕搥了搥有些麻的腿後,這才跟著往廚房走去。
很熟練啊。玄影坐在餐桌前靜靜的觀察少年俐落的動作,一句話不自覺脫口而出:「這都可以嫁啦。」
喀鏘、夕顏手裡拿著的鐵鍋一個手滑就悽慘的摔在水槽裡,連帶遭殃的是他剛剛燙起來的麵。無法消化這樣的揶揄似的難得起了一點過大的反應,他滿臉通紅又驚又詫的回過頭瞪了發話的禍首一眼,才又不甘心的收拾水槽裡的麵。話說還好水槽裡的水只是剛剛洗菜的水,就當作是冷卻好了,夕顏自暴自棄的想。
「不要亂講話啊真是的……還有我這是新好男人可以嗎,嫁給我不會吃虧的你要不要認真地考慮一下嫁過來?我不排斥比我高大的新娘噢。」
但就是一種不想在嘴上吃虧的心情讓他幾乎是本能的反唇相譏,這當中還不忘把水槽裡的麵重新洗過放進乾淨的鍋子裡待命。
看到意外慌亂的反應,讓玄影忍俊不禁,他笑容滿面的回答:「唉呀呀?這好像也是個不錯的提議?不過你還太小了,感快長大在娶我吧……哈哈哈哈哈哈哈——」接著,遏止不住的笑聲就直接放聲而出。
他想起少年滿臉通紅的樣子,忍不住,又繼續狂笑。
那個一開始就有點按耐笑意的話語在最後發展成毫無節制的大笑的時候夕顏做了難得一件孩子氣的舉動,他跺腳,然後忍耐著不要把手裡的鍋具扔出去的大動作轉身,仍然滿臉通紅地大叫。
「啊啊啊討厭!你今天想去敲得頭破血流吃晚餐嘛!我會做的噢!每天用巧克力塞進你嘴裡叫你起床!」雖然後者無疑是他們兩個人都會遭殃的虐待,畢竟夕顏也很討厭巧克力。
「哼哼。那我就餵回去囉?」玄影微笑著回答,輕巧的走到對方身邊,唇湊至人的耳畔,「用嘴巴喔,反正,我們都不吃巧克力,要受虐就一起吧?」炙熱的吐息伴隨著若有似無的曖昧,他笑瞇瞇的說完後,在少年發作前,走回餐桌前坐下,雙腿交疊,姿態慵懶而優雅。
……他為什麼覺得這種形似性騷擾的行為他很熟悉呢?話說這傢伙,根本也很游刃有餘嘛渾蛋!
夕顏發誓他臉上的滾燙不是羞的是氣的,卻愈發甜美的微笑起來:「……玄影先生,你今晚想改吃巧克力鍋嗎?」言下之意,就是玄影剛剛的話他要當作挑釁(調戲)接下挑戰了。
「親愛的夕顏小朋友,我可以自己下廚,巧克力鍋,你可以自己享用。」看著甜美的笑容,玄影卻也仍舊笑的妖豔,這是他慣用的表情,縱然臉上的傷疤破壞了畫面,他自身卻也不太在意。
「啊,對了,我有說過我討厭巧克力的原因嗎?」
「……這到是沒有。」 少年停頓一下才回應, 他以為只是沒有想起來而已,原來是不想說啊。夕顏不是真的沒有脾氣,更不是氣消了。他明白男人這是在轉移話題,雖然不甘心,不過他對這個人不了解也是事實,要鍛煉舌鋒的話瞭解的越多越有幫助。
而且,他明白自己個性,知道繼續吵下去只會讓事情往奇怪的方向發展而已……他不想到時候真的讓玄影有「身體力行」的可能。
……有一個恩澤已經太多了。
「嘛,很久以前,我曾經跟一個男人交往,因為一些原因,我提出了分手——」他將頭髮塞到耳後,語氣平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而在那兩年後,那傢伙送給我巧克力說是要求複合——然後,我吃下去了,也確認了有春藥在裡頭,從此我就不喜歡巧克力了。」
他邊說,邊露出冷冷的笑容,「下藥也不調查清楚,哼哼。」他沒有說男人發生什麼事情,但他想和他聊天的人可能猜的到。
夕顏看了一眼氣定神閒的玄影,回頭繼續料理手頭上的食材同時把話說的雲淡風輕。「……不能靠技術取勝的男人就不配稱為男人了。」
菜刀落在砧板的聲音穩定確實,配著那句話顯得別有用心。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回過頭,一對寶珠似的雙眼毫無雜質的看過去:「對了,所以我一直感覺到源自於你若有似無的勾引,不是錯覺啊。」
「沒有啊,我對個小弟弟勾引什麼?」玄影很無辜的看著少年,「你對我來說就像弟弟一樣啊。」他瞇起眼,想了很久,「不過也有可能是我以往都這樣吧——唔,我以前到底都做了什麼呢。」
玄影自己都不太敢面對最近想起的東西。
淫亂啊淫亂。
「噢。」夕顏斜著眼睛看人,不一會就回身繼續他的工作。他這時候就不要挑剔男人嘴裡的小弟弟了,對男人來說他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小孩,想到這裡他下刀的力量不住重了點。不知道為什麼他對那種勾引跟性騷擾都很免疫,幾乎不起一點作用,啊說起來……
「對了,影,你從這個城市裡清醒過來以後,還有做過嗎?」夕顏問的很自然,一邊把燉菜的材料丟進鍋子裡一邊握著半空的拳頭上下動了動。
「沒有啊,幹嘛?做也要有對象,是吧?」玄影懶懶的回答,他用手撐著頭,半趴在桌上,看到那下刀的力道,忍不住彎唇。
他打了個呵欠,笑咪咪的說著:「放心吧,我不會對你出手。」語氣裡是滿滿的調侃。
「……不需要好嗎。」夕顏差點就想翻白眼了,他真的只是好奇而已。作為身心俱全的青少年來到這裡這麼久他的器官安靜的像是只剩下排泄功能,雖然有恩澤的經驗說明他不是哪裡有障礙……所以他才想問問同樣身為男人的玄影。
身為同居人他畢竟也不想對方在處理其他生理需求的時候被撞見,而且他們的房間是同一間,啊啊啊他幹嘛提起這個話題!!
結論來說他也只能得到這個城市真的很奇怪的收尾而已。
「噗呵……」真是可愛的孩子,玄影雙肩不停聳動,忍著笑聲,終於將大笑的慾望壓下去後,他才開口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讓日後尷尬的。」這才是他主要要說的。
不過夕顏身為一個青少年,或多或少也有可能會有這方面需求?不然問這作啥?
嘛……總之不管怎樣,眼下他對於所謂的性愛是沒有任何需求就是了。
「……我們可以停止這個話題了吧。」不然難保他又要露宿野外了,是說去圖書館鬼混或許是不錯的選擇。現在這個節骨眼的夕顏已經開始計劃晚餐後他要拿什麼當藉口溜出去了,不然晚上他會很難面對同個房裡的玄影,如果明天又是在他懷裡醒來他真的會想吊麵線的……
「你晚飯煮好了嗎?」不是沒察覺到夕顏的自暴自棄,但捉弄對方到有這樣的反應讓他覺得很有成就感。
點到為止即可。
「唉,是說,聊完這話題,我今天大概沒抱枕了吧。」
「剩下湯,燉菜要悶一下。」夕顏看著自己的傑作,一邊端著剛好起鍋的咖哩湯麵放到餐桌上。「你餓了先吃吧,我出門一下。」少年說著的同時也脫下身上圍裙隨手披開,好一陣子才回應玄影的第二個問題,用一張完美無瑕的甜美笑臉。
「至於你的床伴問題,放心好了不會讓你一個人寂寞的在冰冷的床上睡著的噢。」
而當晚,夕顏如約的回到家中跟玄影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餐,儘管有說有笑,但等到逞一時口舌之快的男人洗過澡回到房間之後,他只會看見一個很是回事不知道哪裡弄來的溫感充氣娃娃靜靜躺在他的床上。
該怎麼把離家出走的少年逮回家,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是的,於是在玄影把夕顏逮回家之前,夕顏會度過一段露宿街頭的日子。
我也想知道 超失智的
結果夕顏少年是太害羞所以出走了嗎www
可是影子其實不會刻意找人 只是變成
不睡覺在外晃蕩 反正不用把人撿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