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忘過那首歌的旋律，甚至藉由那首母親自編的歌曲記起大部分的藥草知識，只是他再也不唱。
縱然那首歌曲多麼溫暖好聽，再也不唱。

摘取一株蒔蘿，不遠處的靜謐林地傳來了溫潤哼唱，霎時吸引了全副注意，打散了偶然陷入的回憶漩渦。
不由自主的，步伐緩緩趨近。

螢之光 窗邊雪
學齡歲月 持續經年
不知何時 已到開啟離門之時
今朝 離別而去
唱著離別曲的沉穩男中音低聲輕哼，彷彿是為了不被發現。

從林間隙縫可瞥見坐在樹樁上一名長髮男子的背影。
略長、未及腰部的烏黑直髮，身上的一襲黑衣則是屬於厄除的象徵。
男子抬頭直望向天空。接著，似乎正準備開始唱出歌曲的後段……

林隙灑落的陽光在地面映出不甚清晰的人影，隨風微晃。
因迎光而瞇起的窄狹視野，僅能就隱約可見的束裝辨別應為機關同僚，但……是誰呢？
陌生音色依舊輕哼悵惘曲調，他背倚上粗幹，靜聽。

遺留之人 離去之人 無論何者
相互思念 將其千萬思緒
化做一句 發自誠心
祈君幸安 歌誦至此。...
那帶了點寂寥的歌聲靜止了。一時間，餘音猶在，彷彿時光也隨其停駐。

末段猶若祝禱的歌詞綿密的戳刺心口。
經年被刻意忽略的記憶逐漸甦醒，成了難言的複雜情緒。父親與母親，自己與春澄，離去之人與遺留之子……
「 抱歉，可以請您再唱一次嗎？」曲畢，他輕聲詢問，猶怕驚擾人的興致。

「咦？」本只是消遣閒暇時隨意唱起學生時代結業曲卻突然從後方傳來人聲，鴉守不由得驚訝地往後看。「唔，沒問題。」見對方是同僚後認為無大礙，於是他轉回頭重新歌唱。
螢之光 窗邊雪
學齡歲月 持續經年
不知何時 已到開啟離門之時
今朝 離別而去……

男人的聲音一瞬間有了詫異，卻隨即應了自己的要求，他靜聽著，彎起微笑。
「請問這首歌名是？」副歌落下，森林再次歸於沉寂，好一會才出言詢問。

「是『螢之光』，學校結業時教過的歌曲的樣子。」鴉守轉回頭來，才發現眼前的人也是同僚。
「平時不常練習，或許唱得不是很好，還請多包涵。」伸出手來。「在下是周防院鴉守，軍階為少尉，請問您是？」

原來是學校教授的歌曲，所以自己才會完全沒聽過啊......
見人從樹上輕巧躍下並釋出善意，於是也禮貌性的回握，「淺夏柊，軍階是軍曹。」
搖頭否定了人的謙詞，能挑起某人情感共鳴的歌唱定然不會是差勁的演出，「您的歌聲很好聽，很適合這首歌。」

鴉守與人交握著的同時聽到對方的稱讚，他一時睜大眼露出了比方才更大程度的訝異，接著－－「謝謝你。」雖然非常短暫，臉上仍浮現了喜悅表情。
似乎因不太習慣而顯得些許僵硬，不過那是個溫暖的笑容。

沒略過一閃而逝的笑意，溫暖的弧度與記憶裡的母親出一轍。
同樣因為自己的喜愛而微笑。
同樣在自己一不留神間消逝。
好可惜......

「請問您還會唱其他歌曲嗎？」莫名的衝動，卻直到出言後才發現自己的冒昧，「抱歉，剛才聽到您唱歌，有些事情就快想起來了......想說能再聽一次的話，或許能夠完全想起來。」蹩腳的謊言，他尷尬的朝人牽起笑容。
想再聽一次。
即使男人的歌聲與唱詞和母親全然不同，卻是自己遇過最接近母親的人......

聽對方說想再聽，鴉守感到訝異的同時也十分喜悅，有種被肯定的感覺；畢竟一直以來，他的這個興趣都甚少人知道。
「當然可以，沒問題。能被淺夏君中意，在下也很榮幸。有沒有特別想聽什麼歌曲？」

總之，鴉守先在腦中搜尋以前學會的曲目，簡單做個準備。

「都好。」沒有太多意見，僅僅是想重溫聽取歌謠時的兒時記憶，他並不在意歌曲內容為何，索性讓出了決定權。
稍退開幾步距離讓人得以消除壓迫感，選了塊較大的石頭坐下。

「好的，那就童謠『紅蜻蜓』好了。」也找了個石頭坐在附近，稍微清了清喉嚨：
夕陽餘暉 淡淡紅霞中的紅蜻蜓
不知何日 才能再見到蜻蜓被背負著的情景
將自山上田園採收的 桑椹果實
給放進小竹籃裡的 是幻影嗎？

姊姊於芳齡十五 出嫁離去
與故鄉的音訊 就此斷絕
夕陽餘暉 淡淡紅霞中的紅蜻蜓
就停歇在 那竹竿的頂端上……
緩緩地，結束了那帶了點鄉愁的歌聲。「大概就這樣？」

最後一道樂音已劃下，腦海卻仍盤旋著紅蜻蜓的旋律，直到人反問才霎時回神。
鼓掌聲輕輕，彷彿害怕破壞醞釀的氛圍，「少尉喜歡抒情類型的歌曲？」
不論是這首《紅蜻蜓》又或剛才哼唱的《螢之光》，皆是婉轉旋律中埋藏絲絲惆悵......

得到面對自己的掌聲令鴉守感到有些不習慣，像是受到搔癢般、欣喜難耐。隨後回答對方的問題：「應該說是，學會的歌曲大多都是童謠或民謠居多吧。實際上家人也不支持學音樂，也就沒能有更多發展了。」垂下眼，雖然語氣平靜，卻隱約能聽出一股遺憾情緒。

「跟十紋裡的其他同僚學唱曲子呢？」因為驟然的低迷而忍不住提出意見，「我喜歡少尉唱歌時的笑容，看起來很快樂，總覺得因為家人的因素而放棄音樂有些可惜......」
或許是因為已經很久、很久未從唱歌之中感受到其他愉快情緒，不自覺的，希望至少能有其他人能讓自己繼續記得歌唱時的溫暖與幸福。

對方的話語使鴉守不禁紅了臉，他稍微撇過頭去。「是、是嗎，謝謝。因為平時不常笑，還以為會看起來很奇怪哪……」之後趕緊平復心情：「總之，不論是歌唱的事情，或是笑容，能得到中意，在下也很高興。」真心地再次展露了笑容。

「發自內心的笑意怎會奇怪？」眼前的人微紅了雙頰，像極了年幼的自己說了「最喜歡母親」後所得的反應。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卻無法抑止的想念起過去記憶。

一定是因為這種天候、這種場景、這副歌聲太過相似，才會不慎跌入。
出神想著，在人的笑容斂起時突然有些失落。
「請問……能再讓我看一次嗎？我喜歡、您的笑容……」然後，再意識到前，這麼說著。

對方的話再次使鴉守紅了臉，他感到羞愧地半掩起臉。「不好意思，在下……實在不習慣聽到這些話語……如果不介意這種奇怪表情的話－－」
這次的笑帶了點羞澀。「－－真心感謝。」再次轉過頭去。「那、那麼時間也快入夜了，在下先回宿舍，浅夏君呢？」

注意到更為緋紅的臉色與靦腆笑意，才後知後覺得注意到自己說了些什麼。
「謝謝少尉，抱歉......剛有些走神，不小心說出讓你感到為難的話.....」儘管人已背向自己，似乎打算離去，仍認真道謝與道歉。
「我還要找些藥草，少尉先回去吧？」拿起提帶，同樣準備繼續被暫緩的行程。

「好的，浅夏君也請多保重，告辭。」鴉守回頭微微行個禮，接著從擱置一旁的衣袋中找出帽子，重新將頭髮塞好並轉身。
雖然是偶遇，但感覺心情輕鬆了很多；真的很久沒被稱讚了－－看來今天是個運氣不錯的日子，他邊想著邊離開原地。

那麼，也該走了。
在日光逐漸偏斜隱沒前，他走出了森林，走出了不久前曾繚繞歌聲的地方，那是偶然發現的、最接近母親的秘密基地。
而──一個人是無法久待的。

「化做一句，發自誠心......祈君幸安，歌誦......」朗朗的曲調盤旋。
縱然決定再也不唱，但就只有這麼一天、難得想念母親的一天，偷偷的，用歌唱懷念是能被允許的吧？

調聲漸行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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