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腿自然曲起、一腿平放,少年枕著書籍,就這麼闔眼仰躺在課間使用的原木長桌上,少有的全然鬆懈。
西爾弗.安托列斯並沒有小作假寐,他只是太長時間捨不得移開視線,以至於倦了眼睛。
一具龍骨骸懸掛於天花板,靜靜與鐵製吊燈一併泅泳空中。
有些時候西爾弗會過來消磨整個午後,帶上熱茶、一顆蘋果,或是兩者皆無。課堂上無法肆意仰起的頸子那刻都能自在,他習慣凝望骨骸出神,臆想千里之外巨龍飛過的天穹,以及蝠狀膜翼煽動鼓起的颶風——
到了後來躺上桌面,只因為後頸的筋骨開始酸痛抗議。
『龍』。
任務內容迴響於大廳的那刻,西爾弗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長久念想的機會來到,卻在不適切的時機敲響門扉。
無意識觸上斷骨未愈的左腕,最後他仍是壓下心中那份直拗,靜靜移開落於火盃的視線。
——沮喪嗎?
不⋯⋯並不是,如今少有事情能夠真正搖撼他的心緒,使他真正情緒低落。
他有分寸,明白需要與想要的分別。
但從那天過後,西爾弗耗在黑魔法防禦術教室中的時間確實增加了,連他自己也無法昧心認定那只是個巧合。
夕日陽光斜斜照入窗櫺,於少年徐徐半睜的眼睫下方投落陰影。
第一項挑戰公布之時,才讓人真實感受三巫鬥法已揭開序幕。眾人高漲的情緒沁入空氣,瀰漫整個校園。
有些學生已從火盃中取得前往高塔的鑰匙,天藍、腥紅與墨黑的身影三兩成隊,奔赴戰場;有些則還未動身--像是她。
跫音並未響徹於廊上。
少女僅是踩著輕盈的步伐,悠然朝黑魔法防禦教室前進。
她不是那麼急,或者說,她有自信能達到目的,以至於無需如此急切。而這份自信,在她輕輕推開門扉、自縫中探見那抹雪色時,悄悄染上面龐。
「龍。」
「古老、強大、危險--卻又美麗的生物。」輕聲的呢喃伴著少女無聲的步伐,輕輕傳至白髮少年的耳畔。
「我很喜歡。」她在少年身邊停下,垂首望著那雙藍,酒紅髮絲順著稍傾的身子滑過肩頭,落在她身前。
她的唇自然地,彎成好看的弧度。
他緩慢睜開半翕的眼簾,順著優美垂墜的絲縷酒紅向上望去,直到與少女目光相對。露出的表情像是毫不意外,他笑了笑,周身的疏離隨之溶解於面容微小牽扯的同時。
「⋯我一直想親眼看看。」一邊以肘撐起上半身,他自然接續突然開啟的對話,絲毫不覺得任何突兀——畢竟於他們來說,這是常態。
雙腿從桌面安分垂落,他改為坐姿,讓出身邊位置。「坐嗎?」
視線重疊之時,即如畫布滴上兩人的色彩,氛圍頓時暈染開來,舒適而沒有一絲隔閡。
「謝謝。」她輕快地移動,雙腿輕輕一蹬,坐上少年身旁的位置。
沒有多言附和,只是乾脆的切入重點,對西爾弗拋出邀請,「--那麼,要一起去嗎?」
對於少女的邀約一向爽快,此刻他卻反常的緘默了。
猶豫時的壞習慣表露無疑,手指像要復印木紋般在桌沿摩挲,他斟酌著該怎麼婉拒好友的邀約。其實在少女道明來意以前,西爾弗心中早有那麼些預料;任務只能以組隊方式進行,默契極佳的兩人一同參與完全再自然不過,但⋯⋯
「⋯⋯能被邀請我很開心,」
最後他輕搖腦袋,嘆息般笑了笑:「但是⋯抱歉。」
或許因為打心底想要應允,自己的聲音終究不那麼坦然。
他感到一絲無可奈何,只能再度仰望天花板下方森白的巨龍骨骸;左腕負傷的事實無以更改,此刻的他無法像往常般流暢施法,也不願罔顧友人可能得勝的機會。
猶豫沾於指腹、滲入話音,在少年唇角的弧度留下痕跡。
她跟著好友一齊仰望那具森白骸骨,只是望著、想像著,讓龍骨在虹膜上展翅、滑行而過。
她移開視線,偏頭衝著西爾弗一笑。
「西爾弗,你的鼻子長到足以貫穿那具龍骨。」
笑意與視線停留幾秒,少女又讓翱翔的白色巨影回到自己的視野中。
「--我不覺得你是累贅。」取代方才輕鬆的玩笑,語調是真切與肅穆。西爾弗心所思忖,她何嘗不知,僅是無須多言。
因此,她直接先一步給了回應。
對於是否累贅這件事,最初西爾弗認為自己的考量相當實際;不過聽著友人一語道破他心中所想,他卻是莫名感到微窘,以及一絲好笑。
簡單地就被包容,好像最大的滯礙其實源於他的思慮⋯⋯也或許那正是事實。
「⋯但失敗的機率確實增加,妳不能否認,」
額角輕靠曲上桌面的單膝,西爾弗側頭看著對方分析著,或許因為並不堅定的緣故,該是實事求是的口吻卻帶著一貫溫文。
「——可能會輸,沒關係?」
聽見他所言,少女臉上的神情依然不改——那是當然,西爾弗想——於是他帶著無可奈何的淺笑又問一句,卻明白多此一舉。
明明囑咐自己不可任性,但他或許終有那麼點私心。
「--我們不可能輸。」
嘴角揚起的,是自信的弧度;微斂綠眸所蘊的,是得勝的決意。
她早已準備好接受挑戰,並且是與眼前的友人一起。
側首回望淺色雙眸,現在,她已從西爾弗眼中得到答案。
但仍像是模仿般,又或者只是進一步確認--否則可要有人說,是她逼迫西爾弗--她同樣做了多餘的詢問:
「所以,你的決定是?」
夕日尚未掩沒於地平線下,餘暉斜照,盈滿一室暖金,連無生機的骨骸也被鑲上柔和亮邊。然而西爾弗明白冬天的太陽早落,再過半晌便是夜的時節,萬物輪廓終在漆黑一片中模糊。
既然如此,跟夏洛特一起去看吧。
去看吐息著火焰、鱗片泛過光華、就算他仰頭凝望也無法透徹的,真正的龍。
舊制的三巫鬥法追求賽事的可看性,規劃並不基於安全考量,危險程度與新制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資訊在心中梳理而過,他確認了自己多少能負荷得起。(並且暗自祈禱自己的決定不要害兒時玩伴又露出苦笑。)
「我的決定是⋯⋯走吧。」
輕輕吁出口氣,西爾弗朝靜默盼待他回應的夏洛特認真一點頭,率先躍落桌面,站定後自然而然朝尚未落地的少女伸出手。興許是終於了結一樁心事,淺笑比起方才多了種安定的味道,不再游移。
炙熱的龍之吐息、劃破蒼穹的寬翼、耀動光輝的片鱗、鋒利致命的利爪,以及那雙彷彿蘊含歷史與古老知識的瞳眸--她想參透,她想親身見聞。
現今的三巫鬥法已不同於往昔,以安全為首務的新制免除「死亡」的憂慮。
她不能否認正是因為這點,自己才能如此大膽地拖著西爾弗與她一起接受挑戰--畢竟一旦顧及生死,便不是能隨意逞強的地步。
相信西爾弗也是明白這些,才給予最終的抉擇。
「走吧。」回以笑顏,看著少年帶著決意的面龐,搭上他的手輕巧落地。
「努力不讓我們躺進醫療廂房。」眨眨眼,夏洛特半是開玩笑的說道--即便改制,在醫療廂房躺個一年半载的狀況,也無法剔除可能性。
聽著夏洛特輕鬆卻含義慎重的話語,就連西爾弗也忍不住彎了唇角,心想那確實是值得努力的方向,願誰也別受傷才好。
待少女輕覆上掌心借力落地於身側,突然他像是想起什麼,神情困惑:「對了、有件事我很在意...」
對於少年接下來的疑問,她則僅是輕輕應了一聲、稍稍偏頭,示意他繼續。
西爾弗一向擅於解讀暗號,拾掇話語的隱喻,但某個關鍵字在少女不久前的輕笑調侃中溜過,讓他摸不著頭緒。
「——長鼻子,是什麼意思?」
餘暉隱沒前的短暫,看來將是少女講述小木偶奇遇記的故事時間。
藍色火焰歡快翻湧著,像要溢出粗略斧鑿的木杯邊緣,與晚餐時分鬧哄哄的喧雜人聲相呼應。
望著焰色由藍轉紅,握住微帶焦煙的羊皮紙,兩人對視一眼的屏氣凝神,或許是內心期待所致:本著事不遲疑的心態,他們早從各自學院的挑戰攻克者口中探聽出密碼將對應的含義——包括高塔,包括龍種。
肩併著肩、酒紅與雪白的腦袋湊在一塊兒,緊瞅紙片上的數字,深怕哪個數字飛離紙片似地,專注而仔細的計算明明再簡單不過的數學。
在得出答案的瞬間,他們在彼此眸中看見光彩閃耀。
笑顏瞬間綻放,少女猛然抱住他的夥伴,興奮的力道讓他們轉了一圈。
「彩眼龍!是紐澳彩眼龍!!」
西爾弗只聽見少女雀躍滿溢的聲調在耳畔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