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吞吞地向柯伊杜拉小姐道謝,伊恩穿越幾位對圖書館感到興致勃勃的德姆蘭學生朝著地窖走去。
與特蘭西的冷戰來到了第三週,原先那連一抹玫瑰金都不想瞧見的心情早已好上不少,但這不代表他就願意主動開口要回書架上那堆書--儘管那些確實是他的,他完全有理由拿回。
大概是對這過於明顯的切割動作感到排斥吧?但兩人不也都各自拉上了布簾,並且拒絕一切眼神接觸?事到如今對這種小事感到猶豫什麼的,根本只是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狠心吧--伊恩在心底嘲笑自己。
但不管自己到底抱持什麼心態,此刻都必須先解決報告的問題。
推開門,伊恩早已習慣這個時間點只有自己和獵戶座會待在寢室的狀況了。他將自己的書包擱置在床上,正掏出魔杖思考如何在不踩上特蘭西嗚嗚叫地毯的狀況下取回書本時,獵戶座置於桌前的書本封皮吸引了伊恩的注意。
腦子彷彿被什麼重擊而一片空白。
《黑魔法的興起與衰落》──他在圖書館裡找了兩個小時,還問了三次柯伊杜拉小姐的--
霎時間,獵戶座對著報告思索的樣子都像是梅林下凡一般閃閃發亮。
「……嘿。」吞了下口水,安靜的寢室使伊恩不自覺地壓低聲音:「我想--我能借一下那本《黑魔法的興起與衰落》嗎?」
攤平在桌面上方的羊皮紙上仍未滲進多少墨水,很顯然的,少年跟前的這份報告還只處於序言階段而己。
放下提筆的手,獵戶座扭頭望向跟自己搭話的室友,快速作出的反應說明著其實人並未有投放太多專注在書寫上頭。
轉向伊恩的眼神沒有透出半分意外:在他認識的人當中,會先以那個音節充當打招呼的人也只有伊恩而己。
把對方的後半句話聽完,獵戶座眨眨眸,跟著看向自己從圖書館借回來的參考用書,層層書頁當中露出了淡色書籤的一角。
「那個……抱歉,我正在看。」聲線比自己預期的稍稍低啞了些,獵戶座清清喉嚨把話說完——自己正在撰寫的報告,仍需要比照大量來自這部書中的資料。
「……嗯。」理解地點頭,伊恩瞥了眼對方筆尖下的報告,上頭稀少的進度早已充分將解答攤在伊恩面前了。他在心裡嘆氣,又瞅了眼桌邊自己的目標書籍後認命地開口:「好吧……我能預定一下嗎?呃,如果等你寫完的時候我還沒有借到的話。」
只是報告的繳交期限也迫在眉睫,他頓時有些無力,退了步後在自己的床邊坐下。
注視著垮下臉的伊恩倒回床沿,獵戶座偏了偏首,綴有銀飾的鬢髮隨著細微的舉措輕晃。
再度垂首看回自己的報告,獵戶座思考了一會兒,最終緩緩開口:
「……如果你不介意……要一起寫、嗎?」
——他想伊恩似乎是沒有辦法借到書了。
《黑魔法的興起與衰落》這本書在圖書館的存量多寡,曾經幫忙闖禍的莎菲將圖書館的藏書通通清算上架一遍的獵戶座無比清楚,不然他也不會甫一下課就乘著下一節課開始前的短促空隙,先一步到圖書館辦理借閱手續了。
雖然少年較為習慣獨自面對教授開出的作業,但按照目前的進度,伊恩能從自己手裡拿到書的時候,或許也離最後期限不遠了。
——更遑論四年級的報告、並不是匆匆下筆就能完成的程度。
考慮到這些,獵戶座再次肯定自己的提議沒有不妥的地方。
正打算再一次認真考慮隔空取回書本的伊恩,於獵戶座的提議之下楞了楞神。
的確,仔細想想這是個相對有效率的做法,但或許是他從未與對方一同寫過作業的緣故,伊恩下意識地在遭到拒絕後迴避了這個方案。
將自己在圖書館奔走而毛躁起來的黑髮壓平,伊恩點了點頭,一腳推開那顆沒什麼作用的除塵胖胖球後,搬了張椅子在對方桌邊坐下並攤開羊皮紙。
事實上,他的進度比獵戶座還要糟糕--除了標題和名字外什麼都沒有。
在伊恩攜同椅子往自己的桌前落坐後,單人用的寫字桌對兩名處於發育階段的男生而言是稍嫌擠迫了些。
自己是不是……長高了?
感覺在面向伊恩說話時,自己仰首的幅度好像有減少了一點。
這樣的話,明年桌子就得買一張新的了。
放棄了正中央的位置,獵戶座往右側的方向挪讓出空間,好讓對方坐得更為舒適。
比對一下雙方的報告,少年暗想他們的進度其實相去不遠——雖說伊恩的那一份可謂空白一片,然而自己的也沒有比較理想。
把深色封面的叢書捧到兩人之間,獵戶座翻開書頁的同時摘下了自己的書籤,返回目錄的部份。
隨後他抽回手,不語看向伊恩。
起頭的不安和頻頻確認頁數的行為在幾分鐘後因上了軌道而消失,他們開始能自在地翻動至自己需要的部份。伊恩放棄自己一口氣寫下來的習慣,改抽出新的羊皮紙配合對方的步調記下自己需要的訊息,打算在收集到足夠資訊後重新組織為一篇完整的文章。
這意外地並不難,在共同使用書本的情況下他們甚至能打破沉默討論起報告內容來。
「……不過,關於黑魔法的定義……」伊恩在引言的部份戳出一個小小的黑色墨點,在短暫關於不赦咒的討論結束後,放鬆下來的他順口開啟了新的話題:「家裡的……嗯……家裡的書庫有看過一些研究筆記。」頓了頓,伊恩忽然想起自己一直沒去確認房子內的書本下落,他頓時覺得有些煩悶,連忙將思緒轉了回來。
「也不是所有的黑魔法都是傷人的類型,我是說,目的……」伊恩開始有些後悔提起這個話題,他不確定獵戶座與自己的想法是否會一致,但就將話題斷在這裡也非常奇怪,於是他有些吃力地繼續說了下去:「而且如果是那個標準,飄浮咒也能夠禁止了吧……嗯。」
試著咀嚼伊恩的一連串欲言又止,片晌,獵戶座彷彿稍稍能理解對方的話意。
「可是飄浮咒並不會……」審視方才自主摘錄的要點,他注意不讓筆尖上的墨水沾到自己的筆跡上頭:「『釀成不可治療的傷害』?」
對於黑魔法,家中主研占星學的獵戶座確實涉獵不多。
按照來自長輩、以及書面的知識,黑魔法往往都是會帶來損害的符咒——長此以來他亦是如此理解的,因此對於《黑魔法的興起與衰落》當中所提及的某些論點,他無法予以理解,這亦是人的報告篇幅停滯不前的一大原因。
「唔。」這一段說明也確實有在自己的筆記上,伊恩苦惱地瞥了眼,發現將腦海裡的想法化為語言是那麼地困難。
「確實,就算用飄浮咒控制一顆石子打到別人頭上……那種傷口也很快就能用魔藥痊癒。」伊恩左手緩緩觸向自己的魔杖,繼續說道:「但如果那顆石子一開始就打死了那個人,那麼也算是『釀成不可治療的傷害』吧。」
「--但是,飄浮咒依然不是黑魔法,果然是因為不會損傷自身……靈魂?」似乎對這字眼相當不確定,伊恩皺了下眉,沒再說話。
「……你的意思是……嗯……」眉心略蹙,同窗的說法令少年倍感訝異:倘若自己並無錯判對方的論點,伊恩的說詞便等同於……
努力盤算組織語言,獵戶座經過一番深思才遲疑啟腔,語氣中透漏著滿滿的不確定:「能夠……『謀殺』的不單單是黑魔法,所以……所以黑魔法不是唯一會製造傷害的魔法種類?」
「嗯。」尚在心中組織語句的伊恩悄悄鬆了口氣,似乎獵戶座的歸納能力比他還要好上一些,或許是自己向來都只在心中理解、咀嚼,甚少對自己的想法發表意見的緣故。
「不過說到這個的話,像是吼吼燒或咄咄失也都是能傷害他人的咒語,嗯……我想說的是,黑魔法被禁止的理由……最初,或許不是因為能造成傷害他人的效果,畢竟有些只會傷害自己的……」意識到自己差點開始講起在書庫中偷偷翻看的咒語,伊恩連忙偷偷地轉移了重點:「……也被列為黑魔法,但這和一般人的認知就不太相同了。」
他覺得自己在這個話題上這麼多話,或許是累積了三年的緣故。
同窗們贊成或反對黑魔法的理由,乍聽之下都挺有道理的,一旦開始仔細咀嚼就覺得哪兒都不對勁。
興許是所聽的大大超越了自己本來的認知範圍,獵戶座頓覺頭腦一陣昏沉。
一邊按壓著額側,一邊騰空另一手,他以指尖劃過一行文句:「可是……黑魔法之所以被稱為黑魔法,除了因為它們能夠對他人造成嚴重的重創外,更重要的是它們大都會危害到施術者自身……正因為會造成傷害,才會被稱為黑魔法不是嗎?而且根據克蘭西教授的說法,像是『不赦咒』這些魔法,需要抱持的是強烈的惡意……」
盡可能闡述自身的觀點,獵戶座覺得伊恩的看法乍聽之下似乎不無道理……但他只能含糊地捕捉到部份重點,而這與他素來持有的看法相違背:或許自己就是、對方口中的「一般人」之一。
然而——需要動用邪惡念頭驅使的咒語,那便是邪惡的。他並不認為這套說詞擁有任何破綻。
「嗯……那個定義沒有錯啊。」伊恩放下羽毛筆,拉過置於中央的書本迅速翻過一大半頁數,一面說道:「不赦咒的我不曉得……但那大概是真的吧,需要惡意……只是我也曾看過,」吸了口氣,他繼續說道:「透過犧牲自己保護他人的魔法,我想那個也是……黑魔法。」
一份陳舊的紀錄,在闡述黑魔法的定義時簡單地提及的事件。
沒有人知道那是如何施展的,只是曾經有人這麼做了。
「那種東西,怎麼想都不可能靠著惡意施展吧。」
事實上他也有點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總覺得兩人的話題微妙地沒接上,但又似乎沒有哪裡不對。
乍聽之下,獵戶座所說的觀點和自己所想的是一樣的,但從語氣與陳述方式卻又能捕捉到一絲駁斥的意味。
駁斥的點是什麼?『黑魔法被禁止的理由,不是因為能造成傷害他人的效果』?若是這段話,他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然而事實上,他能做出反擊的也只有在書庫中得來的不知是真是假的訊息,儘管自己的思考因此受了影響,卻也代表他相當容易被牽動。他開始覺得自己執著那幾個少數的特殊情況是否太過鑽牛角尖--
--而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對獵戶座說什麼嗎?存放在心中的認知是一回事,試圖灌輸給別人又是一回事。
他覺得自己太過得意忘形了。
良久沒有接腔,獵戶座靜靜凝視伊恩翻開的頁數,眸底隱約劃過一絲思路變得明晰而產生的光亮。
他想他這趟應該是真的明白伊恩的意思了。
「犧牲、確實也是對自己構成的一種傷害……」少年隨著思忖低吟:「因為這也是透過傷害換取強力效果的行為。雖然也會損耗自己的靈魂、甚至生命,但我想這一點本身非常符合黑魔法的特性。不同的是———不同的是它同樣基於濃烈的意念、卻不是為了攻擊而衍生的動機……是為了保護。」
--是了。
正盤算放棄這個話題的伊恩,忽然覺得那種對自己的懷疑感煙消雲散。
是了,就是這個,他想要表達的。
「……不管是為了什麼,拿去做什麼……咒語開發的目的本來就是傷害,施展必須犧牲、傷害自己或是他人的……那是黑魔法。」
是危險的,對自己或著對他人都一樣,所以才是不能夠輕易觸碰的魔法。
並不全都是因為邪惡。
透過付出某種重大代價,來換取強力咒語效用的,那就像是--
「嗯。」聽畢伊恩的總結,獵戶座淺淺頷首。
對方述說的、和自己過往所想的可謂大相逕庭。
不過一旦明瞭當中的意義後,總覺得是一套嶄新卻又合乎情理的理論。
他提起筆,將自己剛才透過討論吸收的新觀點記錄下來。
接著像是憶起了什麼,他重新轉頭面向伊恩,以認真無比的口吻作出最後的提問:
「……」欲書寫的動作硬生生地停頓。
接著,伊恩有些尷尬地扭頭,盯著那雙寫上疑問的鼠尾草眸,自己由麻瓜小說中胡亂拼湊的理解並未充分到足以令他給出解釋。
「……麻瓜宗教延伸的……某種……某種……存在吧……」
語畢,他在自己的羊皮紙上寫下了新的備忘。
然後重新回到報告上,針對如何辨認一個人是否被施展蠻橫咒開始新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