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家的二公子嗎?我是賈預州的兒子,賈充,字公閭。」自稱是賈充的男孩擱筆於硯,抬眼看向我,同時不忘報上名號。看他滿臉蒼白,還以為是因為在他專注的時候出聲,不小心嚇到他。但他的口氣非常鎮定,而且竟然在沒有見過面的情況下就猜中我是誰……感覺有點厲害啊?這個叫賈充的。
「嘛、猜對啦!不過,我可沒有任何獎勵給你喔。」聳了聳肩,自己只是陪父親和老哥來賈府弔喪,因為大廳的氣氛實在太凝重啦,乾脆偷溜出來四處閒晃。剛好經過窗前看到賈充在抄書,一時好奇就隨便找他搭話,所以真的是兩手空空,沒任何東西可當獎品。
「您願意親臨,就已經是很好的獎勵。」賈充雖然這樣回答,但無論從那張蒼白的臉上,還是與眾不同的湛藍雙眼中,都看不出任何笑意。
「啊~你真是太客套啦,我才要感謝你們家的人沒把我轟出去喔?」抓了抓頭,雖然是場面話,但也是真心話。賈充過世的父親賈逵明顯向著曹氏,就算對逐漸握有大權的司馬氏感到不滿,那也很正常啦。
明明立場不同,父親還特地來這裡弔喪,八成是為了試探新當家的立場吧?嘛、我是覺得怎樣都無所謂啦,反正這種事情也輪不到我煩惱。想一想還是乾脆轉移話題,指了桌上攤開的竹簡問賈充,「是說你剛剛在抄什麼啊?」
賈充愣了一愣,「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東西,如果您有興趣……」聽他這麼說,好奇地直接湊近桌旁看了起來,「喔!那就借我看一下啦!」
竹簡上寫了一堆自己看不懂的文字--嘛、不對,應該這樣說,只有每一段開頭的那個大字看不懂。至於下面的小字,好像是解說大字用的吧?都是寫得很工整的隸書,要解讀這部分就沒什麼問題。
差點脫口反問賈充抄這幹嘛?感覺只有私塾才教這種東西吧?要是想和賈逵一樣有名,最簡單的方法呢,就是和那些太學生或文人一樣,把五經背熟、多去參加什麼月旦評之類的,或者討論玄理啊,反正不要談論政局就可以啦。
但這樣直接問好像也滿沒禮貌的,只好改口問別的,「好像在哪裡看過這種字啊……最上面的這些,都是古文嗎?」這樣說來好像聽過,賈逵對秦朝的文字很有研究。看來是把這種訓詁文字的學問當成家學,要賈充熟記吧?所以才會抄這些東西。
賈充點了點頭,以不符合他年紀的恭謹口吻回應,「這是父親交代的日課,雖然父親過世,但我並不打算荒廢學習。」
「嘛、遵守家學能讓人覺得符合孝道對吧?留下好印象,以後接續父親的爵位做事就會比較順利。」聳了聳肩,對於這種盤算自己是沒什麼意見啦,畢竟現在誰不這樣做?
不過,賈充看起來也沒多大就已經在想這些了,有個名聲良好的老爸還真是麻煩啊~想到這裡,倒是覺得很能理解賈充的狀況,所以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啦,我以前也差不多是這樣過來的啦。」
對於自己突然伸手拍肩的行為,賈充既不迴避也不錯愕,反而十分鎮定地,用那雙藍色瞳仁直勾勾地看向自己並反問,「司馬公子也是過來人嗎?」
「啊啊、我們年紀也差不多,叫我子上就好了。」擺了擺手,這傢伙明明年紀沒多大,敬稱卻用得超順口,讓自己聽得有夠累啊。既然賈充看起來對功名有點興趣,將來八成會和我們家扯上關係吧?那從現在開始和他走近點也沒啥不好。
賈充點了點頭,看他像是接受了,自己才繼續講下去,「嘛、大概就是那樣啦。其實我不討厭看書啊,但超不擅長坐著不動。為了什麼家學還是師法的,每天要坐那麼久,真是讓我覺得受不了啊~真希望這種沒意義的隱藏規則能改掉。」
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賈充不只沒有反對,反而出聲附和,「沒錯,這種把治學和仕途綁在一起的方法,只會培養出凡庸之人。」
「喔?你也對這種狀況反感嗎?看來我們很合得來啊!」看他一臉冷靜又謹慎,還以為是個很死板的人,沒想過竟然會贊成這種違背多數人想法的論調啊。
賈充揚起嘴角,雖然這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淺笑,但大概是因為他的臉色太慘白啦,看上去總覺得有點像冷笑,「這麼快就斷定別人和自己的親疏關係,子上大人似乎有點缺乏戒心。」
「呼啊--就說啦,喊子上就好,」打了個哈欠,不怎麼在意這句話背後隱含的嘲諷,只隨意回了幾句,「你不也是嗎?從剛剛開始就完全沒隱藏自己的看法,就算只是客套地附和,在最近這種時局來說也不太好喔?」
「呵呵,對你似乎不用太過迂迴,」賈充瞇細了眼,笑了幾聲,比起剛剛那種不經意的淺笑,這次好像多了幾分深沉,「這樣說吧,子上,你覺得我為什麼沒有在正廳迎接別的客人?」
聽到賈充這句話,
自己正伸到一半的懶腰,就這樣在半空停住。
賈逵這麼有名又身居要職,隨便想都知道來弔喪的人一定不少,不管賈充年紀多小,既然是賈逵唯一的兒子,就應該在正廳和所有客人打招呼。
丟著那些客人不管,讓其他族兄弟和家人去迎接,獨自在這離正廳不遠的房間打開窗戶抄書。抄的還是相對於五經來說,不是那麼被世人重視的古文。
如果看到賈充的人不是散慢的自己,而是個性謹慎的老哥或他家僕人,賈充大概會被提醒該放下手邊的動作,趕快回到正廳去見客吧?當然就帶不出後面這些對現況不滿的想法。
「……啊啊、所以你才會說『我願意到這裡就已經是很好的獎勵』了啊。」閉眼騷頭,差不多搞清楚對方的用意了。要是被父親或老哥知道,大概免不了要說上幾句『竟然連這種請君入甕的低等手法都沒看破』、『為什麼這種時候不拿出實力認真判斷』吧?
那些麻煩的部分就先放著不想啦!雙手一攤,選擇先處理眼前的麻煩,「嘛、我話先說在前面啦,雖然我長得還算大隻,但既不能剁來吃、又不能賣錢,這種獵物可沒什麼用處喔?費這麼大的功夫讓我自己找上門,對你有什麼實際的好處嗎?賈充。」
本來以為賈充會有什麼長篇大論或別的意圖,沒想到他就只回了一句,「只要知道你也對現況不滿就可以了。」
「這樣就可以了?」不透過我去認識老哥或者父親嗎?如果對我有什麼特別的期望,至少也勸我改變態度或認真點吧?雖然說,真的提出那種要求的話,我也不會理他就是了。
「沒錯,這樣就可以了,子上……呵呵。」看著賈充那不符年紀的深沉笑容,更覺得自己搞不懂這傢伙在想什麼。不過,既然沒要求更多,自己也沒損失什麼就交到新朋友,這也不算壞事吧?
「嘛、就算你不這樣說,我也沒打算改變啦。」聳了聳肩,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就結果而論是沒造成什麼困擾,當然也就不置可否。
「呵呵……很好,就維持這份器量吧,子上。」捲起桌上墨跡已乾的竹簡,堆到桌面既有的那幾捲上頭,賈充笑著站起,「也差不多該回正廳了,就裝成是碰巧遇上的吧,如果你不想被司馬懿大人或司馬師大人說教的話。」
「你到底有多清楚我們家的互動情況啊……」聽到最後那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起來。完全被看透了啊!自己本來也打算這麼避重就輕的原因。
「在不致命的範圍以內,差不多都知道吧。」賈充意味深遠地看了自己一眼,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不會步上母親處理掉的、那幾個下人的後塵吧?也就是說,他雖然知道很多,卻不打算多嘴。
想想這樣也沒啥不好,和一個對自己背景瞭若指掌、又不會太多事的人來往,不就代表可以省去很多麻煩和唇舌嗎?雙手一攤,挑眉回視賈充,「嘛、既然你這麼清楚我們家的狀況,放著你的建議不用就太可惜了。就照你說的做吧?」
「呵呵……正確的判斷。」像是很滿意剛才的答覆,賈充又笑了幾聲,接著便邁開步伐、抬手示意,領著自己往正廳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