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月到中秋分外明」，雖週而復始、月月皆有滿月之時，但或許當真每逢佳節倍思親，那一輪圓月，在這日子總顯得特別亮眼。

對於那群傢伙，倘若說到「思念」未免也太過矯情，畢竟實際上而言，早已熟識到開啟傳陣便直達家門口的地步，完全沒有理由的登門造訪也不顯失禮；尤其墨然那兒當初甚至還因嫌著氣候炎熱、乾脆直接將傳陣設置在人家客廳──雖偶爾會給口頭抱怨擋路礙事，但也從未被要求改道取消。

於是自己便理所當然的抄了盒餅、提了籃果就往人家家裡去，沒想到到達的時候那些傢伙卻早已喝了開來，反倒弄得像是自己遲到似的。

也是呢……就算師傅不在了，千百年來大家留下的習慣仍不會因此而改變，在一些特定的日子總是習慣聚一聚──珍惜著仍見得著的朋友，思念著已不在的故人。

月過中天，碧芳兒不耐熬夜，早已在壹羽懷中睡得不醒人事。而眾人也十分有默契的放輕了音調，將杯酒食物略為收拾，互道了晚安便相繼離去。

開啟傳陣，並未直達狐仙居，反而先抵達了自家屋外梅林。或許是想先讓酒氣散去，亦或許是貪戀月色？梅林深處碧葉扶疏、枝葉搖曳，月光透過枝枒間灑落浸染，鍍得天地之間是一片幽深的銀白，讓人不覺放慢腳步，捨不得太快離開這由月光鋪成的小徑。

看來今天墨然前輩特地沽來的龍岩老窖當真後勁強勁……產於書羅離兀努的龍岩老窖向來有「羊皮強盜」之稱，雖口感偏屬溫厚，但卻有著「一飲翩翩君子、再飲強闖空門」之形容，是為著名烈酒。加上與自己所攜帶之梅酒混合飲用，縱使有所節制，但仍感覺腳步開始飄然。

不過，也無妨，今日盡歡已畢，回去後早些就寢便是……說來，這倒還是頭一回在此佳節之際，踏月歸家無人陪伴等待……不過罷了，總該習慣的不是麼？

就在接近梅林出口之處，他忽地停下了腳步，瞇眼凝視自家屋前。有人……此處碎雪坡上十里梅林盡為己之地盤，尤其自己居所，更是設下不只一層結界、以防外人入侵，能如此旁若無人來到狐仙居者，僅有自己認可的幾位好友……然而，熟友們方才才一同團聚賞月，又是哪路友人大半夜的登門造訪？

見雲紀歸來，原先抱臂倚牆等候的那人自暗影下走出，逆著月色，一頭赤髮迎風微揚。
「你這王八蛋總算回來了，老子還想說你再不回來就乾脆把東西掛門上。」

出乎意料之人讓他遲疑半晌，隨即笑了起來：
「呵，有何急事深夜造訪？莫非是魚沒煮成，又給逃了麼？」
說著便直接伸手推開門扉──原本緊閉的大門應聲而開，彷彿根本沒上鎖似的。

「幹！那魚才不是老子要吃──」不對，她怎麼又繞到那怪魚的話題上，頓了頓，將一旁細麻繩油繫著的油紙包遞出，扯扯嘴道：
「你今天被老子拉去，後來那餅不是沒買成？雖然量不大，這些給你橫豎抵著先。」

「抵什麼？」
隨口問著，一面帶頭進了屋。伸手推開木窗，明亮的月光立刻傾洩而入，而鑲在樑角的吸光晶石也跟著亮了起來，宛若天然照明效果。
「近日收到的物品尚未整理完全，屋內有些雜亂還請見諒。既然來了，便喝杯茶再走吧？」

「傍晚那時你不是要買送人的餅？結果被老子抓走了沒──」
隨之入了門，一開始還沒注意到，當屋內光線一亮，這入眼滿堂廳室便是讓人沒辦法把視線移開的──那一整桌子幾乎要堆疊至天花板的糕餅禮品果物！
「幹！你家這是怎麼回事！」

「年節禮品？」
看了看堆疊在桌上的紙包竹籃，聳了聳肩：
「其實比起往年已少了許多，師傅交友廣闊，之前還曾堆疊到必須騰出空房間來擺放。現下師傅雖已經離去，不過指名要給師傅的禮品還是頗多便是。」

「……早知道老子就不白跑這一趟。」
她還以為傍晚拉人去幫忙找魚害他沒買到餅，少一份能送人的，才想說自個兒今天也有做些月餅，拿去用多少能抵著先。

「呵，那就別讓這趟變成白跑如何？」
繞過前廳堆滿秋節禮品的長桌往後廳房走去，聲音自後方傳了過來：
「今日可是中秋呢。」

「怎麼個不白跑法？」
她當然知道今天是中秋，不然一早在灶房裡忙是忙假的？
雖然看樣子那王八蛋是已經不缺餅，不過她東西拿都拿過來了，想想也算了，就像照水吩咐的，這禮數總得做回去。
盤算著如何將油紙包往堆疊的禮品最上層放，希望這糕餅山不會因為多加了幾塊小小的月餅就倒了才好。
「東西老子就放著，隨你要自己嗑還是送人吧。」

「你又把餅疊上去做什麼呢，餅是用來吃的，可不是用來疊的。」
緩步從禮品山後頭繞出，手中已多了個擺放了杯壺的托盤。
「圓餅象徵圓月，這些餅的目的，不正是讓人賞月食用麼？」

「這些老子當然知──等等、你是要現在吃？」
手停滯在半空中，放也不是、拿也不是，就這樣古怪如定格般的姿勢拎著。

「中秋，月正圓。」
笑了笑，動作自然伸手取過筵華手中的餅，放至托盤上。
「此時不賞月，更待何時？」

你要賞月干老子白不白跑屁事？
心裡這麼想著，話卻沒說出口，只是依舊摸不著頭緒地站在原地。

「既要賞月，還是到外頭較為恰當。庭院裡梅樹下置有石桌石椅，歷年秋節清松師傅總會拖著吾在那兒待上個大半夜……」
帶頭往門口走了幾步，回頭瞧了瞧仍愣在原地的筵華：
「怎麼了？還是想吃些別的？」

問她嗎？
左右看了下確定周遭沒有其他人，她身邊也沒那些需要開天眼才看得到的鬼界弟兄，剩下應該也只有是問自己。
她搖了搖頭，雖然還不清楚那王八蛋到底在搞什麼，總之還是先動身跟上去。

「呵，想吃些什麼儘管說不用客氣，東西多得很。」
端著托盤步入外頭月夜之中，逕自走向院中刻有棋盤的石桌之處，熟練的將杯碟擺放妥當，然後開始拆起包餅的油紙包。
「茶？或是不介意來些小酒？梅花釀或青梅酒喜歡哪種？」

扶案入座，看著對方忙於招呼的動作，與擺放完成的桌上佈置，才總算理解了什麼。
「這就是你說不白跑的法子？」抬頭覷了天上圓月一眼，「抓老子來賞月？」

「望月時分妖籍不是精神挺好？可別說時候太晚犯睏了。」
拆開油紙包，將裡頭的餅擺放入碟，推置筵華面前。
「方才不說了，月餅便是賞月時食用，既已攜餅前來，何不賞月？若不賞月，又為何製餅？」

青花鑲白盤上盛著的是自己耗費一下午的成果，層層包覆的雪白餅皮，上頭拓烙著金黃，的確頗有圓月之姿。
為什麼製餅？她怔。
因為習慣，當年碧蘿還在的時候就拉著她製餅，久而久之好像每年不這麼忙上一次，就哪裡怪怪的。
碧蘿離開後，她專注於烤餅，卻忘了當初對方邀自己回來渡月節的理由。
「賞月啊……說的也是。」輕輕地，扯開笑。

「……。」
挽袖提壺倒茶的動作略微一頓，目光停滯在對方臉上。

「發什麼呆啊，王八蛋。」

「呵，難得看到你這樣笑。」
將茶壺擺正，亦不忘在筵華眼前那杯茶抹上一層碎冰。
「挺好看。」

「要笑也要有能讓人笑的事，平常光煩都煩死了，要笑個屁。」
捉起杯沿就口，碎冰融入茶中降溫許多，不至於燙舌，她望著杯中茶色，琥珀澄清。
「老子才想問你一直掛著那笑臉，不累嗎。」

「時常保持心情愉悅，也沒什麼不好不是？」
舉起手中磁杯，一輪明月端正盛在杯中，隨著琥珀色液體蕩漾。他先是對著明月微微致敬，然後才低頭淺啜了一口。
至於疲憊與否，這回事兒早千百年沒曾想過了。

「不高興就不高興，都不爽了幹嘛還要讓自己心情愉悅？」
將茶飲盡，杯底輕扣石桌一聲清脆，瞅著身旁那人的笑臉，現在這模樣還好，讓她最看不過的是妖仙大會上那鬼樣子。

「這個嗎……至少可以將事情控制在所有人都不至於難堪的程度上不是？」

「何必？」
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又能顧全得了多少。

「呵，能坦然自在率性而為，令人羨慕。」
笑了笑，提壺直接在對方空杯裡添了些茶。

視線自對方身上跟著添茶的動作收回，望著杯口熱氣升騰，她握起杯，搖晃著杯中茶液。
「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率性而為，只能在最後的底線前堅持做自己罷了。」

「那或許便是底線的深淺不同吧。」
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又自顧自的掏出酒杯，也沒問過對方意願便斟起酒來。
「佳節美景別提這些煞風景的事兒了，說來年前冬梅製的梅花釀，也就剩這麼兩三罐了，若有興致便嚐嚐吧。」

「老子出任務時不沾……」不對，敕召早結束了。
前一陣子太習慣了，跟這王八蛋混在一塊，差點以為還在出任務。
撐著下顎，覷了覷樣式眼熟的瓷瓶，睨了斟酒的那傢伙一眼。
「這就是你上上個望月送給狐仔們的『封口費』？」

「給他們的是為試喝用小瓶，當初酒商老闆想出的噱頭。結果大概是訂做太多，塞了不少到我這兒來，反正放著也是放著，便拿來用了。」
酒入杯中，一股子淡雅花果芳香撲鼻而來。梅酒清澈如水，將黃橙橙的月裝盛得更加鮮明。
「說來那些酒商的噱頭倒挺有趣，仙籍釀的酒便稱呼『仙釀』，但實際上不過便是普通梅酒，與人類釀造的也並無不同──都不知是否該說他們有欺眾之嫌。」

擱下掌中盛著熱茶的瓷杯，換取了眼前盛酒的那個，梅酒無色，在杯中盪著澈清，她舉杯湊近鼻間：
「茶還沒喝完，怎麼突然就倒酒？」

「便是想喝。」

「喔？」
記得方才對方回來時，身上尚殘一絲淺薄酒氣，莫非今日是起什麼興致，喝上一回還不夠？
含住杯沿微仰就飲，讓酒順著舌頭滑入喉嚨，果酒香清韻盈滿鼻腔，說來這還是她頭一回喝那王八蛋釀的酒，舉著杯，舔了舔唇上殘液，入口甘潤、落口淨爽，以清香型酒來說實屬……不差。

「是頂好。」
琥珀金色的眼眸微微瞇起，笑望著筵華的臉，彷彿看穿對方想法似的說道：
「以技術來說在下可超越師傅許多，定期讓酒商收購去的那批據說也頗搶手，倘若合胃口帶些回去也無妨？」

幹，那王八蛋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
看著那頗為得意的笑臉，就算被說中也不想稱對方的意乾脆承認，咋咋舌，撐著臉。
「免了，老子沒固定住處，哪來地方囤。」

「倘若喜歡來這兒喝也成，不收錢的。畢竟賣給酒商賺取生活費的不過一小部分，絕大部分還是進了親友們的肚腹。」

「……你是釀太多了想把酒送出去？」
想著前兩個月分送給狐兒的酒，還有現下的邀約，思考不無這個可能。

「是有人喜歡，有用，也好用。」
笑了笑，替筵華及自己添上八分滿的清酒，舉杯仍不忘做了個敬月的動作，然後一飲而盡。

……有聽沒有懂。
好吧，她向來不懂這王八蛋在想什麼，雖然以酒來說是真的不差。
「今天是什麼興頭來著？難得看你酒這樣灌。」
看對方那喝法，雖然臉上同樣掛著笑，不知怎地，總覺得現下他好像真很開心，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朋友們喜歡，賺取生活費有用，打發一些……人，也好用。」
倒空了一瓶酒，隨手將空瓶往旁一放，不假思索的又掏出了第二瓶。
「你喜歡的話，我挺高興。」

「這樣就高興？」抬手，拎著空杯移向對方。
因為是自己所釀的酒，若遭人喜歡的確是令人欣喜，不過若這點小事就能高興成這樣……或許王八蛋出乎她意外的容易滿足？

「呵，你們多喝些，那些該打發的便少拿些。」
也不管對方是否好拿，便在筵華杯中倒了滿滿一杯幾近表面張力的酒。

幹！這杯根本都快滿出來了！
小心翼翼地將盛滿的杯子仰首飲盡，即使速度再快仍有些許酒液溢出，沿著下顎滑落，她抬起手背抹去。
「王八蛋你是故意的嗎—— 」

「呵呵……」

「傻笑個什麼勁啊你……」這王八蛋該不會是醉了吧。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說著乾脆直接掏出了幾瓶酒擺放在桌上，花釀香味中參雜著梅果味。

看著滿桌壺觴，她挑眉：
「王八蛋你這是想拼酒的意思？」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將酒罐子分作兩堆分別擺在自己及筵華眼前，兀自拎起一罐便就口喝了起來。

看著雲紀動作，競爭意識被激起，也不管對方是否真已醉，跟著提起酒瓶就灌。
「比就比！馬的到時候倒了可別想老子扛你進去！」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
也不知在唸些什麼，聲音隨著酒水入肚顯得模糊。
白玉酒杯被擱置一旁，但端酒敬月的動作倒是習慣似的沒忘。

「喂、你……」
很顯然是醉了。
她詫然，頭一次知道王八蛋醉了之後是這副德性，也說不上酒品好或不好，不過，倒挺……有趣。
知道對方確實醉了之後，她便不急著猛灌，反倒觀望起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景』，邊依自己的步調喝起酒來。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唸著唸著，語末語尾一揚，竟是直接拿詞引吭高歌了起來。
指尖輕扣酒杯打拍，仰頭望月，曲調甚歡。

明白是酒醉的情況下，再出現什麼舉動都不會感到奇怪。
王八蛋知道他自己喝醉會一直唸一堆詩詞、甚至唱起歌來嗎？
幽幽低吟，裊裊繚繞。
她撐著頭仰首觀月，聽著歌聲穿過空山林間，然後在耳畔迴盪，不知不覺手邊的酒又空了幾瓶。
自己不懂音律，亦甚少接觸，只因那女人喜歡的東西她都排拒。
不過，現下聽久了，也不是那麼討厭。
那討人厭的王八蛋，偶爾也不是那麼討厭。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
約莫一刻鐘後，歌聲漸微漸緩，而後嘎然而止。
桌上空酒瓶忽地翻倒聲響清脆，高歌者直接伏案昏然，看來已不勝酒力。

「……欸？喂？」
喚了幾聲沒反應，她湊近推了推對方的肩，亦絲毫不為所動，只有傳來的沉穩鼻息。
——睡著了。
她叉腰，看著對方嘖了聲：
「早說過老子不會扛你進屋去的。」

眼下掃了遍杯盤狼藉的石桌，正欲伸手收拾空瓶，餘光卻瞥見原先他斟了，自己卻因懼燙而先擱著沒喝的那杯熱茶。
小小的杯子就這樣據在桌上毫不起眼的一角，訝於居然沒被弄倒，便取杯拾來，杯壁冰涼貼上指腹，想當然茶早已冷透，她拎著茶坐回原位。
望著杯中月影，再看了身旁趴在桌上熟睡的那人一眼。
「中秋啊……」

舉杯邀明月，她端起手中的茶，溺在裏頭的月影一陣蕩漾。
不清楚那王八蛋哪來的敬月習慣，該不會又是哪地人類的習俗傳統？自己向來對人類的習俗傳說或繁文縟節聽過就算，實在提不起太大興趣，給月亮多曬片刻茶酒也不會多出什麼特別滋味，不過……倒也沒說不好。

「敬你個偶爾不討厭的王八蛋。」
偏西的月色兀自明亮，她舉杯朝伏案那人微微一頓，將手中染著月光的茶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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