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那種人家所謂的好命的人,作為一方望族的長孫出生,衣食無缺。
家族父母感情融洽和樂,可以說是在充滿愛的環境下成長。祖父總說他早慧聰穎,打小就以一族當家的教育來培養他。
他的世界裡沒有太骯髒污穢的事物,他很以這樣的自己為榮,也很慶幸自己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但是在這樣日常之下不知何時有了隱約的焦躁產生。每當長輩父母稱讚他、每當弟弟用著仰慕的目光看著他,他忽然感到不能呼吸。
如果我不是你們所期待的這麼好,你們是否還是會這般對我?
不知不覺連弟弟仰慕的目光都無法直視了。
每一次他們的期盼都會緊緊扼住他的脖子,他無法喘息。
懷抱著些許不安些許抗拒些許罪惡感,他以為他會這麼忍耐著,直到再也無法忍耐而爆炸的那一天。
可是他跟尹鴆相遇了。
祖父召喚他,問他願不願意當徐尹兩家的信使。
他知道尹家跟他們家勢如水火,只要提起尹家壓抑自制的祖父總會暴怒。
尹家的名聲很糟。被稱作萬惡的一族,視人命如草芥。以毒為名,藉由暗殺明刺來獲取暴利,不管男女皆是骯髒偏執的瘋子。就連自己人也以互相下毒殘殺為樂,每天更是會有死亡的屍體從後門送出。
他們家為醫,跟尹家從立場上就是相對,仇視綿延好幾代。之所以還能勉強共處是因為姑婆的犧牲,以姻親為理由換得彼此的退讓。
姑婆是祖父的姊姊,據說年輕時是相當颯爽果決、英姿勃勃的女子。
當時已有未婚夫的姑婆與尹家少爺常常針鋒相對互不相讓,但沒有想到尹家來求親了。
擄走了姑婆的未婚夫與祖父來要脅,姑婆含淚下嫁換取兩條命以及以姻親為由的危險平衡,從此斷了聯絡。
祖父這輩子最悔恨的就是這件事,因為大意被擄,因為太弱只能眼睜睜看姊姊委屈嫁入那個萬惡的地方。
好不容易多年的交涉才願意讓人充當信使。
大人們的恩怨情仇他那時還不太懂,只知道其實斷絕聯絡是姑婆的意思,而姑婆並不希望他去。
但他還是去,為了祖父的意思,也為了他的救贖。
在那個圓滾滾的嬌軟表妹面前,他就只是止渴君。
每當看到他,她就會邁開肥肥短短的腿,像顆球似的滾入他的懷中。發出銀鈴般的清脆笑聲,撒嬌的呼喚他。
就算他不優秀也沒關係,不維持良好形象也沒關係,她對他沒有任何要求沒有任何索取。
他覺得自己又能呼吸了。
一開始只是很同情她而已,跟自己生長的環境不一樣,舉目所見都是醜惡,與外面隔絕而且封閉。
沒有愛的這個地方,這個小小表妹非常寂寞。但她連什麼是寂寞都不知道,連什麼是普通的生活都不知道。
只要一點點的善意就能換到她開心的笑容,好像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
後來慢慢的覺得心疼,如果是他家的孩子、是他的妹妹,一定會過得更好。他跟弟弟會好好的疼愛她,當作寶貝一樣的愛護她。
想把她接出來,希望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
如果有她的話,自己的生活一定更圓滿,沒有窒息感。
他現在還沒有能力,但再過幾年他就辦的到了。
還抱著這樣的期盼,他問了在他懷中的小小表妹。
「小鴆,以後我把妳接出來,妳來當我們家的妹妹好嗎?」
「鼻要。」
被麻利爽快的拒絕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小鴆不想要當我的家人嗎?喜歡這個地方?」
「唔。」小小的臉皺成一團。「鴆想當止渴君的家人,也不喜歡這裡。」
小心翼翼的回答,轉頭張望了一下才繼續說。「但是鴆不想當妹妹,不想止渴君是哥哥。枝子女士說哥哥不是好東西,想活命不要靠近哥哥。鴆喜歡止渴君,所以不要止渴君變成不是好東西。」
童稚的言語讓他苦笑了一下,尹鴆還有一個親哥哥,是他的表弟,叫做尹商陸。
他遠遠的看過幾次,跟他差不多大。一臉偏執瘋狂,跟他對上眼的時候總扭曲著嘴角露出嘲諷的笑。
姑婆也曾經警告過他,尹商陸的危險性很高不要太接近他。這傢伙原來也會對親妹妹下手。
「不是所有哥哥都會對妹妹這麼壞的,也是有很好的哥哥。」心疼的摸摸細軟的髮。
「鼻要鼻要鼻要。」執拗的反對,在他懷裡翻滾。
「真傷腦筋啊。」
「不要當妹妹,當別的。」
「那小鴆想當什麼?」
「當姊姊。」
「可是小鴆的年紀比較小啊。」
露出苦惱糾結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可愛。
「那、那、那當新娘子。」想到什麼似的高舉雙手。
「小鴆知道新娘子是什麼嗎?」差點被嗆到,看著小小表妹帶有碧色的藍色眸子。
「穿漂釀衣服的女生?」歪著頭給了錯誤的答案。
「雖然新娘是都穿漂亮衣服,但大概不是小鴆想的那樣。」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困擾的搔搔臉頰。
「當新娘子當新娘子當新娘子。」
「啊,等等、別鬧!妳要摔下去了。」抱緊軟呼呼的小表妹,雖然是坐著,但摔到地上也不是好玩的。
「鴆要當止渴君的新娘子。」
「好啦好啦,別鬧。反正等妳以後長大懂了之後要反悔也可以啦。」也不至於對這種事認真,等小表妹長大之後搞不好會為了這件事羞愧到不行。
她才五歲,要等她長大還要很久很久,再她明白之前先答應也無所謂。
「但是這件事要先保密喔。小鴆要乖乖的,等我接妳好嗎?」
「連枝子女士都不能說嗎?」
「嗯,對姑婆保密喔。這是我們的小祕密。」
「那止渴君甚麼時候來接鴆?明天?」
「呃、大概要有點久。因為新娘子要長大以後才能當。」盤算了一下,要說服長輩把尹鴆接出來有點困難。
他必須要先想出計畫,還要深入了解一些事情,這些都要花上好幾年的時間。
這時候就深感自己的無力跟弱小,如果自己不是小孩子就好了。
「鴆會乖乖吃飯快快長大。」
「恩,我們一起快快長大吧。」
在那之前他還是可以常常來跟尹鴆見面,所以沒問題的。
沒有問題。
伸手摸摸脖子上的鑽石項鍊,痛苦的吐口氣。
那時候的景象依然深刻的印在腦海中,但是沒有實現。
隔沒多久在過完尹鴆六歲生日後,他就因為保護尹鴆擋了尹商陸潑過來的毒。半邊身子被毀,再也不能去尹家了。
這件事讓姑婆再次斷絕跟徐家的聯絡,祖父也更加痛恨尹家。
在家休養了三年,經歷大大小小的手術療養。
父母總是哀痛惋惜,弟弟也總是難過的望著自己。
不過就是毀掉半邊容貌而已,身體的傷會好也可以復健。我還是我。
我還是我,還是那個徐執珂,沒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
但是每個人都對他惋惜失望,那樣強烈的沉悶感讓他不斷的想起他的救贖,讓他能夠自由呼吸的小小表妹。
是在這時候認識鶴子,他回歸學校從國一開始念起。
有著醜陋疤痕的臉讓班上的同學對他照顧有加,每個人都同情他。
但他並不需要同情。
只有臨座那個總是在課堂上睡覺的少女讓他感到輕鬆,講話粗魯直率被全班討厭也不以為意。
試著交談幾次卻總是被冷淡以對,後來卻發現他被跟蹤了。
熱烈的視線還有鬼祟的身影,每次被逮到就落荒而逃的嬌小背影,很有趣。
「妳如果是想要拜訪我們家的話,可以直接按電鈴沒關係。」
「大哥,她分明就是不懷好意啊。」弟弟嚷嚷著,抓著少女的手腕不讓她逃脫。「直接報警啦。聽說她是有名的跟蹤狂誒,老是跟蹤男孩子,有夠噁心的。」
「又不是跟蹤你,要你管啦。」踹了弟弟的膝蓋一腳,把手抽回來,少女絲毫沒有否認跟蹤狂的意思。
「跟蹤什麼的?是喜歡我的意思嗎?」
「恩,對啊。」昂高下巴,氣勢十足。「我對你有意思,要跟我交往嗎?」
「妳這個跟蹤狂不要太囂張了!」弟弟伸手想推少女卻反被過肩摔出去。
「執璋,別鬧。我好好跟她談可以嗎?」伸手扶起弟弟,溫和的勸著。
「有甚麼好談啦,我不管了。」覺得自尊受創的弟弟拍拍屁股進屋去了。
「抱歉,執璋只是太保護我了,我身體不是很好,妳知道的。」向少女道歉,直視翠綠色的眸子。
「關於妳的告白。因為我心底有了重要的人,所以無法接受其他的感情。很抱歉。」將手伸到少女面前。「但還是請妳繼續當我的朋友好嗎?」
他看見少女縮了一下肩膀,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可是惡名昭彰的跟蹤狂喔。」
「我剛剛聽執璋說了,也深刻體會到了。」沒有縮回手。「但我覺得我能跟妳處得很好。」
「你腦子有問題。」
「這樣嗎?」
「當朋友也不是不行啦、反正我也沒什麼朋友。」有些粗魯的伸手握一下他的手。
「以後還請繼續多指教了,白石同學。」
「指、指教屁啦。」看起來很不自在的低著頭。「明天記得來上課,再見。」
講完之後就落荒而逃,但是在那之後他跟鶴子就慢慢的要好起來。
越認識鶴子就越清楚她是個跟外顯相反的少女,明快率性獨立的外表下其實是相當膽怯自卑,而且寂寞。
她的寂寞會讓他想起尹鴆,只是尹鴆不懂寂寞而她是太害怕所以不承認。
這樣的鶴子偏執的地方又跟自己有點像,所以在她面前他可以稍微放鬆,就算不理解她也不會反對他的執著。
只是有一件事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就連鶴子也沒說過。
曾經一度,他想要放棄尹鴆。
當他發現尹家竟然讓才十一歲的尹鴆成為他們的殺人工具。
他心中的救贖,那個軟軟的小小表妹終究還是尹家的人,染上了無法消除的血與罪惡。
尹商陸先前問他看過尹鴆殺人的樣子嗎?他看過。
儘管是透過錄像。
他派出去的人沉重的將錄像交給他,那一夜他反覆觀看。
跟記憶中甜甜的笑容一樣,看起來既無辜又無害。
抱著拖在地板上的兔子娃娃,被害人的哀嚎與她軟軟的歌聲交融,他覺得自己一直相信著的東西毀壞殆盡。
弟弟含著責備的目光讓他難堪。
「大哥。那就是你想方設法要救出來的尹鴆嗎?她跟尹家人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啊,她對殺人樂在其中不是嗎?」
那一瞬間他無話可說,默然無語。
已經不是純淨無瑕的、嚷嚷要當他新娘子的小小表妹了。無法否認她的骨血畢竟流著的是萬惡的血統。
掙扎著是否要放棄,他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但也沒有取消繼續注意尹鴆的命令,尹鴆每次殺人的影像他都會一再觀看。
像是要說服自己放棄,說服那已經不是記憶中的尹鴆。
她不是尹鴆、不是他的小小表妹。
放棄吧。
就這樣的放棄吧。
然後繼續當原本的徐執珂,別再為了她被家人視為離經叛道的存在。
像是從夢境中醒來一樣。
但他醒不過來。
意識到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是無法停下對尹鴆的關注,是負罪感嗎?為了自己沒能在她染上血腥的時候把她帶出來的負罪感嗎?還是這已經變成一種必須拔除的習慣?
就算是不斷的反問還是得不到答案。
或許是因為不清楚尹鴆是怎麼想的吧。
儘管看起來樂在其中,但他還是想親自問她。「這是妳要的嗎?妳在殺人的時候真的快樂嗎?」
也許親耳聽到她的回答自己就能真正放棄吧。
找了很久的機會終於在某個大人物上的生日晚宴上遇見了尹鴆。
尹鴆幾乎不出門,就像是被眷養的野獸只有在傷人的時候被放出籠,這次的晚宴是難得的出席。而尹家出席的場合,他們徐家向來是迴避的。本來也要迴避掉,但是他自薦前往。
被尹家當家帶著出門的尹鴆站在晚宴會場顯得突兀,什麼也沒做,只是抱著兔子娃娃瞇著眼睛一臉倦意的望著聊天來往的人群。
趁尹家當家被邀去別的房間商談事情時,他走向尹鴆。
「妳好。」
「... ...你好?」茫然的看著他,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
對尹鴆來說他就是陌生人,他知道尹商陸對她做了什麼。被毒壞了身體,無法入眠。記憶上的失落破碎源自於無法睡眠的障礙,吃下去的東西無法吸收營養所以格外瘦小,但仍然頑強的活著。
「一個人很無聊嗎?」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卻被她避開。
「鴆、身上有毒、兔子君也有。所以要小心、不要摸。」軟軟的告誡他才回答他的問題。「這裡、不無聊。人、很多。鴆沒見過、有趣。」
「這樣啊,但是沒關係。我不怕毒,身上有解毒劑。」再次伸手摸摸她的頭。「而且頭髮是沒有毒的吧?」
「嗯。你知道?」點點頭,沒再迴避他的觸碰。
「我知道啊,我還知道妳喜歡吃糖。」從口袋掏出糖果放到她的手掌心。
「好厲害... ...莫非、是神仙君?」
忍不住笑了,這樣子童稚的回答一點也不像是十五歲的少女。
「不是什麼神仙君,是我很會觀察。」他的目光不曾從她身上離開過,照鶴子的說法,他也是個跟蹤狂。「對了,聽說外面的夜景很漂亮,小鴆要去看看嗎?」
「要。」沒有發現他不自覺的稱呼,歪歪頭答應了。
帶著尹鴆到露臺去,看出去的萬家燈火像是被打翻在黑布上的寶石,閃閃發亮。
望著夜景沉默了一陣子,自從知道她開始殺人後這四年間一直想要的問題有些難以出口。
轉過頭才發現她沒有看著夜景,而是盯著他臉上的疤痕。
「覺得很恐怖嗎?」指著疤痕溫和的笑笑,很多人都對他的疤痕驚懼,但他卻覺得驕傲。那是他保護她的證明。
尹鴆搖搖頭,有些怯怯的伸手觸上他的疤痕。「很痛嗎?」
看起來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鴆、幫你呼呼?」
「已經不痛了。」心臟猛然的揪緊。
「已經不會痛了,所以沒關係。」自己現在的笑容一定比哭還難看吧。「我是陌生人喔,妳這麼關心我嗎?」
「唔、不是陌生人。」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跟鴆、說話,還給鴆糖果。你是好人。」
連喉頭都哽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聲音。「這樣不行啊,好容易被壞人拐走的。要是我是壞人給妳糖,把妳帶走怎麼辦?」
「鴆、可以保護自己。你是、壞人君嗎?」
「不是。」
「嗯、鴆也、這麼覺得。」
「跟鴆、說話的人、很少。給糖果、也很少。」彎著手指像是在算數量。「說鴆是怪物、有很多。你沒有。」
「妳才不是什麼怪物。」
妳是我的小小表妹,妳還是那個軟軟小小的尹鴆。
就算那些問題沒有問出口也可以確定了,就算已經沾染上了血腥也是。
妳還是救贖、妳還是淨土。
妳還是唯一讓我能夠自由呼吸的存在。
心地其實還是這樣的柔軟,只是不清楚那些是罪惡吧。
在被隔絕的萬惡牢籠裡,沒有接觸到外面的一切,沒有人告訴她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對的。
傷人的爪牙不是錯的,錯的是使用爪牙傷人的猛獸。
這樣的糾結終於豁然開朗。
先前做的那些其實都沒有白費,是動搖的他的錯。
已經不會迷惘了,他會繼續努力,直到帶她離開牢籠。
雖然她已經忘記了,但是他還記得。
那是在接近夏天的春末午後,在他懷中耍賴的小小尹鴆高舉著雙手說不要當他的妹妹要當他的新娘子。
主旨:非常抱歉
──
內容:我沒有辦法答應妳忘記小鴆的要求。
但我會學著不讓死者影響生者。
執珂喔哦哦哦哦哦哦欸欸!!!越看越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