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子聽不見。
弗特和接應的工廠人員會面之後，他才明白電話裡所謂嚴重的聽力缺陷究竟有多嚴重－－一直到實際看過前，他仍覺得那只是手術就能治好的殘缺而已，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一旦動刀便會引起極大過敏的脆弱體質，和周圍動脈的複雜結構，檢查過後再怎麼評估，這個孩子註定只能聾著一輩子。與弗特交接貨的多年好友拿著商品身體素質表不斷強調著孩子的缺陷，畢竟這樣的商品就是放在最低廉的二手Pro-kid都不見得有人願意購買。

但弗特在確認過孩子的長相後，鐵了心什麼也不管便要帶他走。亂數基因配對的奇蹟並不是隨處可見，如果讓這個孩子被送去銷毀，要再等下一個長得神似莉安的商品不知道還需要幾年。更何況還不只是長相，這孩子就連髮色瞳色也與那女人如出一轍。
在工廠工作多年的好友見狀也只能看著發呆的商品，以及心意堅決的友人，然後搖頭嘆氣。

「已經過了多少年了，你難道還放不下嗎？」好友搔著頭，煩躁地翻閱著檢驗報告。身為一個小組的組長，每天處理這樣的殘次品不是第一次，但還是初次有人因為長相而執意購買重大殘次品。即使原因是這麼令人無法拒絕，「你也明白就算被你購買，訂立的契約最多也只能繼承你的職業吧？一個聽不見的小鬼能做多少事？」
而弗特回應給他的只有對孩子的擁抱。白而軟的少年細髮擦過弗特的臉頰，那感覺如同多年前少女撲往他懷中時，令他懷念不已的心動。

「這是......我和她的孩子。」弗特虛弱地從商品的肩膀裡抬起頭微笑，過度的激動讓他整個人剛才一直持續在亢奮中，在看見他的臉的一瞬間好友打了個哆嗦，「你看啊，白頭髮、綠眼睛......就和他媽媽一模一樣呢。他簡直就是莉安的翻版，完全是莉安與我生下的小孩啊。」
13歲的少年直直地站著，對雙方交談一無所知地，無意識在弗特話語落畢時將頭靠向對方頸窩。而那名好友只是兩手一攤，一臉拿他沒辦法地聳了聳肩。

「......算了，要不是在詳細報告出來前我就跑來通知你的話，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在報告上打了個大叉，再從口袋裡拉出一張印著油墨的薄紙－－不仔細看的話，肯定會以為是哪間廉價Pro-kid的紙本收據，「拿去吧，證據都準備好了，記錄應該也弄乾淨了。你那麼堅持的話，就快帶著他走吧。」
弗特站起身來。他接過紙張後伸出埋著晶片的食指在友人的計價感應器上劃上一道，吃驚地看著價錢是原先說好的一半卻沒多問。

他牽起少年細白的手，柔軟的掌心冰冷的不似活人，這令弗特情不自禁握緊了想傳遞些溫度過去。孩子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在雙手交握的同時抬頭看了弗特一眼，翡翠綠的眼睛眨啊眨的，如初春裡的一汪湖水，沉默卻並非死寂一片。
他知道他不會聽見，但仍然開了口、出了聲。他的友人在他身後看著他嘴型開闔，不禁皺起眉來，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我們回家吧。」

＊
孩子怯生生地坐在沙發上，侷促不安地抓著衣服下擺。即使已經來到這個寬敞明亮的屋子裡幾天了，他仍舊有些放不開。
從記憶之初便是無聲而冰冷的世界，即使在沒多久後便轉換了場景，但一切都讓人陌生。在統一輸送進商品的基本常識中，自己並沒有到達應該要等待著他的商店，反而是跳過了這個步驟直接到達購買者的家。此外，在離開工廠的幾天後，他還收到了從購買者那獲得的第一個禮物－－小小的兩個耳塞似的東西，他戴上後才發現自己缺失的部份。

世界其實是紛亂的、吵雜的，他沒有從寂靜到熱鬧的轉變中適應太長時間，嚴格來說，他才「出生」不過一個禮拜，什麼事都是如海綿一般只要灌入就吸收的。有的時候他會好奇地拔下來玩，沒有聲音的世界即使缺少了些什麼，對他而言還是較為熟悉的。

但他仍覺得哪裡彆扭。這棟屋子裡有種溫馨舒適的氛圍，和這幾天他在街上、在電視或報紙上接收到的訊息完全不同。男人牽著他的手來到了陽光底下，他指著自己是爸爸、指著一張女人的照片是過世已久的媽媽。而天曉得家庭制度早就隨著自然生育的失敗毀壞到不知所謂了。
這樣是正確的事嗎？他感到非常猶疑。據他所知，父母的稱呼通常是建立在養育的基礎上，自己和購買者非親非故，這樣的這樣的關係是可以的嗎？是因為自己的不一樣、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呢？

有門開了的聲音從玄關傳來，他楞了楞之後才反應到。
名叫弗特的男人總是在這個時間點回到家中，有時帶著送給他的禮物，有時也只是帶著笑容抱抱他。不論是什麼樣的情況，弗特總是會第一個想到他。
他說因為他是他的孩子。
但他仍感到困惑不已。

「你有什麼煩心事嗎？」
在恍惚之間他便被弗特放大的臉嚇個正著。弗特憂心的表情正對著他，人則呈現單膝跪下的狀態。這讓他感到一瞬間的驚惶，但口中說出的卻只有困擾他這段時間的疑問。
「為什麼、」他的雙手被弗特緊握住－－他有點想抽出手來，但仍小心翼翼地貪戀對方掌心的溫暖，「我明明只是您的商品而已，為什麼......要和我，成為一個，家庭呢？」
他緊張地握緊了購買者的手，覺得自己的手心在冒著汗。

果不其然地看見眼前的男人以一種微妙的眼神看著他。
也許自己並不應該提出這個問題的。他心裡一陣焦急。也許只要順從購買者的心意就好的，這樣的問題果然還是太奇怪了，畢竟要怎麼決定商品的命運，都是購買者決定的不是嗎......
在他胡思亂想的同時，他的手被用力地攤了開來，然後被另一雙更大的手食指交扣著。貼近的溫度讓他心底一顫。
他抬起頭，碧綠的眼睛與對方純黑的眼眸相視。

「因為你是我的孩子。」弗特看著他的眼睛，像在看著他本人，卻又像在透過他回憶著誰一樣。這樣的眼神突然讓他瑟縮了下但又懷疑是錯覺，「要組成家庭的話，不需要理由的......只要你能認同我，我也認同你，這樣的話，我們就能是一家人了喔。跟血緣無關，也跟你的缺陷無關的。」
男人伸出手撫摸著他柔軟的頭髮，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在擔心著什麼，但是......請相信我，我啊，是認真的將你視為我的孩子唷。」

他怔楞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還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與對方眼神交會著、點了點頭。
他也許是被說服了吧。如果能被認同、如果是單純的這樣的原因，這樣下去的話也未嘗不可。雖然仍然有著疑慮與對未知的茫然，但若是能夠就這樣生活下去的話，那應該會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況且......
他直視著弗特的臉，小小的手掌回握著對方，體溫的接觸讓他感到無比安心。像是在這種時刻真的能以心連心一樣。
家人......嗎？

好似有千言萬語，最後也只讓他傾吐出一句話：
「......我會試試看的。」
「爸爸。」
－－－－－

「你最近為什麼總是把助聽器拔掉呢？這東西很重要的，不能那麼任性啊？」
「......」
「是有什麼原因嗎？戴的不舒服？還是有雜音之類的？啊、難道是壞了嗎......」
「不、不是的......我......」
「那有什麼煩惱呢？哪，爸爸坐在這邊聽你說喔。」
「戴著.....很......」
「？」
「戴著......別人看到的話，都說我很奇怪。問我說這是什麼......」

「你可以照實回答啊，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喔。畢竟人一生下來，也不是處處都完美的嘛。」
「可是、可是別人都......他們都是......『正常人』啊。」
「......歐姆，你聽好。所謂的『正常』，只是在當下一個普遍的標準而已罷了，一個人如果正常的話，那也不過只是符合普遍水準。最重要的還是獨一無二，你懂嗎？在爸爸的眼裡，你就是獨一無二的人了。」
「......真的嗎？」
「是真的喔。」

「但是，如果你真的很困擾的話，爸爸我明天給你個驚喜吧！一定能解決你的煩惱吧。既是獨一無二、又看起來『正常』喔。」
隔天他收到了來自父親的禮物。他將嶄新的耳掛式耳機戴在自己耳朵上，遮擋著了助聽器的外觀。外界的聲音在耳機的遮蔽下似乎變得模糊起來，但他卻不在乎這些。
紅色的硬殼明明是那樣冰冷，卻讓他的心裡溫暖無比。
－－－－－

對不起我這週因為整個人死翹翹結果一直沒補完.... 結果竟然越寫越長+爛尾，我先趴在地上好了。
先說一下關於歐姆的背景主線還有....我的媽啊還有4篇，企劃結束前我真的寫的完嗎＆喜聞樂見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