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由於身高差的緣故,刖在扣板機的時候槍口是由後腦杓向上傾斜,掠過最硬的頭蓋骨的部分,讓子彈從眼睛穿出,擊中自己的胸肋。
她哭得彷彿每一個呼息都飽含生命的能量。可以把那些都給這孩子就好了,他可以不要那麼難受就好了。
就算一開始很討厭那又怎麼樣呢,接受院方的提議參與最後的實驗的時候,她就已經決定要連著他對拉普拉斯的這份喜歡也一起去愛並接受了。
她已經不知道,眼下心口的痛,到底是精神性的心碎還是物理性的胸骨碎裂,哪個更多些。
癱坐在地的訶梨帝在此時此刻剝除了所有偽裝,再也不是那個戰無不勝的鬼子母,就只是個普通的失去至親的十七歲少女而已。
戲言的儀容非常的安靜,就算到了最後一刻也惦記著要閉上眼睛,要微笑不留一絲苦痛。她甚至可以感覺到槍響之後,他並沒有立刻就鬆開緊掐著自己衣料的手指,嘎然而止的哭聲之後彷彿還有錯覺般的謝謝兩字生生鑽入腦袋。
可是刖知道,在她開始處理那些事情之前,她還有悲傷的權利。
實在是,太過分了。
刖根本就認得這片樹林,是
當初戲言差點被壞掉的鉞強行帶走而遭自己制止的那個場所。
「什麼嘛什麼嘛!是想告訴我那時候就該死的嗎?死在那時候的拉普拉斯的手裡會更好嗎?夕顏你這個白癡!豬頭!枉費我跟朗法亞花這大力氣救你!」
有人說,在整片哀淒的林地裡仍然擲地有聲,聲音像冷水蔓延黑夜,儘管現在天還大亮,甚至才過午不久。
聽聞聲音的刖瞬間停下了哭聲,抱緊腿上的戲言。儘管淚眼婆娑卻仍緊張的看著突然出現的鉞。那雙眼睛冷靜的太過蹊蹺,反而讓她的心裡警鈴大作。
「別緊張,我可是除卻荒涼最早知道夕顏選擇死亡的人,要說心理準備早就做足了……倒不是不難過,我還覺得更像心臟被開上一槍的人是我。」鉞沉默的撫著心口,蹲了下去,用那隻手同樣按住了刖正汩汩冒血的胸腔。
「很痛吧,為難妳對這孩子開槍了。我到更情願她捨得我難過,選擇妳感覺上就像是看不起我的承受能力之類的,到底有沒有把我當男人看?」
那就像是每一次閒話家常的抱怨,那樣自然,理所當然,就連嫌棄的表情都做得很到位,鉞甚至伸手彈了已經再也不會有反應的戲言額頭。
如果不是沉澱在那雙縹碧色的藍已經被加壓的深沉彷彿一攤死水。
他那雙沉默彷彿深藍的雙眼注視著戲言安靜的面容,一個發力就將他直接抱起。
「好了。朗法亞應該很快就會到了,妳等下跟他一起去保健室吧,子彈卡在肋骨會痛很久,去找安德里取出來吧。」
她瞠楞彷彿感知接不上線,直到腿上仍然溫熱的暖原被人取走了才知道要反應。刖顧不得自己胸口和兩手雙腿未癒的傷,猛然抓住了鉞的衣襬,抓住了戲言。
「等等!你要帶戲言去哪裡!」
她清楚的看見拉普拉斯瞬間掉到零度的眸光,注視自己的兩手又很快歛去太過冰冷的情緒——那是她也認得的,
那時候拉普拉斯注視戲言的眼神,每次拉普拉斯不想聽人說話的時候,會有的眼神。
看見訶梨帝眼裡的驚懼,他便知道自己並沒有及時收起情緒。要是還騰的出手大概就會搔搔頭聊表無奈了吧,所以鉞的表情是真的很無奈,又帶了點嫌棄,還是耐心的開口解釋。
「……所以,我就說了啊,我知道。夕顏那一點心思怎麼瞞的過我,我知道她準備拿自己的內臟幹嘛,所以。我要去找桃良,天氣這麼熱,不趕快冰起來取出來的話,很快就會壞掉。」
刖發覺自己說不出話,就連抓住拉普拉斯衣襬的手都幾乎失去力氣。
眼前的人,到底在說什麼,僅僅是比自己多了更多日子知道,就能夠生出這樣的冷靜去面對至親死亡的事實嘛?
她不明白,為何此時她面前的拉普拉斯看來如此陌生。
「我知道,如果她想這麼做的話,我也會同意。她真的是太看不起我的包容力了,都能接受她要死掉的事情,那我到底還有什麼好不能接受的。至於那個矮子到底願不願意接受,就不歸我管了。」
怪異,像是冰冷的爬蟲動物舔過她的背脊。他說話的時候,不論神態還是談吐,都是那個平實的拉普拉斯,一點異狀都沒有,正因為如此,在此時此刻才顯得太不自然。
她試圖將他抓得更緊,指節泛白。她知道的,人在失去重要的東西的時候,會最優先保護自己的心臟,他們一直是這樣活過來的。
這樣的變異,太過自然的扭曲而更顯歪曲。她很熟悉。
「吶……」
那雙沉默的壓抑彷彿深海藍沒有說話,靜靜凝視刖堅定迎來的視線,底下鮮紅泛紫的咬痕到了現在仍會刺痛他的雙眼。
鉞改以單手摟住懷裡的戲言,蹲屈下去。
疑問。忍耐。咬緊牙關。
汩汩溢血的傷處容不得這樣的外力刺激而撕扯疼痛著,卻仍強硬的不讓任何痛呼溢出牙關。刖仍然抓著戲言的腳和鉞的衣服,死命的。
微笑起來。
「你是想說,我們是一樣的嗎?一樣為了這孩子,交付心臟嗎?」刖微笑著,近乎恥笑。心口的傷很痛,不只是看起來的那樣而已。
「也許你說的沒錯,但我的傷口會好,遲早會好,這是取走這條命的我應負的罪,我想要記得的方式。」
刖不打算否認,心上開的這一槍,她心甘情願。
懲罰的是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自己,還有自以為是。
如此的話,拉普拉斯交付的心臟又是如何呢。
鉞同樣沒有否認,但比起交付心臟這樣的說法,他更加認為自己是真的接受了戲言的死亡,進而能夠心平氣和地看待這一切在面前展現。他甚至還有餘裕為了訶梨帝的滿脖子草莓感覺不快,這難道不夠說明他真的沒有怎麼樣嗎?
幹嘛這麼不相信他的精神強度啊……
鉞是真的有點無奈的想,收回沾血的手指。
「比起關心我的心臟如何,妳不如想想頂著滿脖子草莓跟我說這些到底合不合宜吧,哥哥等下還是會過來,他會爆炸噢。」
「嗚、我脖子上的草莓不重要啦,吶!你真的同意嗎?讓戲言變成鶴舞舞的一部分!就算是戲言自己要求的那也——」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就發現鉞準備起身的意圖,因此錯失了最後能夠抓住他的機會。明明可以再站起來的,她的傷病沒有這麼嚴重,刖卻不知為何攤在原地,看著那個背影漸行漸遠,只能。
後來,溫柔地將她帶起來的這句話,溫暖的胸膛還是原屬於朗法亞的模樣。那雙蓄滿水光的空色卻如同兩眼泛紅的鬼子母凝著相同哀戚。
「這次的事情,恐怕就算是我,也幫不上忙,就由他去。」
「既然還可以哭,就別勉強自己非要笑。」
礿說,將滿身是傷的刖抱進懷裡。「妳有可以難過的權利。」
「所以你也知道嘛!知道戲言要死,知道戲言想把內臟給鶴舞舞?」刖難掩激動地緊抓礿的衣襟,儘管哭紅雙眼仍然滿夾殺氣的惡聲問著。
「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說,卻默許了戲言這樣做?」
「不比妳早的太多,沒有時間——妳受傷了,不要激動——剛剛才知道,夕顏的打算。」那雙飽含水氣的大空彷彿一個眨眼就會下起滂沱大雨,卻還是那樣溫良淡定,伸手撫去訶梨帝眼裡的怨。
「至於她的打算,也要看鶴舞舞同不同意。」
礿的語氣已經說明很多。
因此讓前一秒還很激動的刖瞬間安靜下來。
感覺到刖抓緊自己衣襟的情緒有所改變,他一掃眼裡陰鷙的情緒,低頭親吻她的額頭。「沒事,之後的事情,等妳胸口的子彈取出來再說——太亂來了。」
「嗚、」不提也罷,經礿這麼一說,她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絡繹不絕的脫離這副身軀。不只是疼痛而已。她真的很難捨得,她已經悉心接納的孩子就這樣走了,經自己的手,真的走了。
礿靜靜聽著懷裡細碎的哭聲,把刖安置在保健室一隅,這次不如以前那般伸手抹去她的眼淚,任由那些飽含情緒的鹹水涕泗縱橫的爬滿臉上。
訶梨帝不能接受,拉普拉斯理所當然不能,朗法亞又怎麼做得到。
他說過
只要你還可以笑,我就不會哭。這樣近乎卑劣的話,以為心臟死去就可以不用負起全責,才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他們都是活人,沒有人可以真正扼殺感覺,只是放的太裡面而已。
那樣近似心死的舉動,除了保護自己已外別無他用。
不是真的沒有感覺,而是隔著一層太厚的帳避碰觸這個人世。
再也沒有誰可以撥開這些碰觸內臟。
說他單純也好,說他盲信也好;自願脫離院方的他們怎麼不能訪過來利用院方,他們不要的只是實驗品這個身分而已。
事情有開始,有結束,恆更在這之間的無數選擇都是可能性,都是未來的道標,為什麼偏偏選擇了0-100的終末。
要誰能夠接受。
他摸著自己一片濡濕的臉頰,遮蓋視線。
『只要你還可以笑,我就不會哭。』幼時的自己這樣說。
「所以,我哭了,就表示你已經再也沒有辦法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