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很幸福。
沒有嚴肅死板甚至從未參與母親葬禮的父親,沒有一成不變的銀白景色,沒有足以冷凍血液的寒冷,她不用時時刻刻擔心下一餐的著落或是在什麼地方被凍死,或是被野獸當作獵物啃食過冬。
她很幸福。
被他擁抱是如此溫暖。
兩人彼此交握的手就能傳遞雙方的心跳。
每一刻每一秒是那麼的心滿意足。
她很幸福。
所以她點頭了。
唯一的親情,殘留在她和他的孩子身上,交託給從頭到尾一發不語的父親。
依照約定留下一個月將生產後虛弱的身體養好,連孩子的名字也沒取便迫不及待的和他一起離開這片冰天雪地。
她和他之間不需要多餘的事物。
包括那沒再多看一眼的孩子。
她很幸福,因為是和他一起。
如果說她的幸福是來自於他的陪伴。
那麼,她的恐懼和不幸,同樣也是他的關係。
溫和儒雅、善解人意、睿智聰慧、體貼入懷,如冬日暖陽般的笑容。
那是她所看見的他。
「對不起,讓妳看見我這幅模樣。」
如平常看見的溫暖笑容,天真漾著傻氣,似乎能感覺得到來自眼前的男人身上甜甜的氣味。
那是她向來的最愛。
……如果只看笑容的話。
四肢扭曲的人。
用刀子釘在牆上的人。
上半身和下半身分開的人。
被男人一腳踩穿身體的人,還在顫抖呻吟著。
企圖搭訕的男人、彼此交流談天的女人、她曾笑著贈送糖果的小孩、充滿熱情善意的老人,都還活著,都還殘留一絲氣息,卻個個都逃不過死亡。
明明在這之前,都還那麼精神的向她搭話的。
「受不了嗎?」
飽含歉意的話語,以及一個炙熱的擁抱,甚至能聽見連綿不絕的心跳聲,「親愛的,妳不會離開我對吧?要永遠在一起的,說好的喔。」
像個孩子一樣在頸窩磨蹭,雙臂緊擁她的身體。
「糟糕,弄髒妳了,回去一起洗澡吧?」
用熟悉的語氣,用再常見不過的表情,這樣的人站在血海中,明明全身沾染血液卻不受任何影響,像往常般牽住自己的手在前方行走。
在發現她之前,那一雙冰冷傲慢的眼神彷彿不存在,充滿毒液的蛇安然的沉睡在那個男人的體內,到剛剛為止從未讓她瞧見任何冰山一角。
藏得如此深沉。
後來,她逃走了。
那個男人一直都沒有防範她過,只是逃得太倉促,未能確定那一刀究竟有沒有刺穿他的心臟。
至少能夠牽制他在短時間內追不上自己。
有足夠的時間把自己藏起來。
連日來的大雨使道路充滿水窪和泥濘,一輛承載少數乘客的公車打滑撞上民宅,造成大部分的人輕重傷,慶幸的是沒有人有性命危險。
喬裝成乞丐的她滿身髒污,即使是大雨也沖不掉身上的烏黑,小心翼翼的將發霉的麵包藏入懷中,對於周遭投射過來嫌惡、憐憫交雜的視線視若無睹,一步步走向目前居住的貧民窟住所。
「不好意思,」一名剛從那輛打滑的公車上下來,護著兩個女童不被雨淋的青年不巧的與她擦撞,不帶任何惱怒的平淡語氣朝她輕道,「很抱歉。」沒有溫度卻彬彬有禮的口吻。
她抬頭,從青年側面看見的是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母親的眼睛、自己面對鏡子也能看見的天空色眼睛。
不是說這對眼睛有什麼奇特之處,眼眶的形狀、眼角的弧度、淺淡晴空藍的瞳孔色澤以及望向懷中兩個女孩充滿溫暖柔和的眼神,就跟生前的母親總是無奈好笑看那調皮的自己,那樣目光和青年是一樣的。
她彷彿看見自己的母親,看見一直寵溺自己的母親。
明明很想哭的,卻看見這對眼睛是長在記憶中屬於恐懼、不幸、邪惡、瘋狂的臉孔上。
吶,誰來告訴她,她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非得落得如此不幸?
為什麼非得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
為什麼要在她以為獲得救贖的時候讓她被絕望包圍?
為什麼啊?
為什麼?!
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她做錯了什麼?!
辛辛苦苦照顧打理從小撫養自己到大的母親終究敵不過疾病而死去,終於脫離可憎的冰冷世界和該死的父親卻成為一個殺人魔的妻子,想要逃離那個恐怖的人不得不讓自己手中沾濕鮮血還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為了生存還要低聲下氣向他人乞食。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她做了那麼多,為什麼落得這種局面?!
拋下手中賴以維生的麵包,發了狂的往前方直奔,像是有什麼怪物在她身後追逐般。
為了取得微薄的金錢而減短的頭髮,清秀可人的臉蛋現在卻猙獰醜陋,滿是補丁但仍破爛的衣服上滿是髒污,還有伴隨不去的是一股難受的惡臭。
任誰都不會接受現在的她。
多麼噁心的女人。
但那個東方來的男人卻拉住了她,將她擁入懷中,完全不在意那麼骯髒惡臭的女人。
他張口說,「親愛的,」像個大孩子似的在女人頸窩中磨蹭,「對不起,現在才找到妳。」
「對不起,我不知道妳那麼生氣……以後不會了,」滿足的嘆出一口氣,抬頭在他懷中顫抖不已的女人額上落下一吻,漾起甜甜的笑容,「你受不了一直四處漂流對吧?我在桑瑞恩附近買了一棟房子,雖然離首都這裡有點遠,不過卻是寧靜宜人的好地方喔。對了,妳還想要有個孩子對吧?我會給妳的,別再生我的氣,一起回家吧?房子哪裡裝潢不好要跟我說,我會改的。」
愛憐般伸手輕撫女人消瘦的臉頰,用漆黑彷彿深不見底的眼專注凝視著對方,「瘦了那麼多……頭髮也剪短了,以後有的是時間長回來的……」手臂牢牢困住想逃走的女人,從旁人的角度看以為是男子終於見到自己朝思慕想的戀人,卻看不見女子臉上滿滿的恐懼。
「胸口上的傷好痛,越是想念越痛……吶,不要再離開我了。」
「………不過我也不會給妳逃離的機會。」
「我可是那麼深深的愛著妳啊。」
「我愛妳。」
「我愛妳。」
宛如咒語般刻入內心的低語。
「欸?三俱兒童型家管機械人偶?還要我半個月出貨?!不行不行不行,客戶給的錢再多我也沒辦法半個月就弄出三俱來啊!」
頭髮凌亂的青年手持著手機對另一端的人氣急敗壞的說,「上次有辦法在一個月就將人偶給你是剛好有只缺外殼的半成品,這次我連基本的骨架都沒有,一俱人偶從骨架開始製作到能夠聽令運作最少也要半年的時間……你以為人偶那麼簡單就做出來嗎?!拜託…就算我三俱同時做也不可能一個月就做好啊!」
接過一邊有著白銀色長髮的女孩遞給的可可亞,急急忙忙咽下一口又接著說,「不行!我先做上一俱給對方,要是再有什麼要求之後再談……拜託,我只是閒著沒事賺外快,我還有我自己的工作在……不成不成!做得好好的沒理由辭職,總之三個月後再說!……什麼,你自己也不是從裡面抽出四成吞了嗎?以為我不知道啊!」
青年惡狠狠的按下停止通話的按鍵,然後懊惱的抓亂自己的頭髮,「又有幾天不能好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