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馬,遙念伸手讓尚在馬背上的人環上來,擁摟抱下。那人腳踏地還有些虛飄,未知是沒醒透還是多有震驚,山水風景好,林鬱水細流。
清澄一直粼粼有光,栙紅胤腳下不踏實,清晨的光不再從城樓邊爬起,而是由地線一方蹭高,眼眶濕潤盡是喜悅與滿足的感動,回首,遙念就在身後,牽著馬兒韁繩看著自個兒。
「這真是城外?真是?」
都該有十四年。
從禪緣師傅帶著自個兒逃寺後,栙紅胤第一次脫了四方困牆。腳下青草被風吹拂,溪澗水光波瀾,雖是離城不遠,才不過三十里的城外東山腳,林生蔥鬱,栙紅胤不自覺笑,笑得才是心底出的,心境一寬,倍感精神。
遙念昨夜說要帶自個兒出去踏青,還以為又是城西城南漫無目的的逛,哪知天未亮,上了馬背,遙念竟能帶著自個兒出城關,來到城東旁的小山下。無論栙紅胤多麼詫異,遙念只道若真不妥,那麼監控倆人的那些傢伙也該會出現阻著,應是沒事。
遙念上前用指背敲過人額,想要打醒還當作夢的栙紅胤,那人可討了,就追上來回敬,遙念笑著步步後退,看栙紅胤本已被洗塵的清澄染上亮采,才沾一些俗世氣息。
「好了別打--」抓住舞來的雙手,遙念靜笑,在栙紅胤寬神平靜後,又伸手,指捏人那不顯圓潤的頰,放手又揉過,等栙紅胤反應過來,遙念已拔腿跑遠。
臉龐受擾,栙紅胤才要伸手揪人,遙念便已遠去數步,哭笑不得的追上前,那人貪玩,繞著樹左右閃,就是欺負自個兒不夠快。遙念身態輕盈靈活是自個兒最清楚的,以前什麼都勞著人作,爬樹撿風箏,攀簷取紙鳥,遙念就是會應他。
栙紅胤一踉蹌,接著迅速挽住伸來的手,即便遙念知曉中計卻也不避,讓自個兒攀上臂就捏住人的鼻尖,呵呵笑出聲響,很快地,兩人又扭拉成團,在翠碧草地上,嫩綠草芽沾身。
遙念看著身邊躺在草地上舒神的人,伸手撥去沾草。
「紅胤,就這樣,不好嗎?」
迂息漫笑,栙紅胤只側過眼看著身旁撐著側身的遙念,緩緩閉上眸,笑意不改,只是那沉在深處的心思,怕是沒有人能夠探清的,「這樣,很好。」
「遙念,在想些什麼?」
雙手背向腦後作枕,在睜眼時,遙念很近,就在面前。栙紅胤瞇起清澄微笑,還聽聞到水聲鳥鳴,這樣明朗的活著,能嗎。
掌覆蓋住人雙眼,低頭在耳邊想說什麼又止,最後僅有。
「紅胤,下次去城南吧,南鎮熱鬧。」
「原來遙念不是在想,我們就這樣逃亡嗎?」
突然發笑,栙紅胤拉開人掌,接著一手推起遙念靠近的身軀起來。這種自由的空氣真讓自個兒貪戀,栙紅胤在極短時刻內,周轉千萬念頭,「就這樣逃離,不是很好嗎。」
不等遙念起身,栙紅胤邁足就跑,後面那個人跟得有點急了,栙紅胤竟解了馬兒韁繩,在遙念愣視的情況下翻上馬,指勾好繩子,足已上踏環看著遙念,「如果我就這樣奔回東土呢?」
心倏地一急,踏上樹,疾穿於林,緊跟著奔馳的馬兒。
沒想過栙紅胤會騎術,囚困這些年來沒有看過他有機觸馬,怦、怦、心音顫在耳膜,遙念添快--腳震得粗枝啪啪響,幾里路追上。
踏空旋身,遙念跟著上馬,在栙紅胤身後扯住韁繩一拉,馬兒震蹄半昂起肢,像要摔下倆人後又咴咴原地踱步,甩著馬首,是狂奔後的噴氣。
「你在想什麼!」
對上栙紅胤回首的臉龐,這幕熟悉。
遙念突然記起,初識那年,栙紅胤六歲,已學騎術,八歲那年本可開始修武,但卻遇上那樣的事情。
栙紅胤,是儲君。
「遙念…五兩黃金,不足以買你性命。」
那年,娘拿五兩黃金給遙念葬父,同時也買下遙念的人生。多載以來,遙念無數次為己出生入死,早已超過那淡薄五兩黃金,栙紅胤沒忘,偶爾大難過後,自個兒總希望遙念走,走遠遠的不再回頭。
嘆若無聲,栙紅胤沒再回頭。安於馬上,看著前方遼闊卻不可及的地方,一直知曉人生苦短,知曉誰都渺小,只是再多禪經也綑壓不下自個兒的骨子,那種,被拘住的困獸,幾乎要脫籠。
緊了緊握繩的手,遙念皺眉,閉上眼平穩心思後才開口,還帶著平常地笑,「我們該回城了?」知道栙紅胤不想,但彷彿,把這個人關入困城內,才多少能夠摸透他念頭為何。
「回去了?」突然有種跟栙紅胤非常疏遠的錯覺,遙念懷前的這個人,沉靜得讓人提心,使他不得不再過問一次。
「不想。」
才應,栙紅胤感覺遙念方才穩馬而環在自個兒腰際的手動了下,掌按上那隻手腕拍拍安撫,微笑如廝,似乎剛才哪些話兒都沒超線過,「遙念,我們去踩踩水好不?你看那河裡面還有魚,石子和水草,流動…都不像城裡面小渠通河那樣。」
「弄濕我可不管。」遙念不知道自己口吻裡有多寵。初春回暖,有懶散陽光照映,不熱但暖,遙念攬住人的那臂收緊,就這樣提抱著栙紅胤起身,還沒等人反應過來,已下河。
湛涼溪水細流,濕從下衣逐漸爬上,鬆開手就先一個手瓢把水濺上人,接著連連幾手,惹得栙紅胤睜不開眼。
勉強以掌擋著不斷襲往臉龐的水花,栙紅胤只好無奈求饒,背過身來,那還在持續的水力疼在背上,卻惹得自個兒笑出聲來。
「遙念你啊…」
幾步在河中涉水快走逃遠,栙紅胤轉身從溪底搬出一塊扔向遙念前方河面,咚聲,激起的圓弧和水花濺飛,攻得遙念受擾,接著就幾顆石子也跟著過去陸續濺水襲擊,「該你了吧!」
遙念笑,倏地用掌氣連連擊拍數道水力過去,如浪轟人,接著在栙紅胤就要後仰倒下前,伸手拉住人腕,一陣輕笑,「如何?」
那霎真有一眩,拉勁讓栙紅胤踉蹌穩著身形,臉都被打紅的疼,隨意揉著減緩皮膚上的刺痛,緩緩放下那手,清澄多了淺微哀怨,這不就是在欺負自個兒沒學武嗎。
本要繼續玩笑,遙念潭黑突然瞇起,抓住栙紅胤臉上那手翻看,小指下方的掌側也許是被方才利石劃出傷痕,一條黯紅那口流下在腕與臂上,快要到肘。
興許因為背著,對方自己都不覺,遙念拉著人上岸,用袖口擦掉那黯紅透墨光的異血,就取懷中總備著的傷藥塗上,黑眸深邃。
先前栙紅胤尚未如此,是因為前陣子那頻繁餵毒反而把長年來累積的那些毒害都活繳嗎,血竟然,會變得如此幽紅。
「……這個我自然知曉。」
遙念久久沒語,栙紅胤輕然脫口。自是無須刻意瞞著遙念,也已有幾天,那解毒的湯藥與補食沒斷過,但似乎石投大海般,見不得回轉,微笑撫上遙念的髮,「可人也好好的,見不出毛病。」
濕透裳袍,春風吹拂竟還是生寒,冷不防一個噴嚏,栙紅胤揉著泛酸的鼻尖,一抬首,遠處晃動人影,不只三兩,可過數十,而那甲徽可是不該出現在城東的墨黑。
是李都尉。
把人托上馬背,遙念也跟著躍上,驅馬往回城的方向奔馳,「他們就想看你回去沒。」知道紅胤還對
那日心有餘悸,遙念沒慢下速度,但城口東門外,已有李都尉的隊兵相攔。
遙念沒有執劍,只是下馬牽好韁繩,不久李都尉趕上了。
「只要不在城門內,你栙紅胤就是私逃了吧,就地正法再稟也成。」李都尉抽出長劍,踱馬慢蹄走近。
看著直停在清澄正前的劍鋒,栙紅胤未避,遙念也未動。
栙紅胤從來不主動讓遙念上浪頭,反而將其護在自個兒身後,無論是對上誰皆然,「李大人!紅胤還有一柬在堂上,你真要下手?」
嗓音很輕,但含著懾人的氣息,栙紅胤面色不改,筆直看入李都尉眼裡那一絲猶豫。心中有沉顫,袖內掌緊握抑忍那懼,眼前這個曾將自己置於死地的人,那日說得話自個兒還記得清楚。
『你死去,故栙叛兵起事,不更好一網打盡?』
『待兵亂而起,誰又會殺出一條血路立功,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都尉不敢大意,未知栙紅胤此言真假,欲探人眼底情緒,只見清澄不瀾,分明透澈卻又深沉得難以捉摸,「你以為本都信你?來人!把他拖回去城北營,本都不信刑他不吐!」
重兵圍上,遙念收到紅胤半覆眸的暗示,鬆去韁繩一手攬住馬上人腰,輕功運起躍踏城牆直往高攀。
下方幾箭射出,遙念抽劍揮斬攻勢,腳勁踏去,抱著紅胤騰身跳上城牆的磚圍欄,看著城下兵仰視,李都尉的眉目挑高,拿了身旁弓兵的武,舉起射出一羽箭,被遙念穩穩徒手接住。
栙紅胤與李都尉遙遙對望,不發一語的直到見人整隊離去。不自禁低頭埋靠遙念胸膛,還有些許淡顫,那劍鋒冷戾,自個兒真無保證李都尉不會刺來。
「我是不是很可笑。」
笑起來有些悵,栙紅胤目轉而閉,隱隱蹙眉,高城風冷撲面。這樣活著喜悲受控於人,有些心寒,「遙念,這樣活著,是不是有點可笑。」
將人袖下還緊著的拳攤開,那掌心嵌痕分不清新舊,層層疊疊錯綜,取藥抹上已止血的甲痕,遙念微笑,把紅胤重新摟在懷中,「看到李都尉那不甘的模樣,確實可笑。」
過沒多久見紅胤笑出聲了,他未知這樣是好是壞,但遙念確實希望如此,藏在心底裡的事情,不能在紅胤情緒的張力下被探出。
「湯包。」
不假思索,栙紅胤從遙念懷中離開。微笑如往,回頭看去,依然是城外美景遙遙無邊,好似晨早是夢,卻不再顯得眷戀,拉著遙念的腕就下了城樓。
陽正高照,城中忙碌來去人多,餐食坐樓,城東江記包子館人多,蒸籠高疊,吆喝穿梭,鮮汁暖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