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憔悴的坐在人房內的椅上,徹夜未眠,就這樣直直的盯著人的睡樣還有身軀上的狼狽,被髮遮的一眼已成空眶,彷彿無盡的黑夜令人感覺不安。
血漬已從鮮紅變成帶些髒亂的暗色,就這樣弄髒了半邊的臉頰也不在意,散發了腥味,若不是因為天寒那會是更加更加可怕的氣味,不斷的侵擾著人的鼻腔。
安靜的,平靜了,真的明白若是情緒也會改變一個人的忍耐度。
「早安……」
室中一角傳來空靈嗓音,他打了個激靈,一剎還以為是鬼魅之聲。
「...蘼宴?」他花了點時間才能把角落那人認出來。他人長髮披臉,實在與平日愛美活潑的形象相距甚遠。才想起床靠近對方,卻發現身上未穿寸縷,半凝溫熱自腿間流下,那感覺甚是尷尬。他只好花了些時間撈過落在床邊的衣物,隨意穿上。「蘼宴,怎麼是你?那...嬰榭呢?」昨夜受人款待,還未道謝,好該當臉打聲招呼。
「不在喔……這裡只有我,我好痛。」與人正視,慘白的臉蛋伸手剝開遮面的長髮:「我這裡好痛……」
未說出口的,是心好痛……
那種感覺好似胸口被緊緊的勒著,所有的氣都被擠出,要讓人猶見死亡,卻比死亡更加折磨人一番。
「大夫,我的眼睛不見了。」
赤裸裸的黑洞,是絕望。
他狠狠怔住了。那淡色瞳仁不復從在,鮮紅自漆黑的血洞流下,如同血淚。
「是誰傷了你?」
幾乎跳起,情急之下,只好硬生生把隨身錦巾撕成片條,沾以茶水,小心清洗缺失的周畔。
「蘼宴,忍著點...」缺了瞳目的眼窩凹陷進去,觸目驚心。陣陣壞血腥味撲臉,他一陣疼憐。「是誰...到底是誰下這毒手....人來!!給我取傷藥和白酒!!快!!!!」
「嗚……好痛!」被人小心的對待,抽著鼻子哭了起來,如同一個年幼的孩子一樣令人憐惜。
「桌……那邊桌上,有、有些應急的東西,嗚……」啜泣著,彷彿要將昨夜的冷靜釋放,依慰在人懷裡。
「好痛……」
「沒事,已經沒事了喔...」怕人掙扎會加深創傷,只好環抱著他。對方明明已經是成年男子,偏偏此時卻縮著身子像孩童般哭泣著。淚水混著血液流下,多麼的駭人。
經人提醒,才知桌上一個繡花錦盒裡放有一些傷藥與繃帶,看是對方早有準備。但為何要等到現在?
「你到底在這裡等了多久?怎麼不去找大夫...怎麼不喚醒我?」
他打開那瓶藥粉,嗅了嗅,品質似乎不錯,只斟酌著該如何下手。
擰著眉頭,帶著哭音淚眼看人:「我,我不敢讓其他人知道……疼!」
忍不住叫了出來,卻因為對方的溫暖與懷抱讓自己更加渴望。傷口被清洗雖然疼痛萬分,但整體感覺已經比昨晚到今早好上許多。
孱弱的,可憐的,脆弱的……
盡力的扮演如此的形象的自己。
「笨蛋...好歹要告訴主管的人,把傷你的人抓拿...」
他自不知道此事來龍去脈,但也只是輕說幾句,很快心神就被另一件事所佔據。顯然,清洗只是前奏,接下來的才是重點。他讓人躺在床上,徹底清洗雙手,這才將兩指沾滿藥粉,另一手輕輕按著對方前額。
「蘼宴,現在,我要你想著最喜歡的東西...想吃的東西、喜歡的首飾也可以...」輕輕撥開前額青絲,他乘人分神,隨即將沾滿藥粉的兩指伸進空空如也的眼窩裡,貼著邊沿塗抹。指腹清晰碰到眼窩內溫暖的肉壁與筋脈,些許血已冷結成軟塊,黏膩不已。
那感覺讓他有些發噁。
兩指抽出,雪白的進去,鮮紅的出來。半透明的黏稠物帶著血絲,隨著兩指被牽出。怕人看見,連忙把他另一隻眼以掌心蓋著。
「快,告訴我,蘼宴,你喜歡的東西...能讓你快樂的東西...」他側過頭去,昨夜宿醉與腥意相沖,確是乾嘔了下。
貪婪的索許對方的關注與溫柔,不是諷刺的言語而是擔心的目光,原本單純的喜歡更加瘋狂,用失去的一隻眼換取了對方此刻對自己停駐的視線……
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就覺得,已經!
怎麼可能這樣就會滿足。
嗯吟著,不知是因為疼還是故弄玄虛。
躺在還散著淫靡氣味的床上,額間被人輕按著,聽他那樣的話語,一時之間還未清楚他的意思。
只是癡迷的看著他。
眼眶被異物猛然入侵的疼痛,讓自己想起昨晚,近乎要叫出聲了,雙肩發抖著,因為那種要將人沉入黑暗之中的恐懼與疼痛牙關打顫著。
可怕。
被掏空,眼中在被掏空,彷彿是腦子也要被挖出來了,是真的要強忍住哭聲,而讓淚水直流弄濕了枕。
當他手伸出的時候,看到他手上那些黏稠混雜著噁心色澤,讓人想起剛宰殺動物內臟的器官,稱不上肉的塊狀,再次提醒自己,到底選擇了怎樣的道路,無法克制的,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很快就不痛了,蘼宴,乖...」
像哄小孩般對人軟語,擦乾了染血的雙指,為了徹底上藥,又把剛才那殘酷的事再重覆了一次──
掌心傳來霧氣,他哭了,當然會哭。皮相可是花魁的命根,這人以後該何去何從?即使不是花魁,平白缺了一隻眼仁,任誰也受不了這種噩耗。
到底是誰下的毒手?是妒嫉他的妓,還是得不到他的男人?
他手腳更快,想讓疼痛的過程減至最短。隨即便將痛得發抖的人抱在懷中,以雪白的繃帶為人包紮。
「我...?」以為那人還沒說完,他柔聲輕語:「你想我為你做什麼?無論是冰糖胡蘆、還是糖蒸糕,待你好後,我都讓你吃...」
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敗壞的那一部分正在被人給用手指挖出。
想尖叫更想要大笑!好想看那個叫嬰榭的花魁,他這個時候會用什麼表情看待自己,近乎猙獰的要裂嘴,但還是強忍住,不行,還不可以!
生理性的淚水因為刺激不斷往外流,帶點麻感好像數以萬隻的螞蟻正在自己的眼窩中啃咬蛀蝕著自己的血與肉,彷彿那顆被挖掉的眼其實是被吃掉的。
突然想起母親死後三日屍體的那副慘樣,身軀被蟲給徹底咬食。
暫時按耐住內心高昂的情緒,因為疼痛的逼迫緊繃的軀幹都冒出了冷汗,注意到對方手忙腳亂的,安撫著,但是……
完全沒將自己的話放在心頭上。
果然還是比較喜歡嬰榭嗎?連給他上了都無所謂。
混雜著疼痛,被繃帶纏上勉強感覺好一些,但都還沒有完,藏在衣袖裡的手翻找著,那裏有,自己帶來的
東西。要派上用場的東西。
見人靜下來了,不知他在深思,以為是渡過了最難熬的時刻。
「那就說定了...待你傷好了,我們去宴饕餮,吃枸杞桂花糕...再去大街聽說書,吃冰糖葫蘆...你喜甜的,對不?」
他還未知端倪,平靜地打點著平凡不過的行程。實在他並不討厭這男孩,更甚者,可以說是挺喜歡。只是這城裡、這國裡喜歡他的人可只有他。即使蘼宴缺了一目,卻是風韻依然。可能轉眼又要周旋賓客之間。以上的約吃糕點等等,他也只是單純說說,並不指望真能成事。
說說也好,畢竟他懷中這人啊,光是一個吻,也值三千白銀,何時輪到他這小小太醫。
他自己也有所思。邊想著邊於地上的衣物裡翻了翻,取出隨身的寧神牡丹膏,為人擦在太陽穴上。「...還喜歡這軟膏,是吧?來,送給你。」
才想把瓶子放人手中,卻見他手裡抓著些什麼,五指成拳。
突然抬起頭,對人露出一抹絕然的笑容,蠱惑人心。
對著人伸過來拿著瓶子的手,往胳膊上一抓,扯近彼此的距離,而另一手上所緊抓是,被自己嶄成兩截的毒蛇,其頭部。
在人完全還未適意到要發生什麼事之時,將以成血盆大口露出毒牙蛇的死屍,往人手臂上使力一劃,見了兩到不足掛齒的血痕。
但傷口的大小不是重點,而是蛇的毒液已經滲入,足以讓人神經麻痺無法動彈,但神智清醒這樣的狀態持續上半天。
這才是,自己,真正到這找他的原因。
他向來不善武打。
這也代表著他的拳腳不伶俐,意識到事情始末,手臂已被蛇頭劃上,遺下兩道血痕。
「蘼...」
他未及叫完對方的名字,便是手臂一麻,隨即身體無法用勁,往一旁傾墮。張著嘴,聲音就此卡在喉底,餘音剩下呼氣聲。
這到底是什麼回事?為什麼要給自己下毒?此毒極奇,他手腳發涼,以為花魁想毒殺他,誰知他遲遲未失意識。
下了床,小心攙扶人將他移到床上,臉上的笑容有些苦澀。
「放心,一下就好,不會痛的。」上揚的笑容所講出的話,溫柔的讓人感覺恐怖,瞇起眼,起身去裝飾的花瓶後,拿出一碗一直被藏在死角不被人發現已變涼的冷湯。
淺色的,部份偏白不均勻無法說出是勾芡失敗還是什麼,碗中還有一顆因為燉煮的過久,而顯的腫脹變形的球形物體,中間還有些詭異的淺棕色。
「乖,把這吃了。」不說明是什麼,但也清楚的讓人看到碗裡的是什麼。
那是什麼?
渾濁的湯水以及那鹹腥的味道讓人感到非常不妥。吃?這絕對不是能吃的東西。好想往後挪,逃得越遠越好。但手腳不聽指令。他被置於床上,那碗奇怪的湯水越靠越近。
「蘼、蘼...」
蘼宴,你到底怎麼了?
他抖著唇,拼命想要發問,卻連半個單音也發不出來。蘼宴曾帶過紅豆糕給他,可那種甜點跟現在眼前這湯水,相差甚遠。看向那只剩單目的人,那彷如琉璃的眼瞳,不再生色。
同時,他也看見了湯中那載浮載沉的物事,中央那渾濁的淡棕色,他忽然,好像,理解了一些事...
不...
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半邊身體,但即便如此,還是感覺到沒由來的一陣寒意。
「我是愛你的,我好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小心端著那碗曾屬於自己一部分的羹湯,一步一步走上前,僅剩的眼中寫滿了癡迷與瘋狂。
「但是--」突然停頓的語音,神情轉為憤怒:「你不會喜歡我的!無論如何都不會自己喜歡上我了!」
奪目紅顏瞬轉為地獄殘酷修羅。
「乖,吃下去就沒事的,不會死的,真的,我說真的。」如同在哄年幼的孩子,也清楚的明白對方無法反抗,身軀無法動彈,不能在拒絕自己了。
盛起一匙就往人的嘴邊送去。
Hysteria。
他腦裡一瞬冒出了這個詞來。
可惜準確斷症並無任何用處。他無法躲藏,也無法幫助這人。喜歡?他確是在說喜歡自己,但不排除也是精神錯亂的表現之一。
冷靜,崔晚亭。
當然,冷靜也無法改變任何的現狀。
他半邊嘴唇被蛇毒弄至麻木,卻能清楚嘗到液體的味道。那湯水腥、鹹、澀、苦、並帶有異臭。當認清湯水中那載浮載沉的東西是什麼,他已無法保持理智。
「噁...」
精神性創傷讓他反射性乾嘔,身體無法接受半點肉水,由人體部份煮成的水...由這個男孩、這男孩的一部份煮出來的──
光是理順來歷,已引發又一輪的噁心。顯然他已在潛意識內了解到這湯水是如何得來的──由最開始到眼前此刻。
過份愛慕的神情,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溫柔目光。清楚的看到人抗拒的神情,卻不容對方一絲的拒絕。
「乖,吃下去就沒事了。」我用這一眼來交換你的目光,從此以後,你就算不看著我,但心裡也只能喜歡我。
就像母親親手刨去一眼來交換父親對他的依戀與癡迷,我們都在做一樣的事情,一樣的循環,血緣相承。
我要對你下蠱,讓你喜歡上我。
「我是那麼的那麼的喜歡你,但你一舉一動都讓我傷心。」難堪的那夜,自己比不上嬰榭與廉價的舞女。
湯水直貫喉底,省略了吞嚥的動作。他多少有反嘔,液體卻始終落進肚裡。
「嗚...咳...」
反嘔、被灌、再反嘔、再被灌...如此往復,蘼宴提著湯匙,手腕一翻一伸,始終是那麼溫柔地餵食著他。
...不要...不...
恐懼、抗拒與不適讓他紅了眼眶,這已是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反抗。因反為而冒出的淚水無聲滴落湯裡,無改湯水那種噁心的味道。
蘼宴...因何...因何啊...
眼前一切被淚水弄花,矇矓一片。他漸漸看不清對方的臉,看不清自己在吃著什麼。漸漸連舌也麻了,口裡的是什麼味道,已經說不上來...
他在吃著的...到底是什麼?
一口接一口地吃著,因為蛇毒起的作用,不適的反應消減了。他簡直就像在吃著最尋常不過的湯水一樣。沒錯,再尋常不過了。
尋常不過,如同他每天都會吃到的雞骨湯、豬肉湯...
那為什麼,他會因為喝著尋常不過的湯而哭了?
也許是因為...
...這湯特別好吃。
他雙眼定著,神狀癡迷,迷失在理智的斷層,唇舌卻似有若無地顫動,微微地,反覆品嚐遺在嘴裡的肉味,並且,食髓知味。
終於明白母親當時是為什麼,而願刨出自己的一目,來換得父親。
也明白母親會被稱做妖婦的原因。如今,自己也覺得,自己快要成魔了,做出這樣事情的自己,不再是人。
無法停歇的輕哄著對方,但那樣的話語也是說給自個聽的,被安慰被哄著的是誰?
為什麼要哭呢?
想要低頭去吻去對方的淚水,那滑過自己喜歡的面頰,但比起這些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愛啊,是愛啊。
然後一起瘋狂,墬入地獄吧。
喜歡我嗎?
愛我嗎?
會在心中的柔軟處留著我的位子嗎?
持續著,不花多久的時間也因為人的配合,讓他食完了整碗的湯。小心的替人擦嘴,自個兒的窩進人的懷中,彷彿什麼事情也未發生過。
但清楚明白,一切都已經開始了。
自己的詛咒(蠱)
他像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裡有水,鹹鹹腥腥的水,身體散散軟軟的,透著溫熱,猶像置身紫河車中。彷彿之前所發生的事都全是夢...那個在英格列醫院裡的護士小姐,那個在法蘭西認識的舞孃,那個他以為能救活過來的病弱少年...都只是在夢裡的碎片。
彷彿他根本從未出生。他的生命,要打從現在才開始。鹹腥的水養活了他,在他胃底深處發熱發燙,新的生存動力就此從那熱度裡滋長。
...好熱...
熱到一個程度,就但覺自己融化了。他已經不再是他。舊的他已融化為一灘灘無法分辨的血肉,而新的他必須用那種稱得上為掙扎的力度才能從中解脫開來,拼個魚死網破,不然便會窒息其中。他拼命展著雙手,一把一把地挖開鮮紅的血肉,嶄露頭角。從一片腥風血雨中重生。
坐在人房內的一角,懷中抱著毛色反常的兔子,伸手輕輕撫摸著。有些倦意如同過份情緒達及高昂過久之後的無力。
注意到了。
對方彷彿一直一直都沉浸於夢魘之中,但不打算出手挽救。就這樣等著,讓他露出痛苦的呻吟還有其他,因為這樣的事情,今後會頻繁的出現,一直一直的。
一切都已經開始了。
他奮力的爭開雙眼,自己是起身,將毛團兔子給放回竹簍之中,不打算靠近,只是這樣的站在那,維持一段距離的看著他。
如同那一晚所發生的。
來吧!
讓我看看,我失去的一眼,究竟能讓我換取到什麼樣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