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將煙蒂捻進桌邊的煙灰缸之後才撿起手機翻看,是通來自曾經合作過的經紀人的電話,沒有留言也沒有其他簡訊。一時之間想不出他無預警打電話過來的目的,喝了杯水後就回撥過去了,打算問個清楚。
聽說是曾經的合作對象——在三年前自己負責製片的電影中飾演主角——因為
不明原因翹班,用手機也聯絡不上。疲於應付媒體的經紀人於是撥了通電話給自己,希望能幫忙在下班回家之後順道看看他的狀況。
就算和他算是有點交情、甚至曾經在某次意外的機緣下發現對方剛好有在自己家樓上置產,仍然干我屁事。
而檢視了自己目前的狀況……站在公用暖氣有開跟沒開一樣的樓梯間瞪著門牌,戳了不知道幾次懷疑根本已經壞掉的門鈴,踹了兩腳卻還是一片寂靜的大門。
從外套口袋裡摸出手機,有些不爽地撥給那個莫名其妙的經紀人,將手機壓在耳邊靠著牆等了一會。
不會吧。……慢著,不要告訴我,喂,這到底干我什麼……
仍然握著手機,往樓梯間氣窗的方向挪過去幾步,除了一個裝飾性盆栽外只有一個電燈開關。
我到氣窗前面了,然後?別告訴我要把那個盆栽摔破才拿得到備份鑰匙。
你沒在開玩笑吧,今天外面是零下6度的樣子。……媽的這到底干我什麼事,你剛剛說在右邊對吧?沒找到的話你自己看著辦,先掛了。
太瘋狂了。將手機塞回外套口袋,盯著明顯沒開過幾次的氣窗搓了搓雙手。要在這種鬼天氣下打開氣窗,摸出影帝不知道哪根筋壞掉、藏在樓梯間氣窗邊框裡的鑰匙。太瘋狂了,被這種衰小事情纏上。
窗外的黑暗看起來異常冰冷。將西裝外套拉緊一點,回頭檢查攝影機的角度,確認它照不到這邊的影像——萬事就緒。最後終於壓下氣窗的握把,咬緊牙關,伴隨著難聽的吱嘎聲,用力推開。
在寒風和著雨絲撲面而來灌進衣領時大腦彷彿隨之麻痺,只剩下「天殺的這什麼鬼天氣」佔據了整個意識,差點連查探右邊邊框的後面有沒有鑰匙都要拋諸腦後。
瞇著眼睛小心地摸上潮濕的邊框,從下方漸漸往上滑去,在氣窗總高大約1/3的地方停頓。有個不自然突起的膠塊。
試著用指甲摳了幾下,類似膠帶的物質在視野之外翹起一個小角,指尖剛好捏得起來。勉強伏在窗框邊緣、稍微施力將一整塊膠帶撕下,而後忙不迭收回右手、關上氣窗,將阻隔冷空氣阻隔在外。
膠帶是類似窗框顏色的淺灰,一把金屬鑰匙就黏在膠帶內側,邊緣有少許鏽斑,但整體的狀況還算良好。
將膠帶從鑰匙上撕下來搓成一團黏手的垃圾,隨意彈進盆栽的花盆。接下來便是合法入侵這個翹班耍大牌的傢伙的住宅了,說不定有機會揪住他的衣領質問對方沒事幹什麼翹班還搞人間蒸發,浪費老子的下班時間。如此想著,一邊著手轉動鑰匙。
由於正位於自己家上方,從電梯到大門都是已經熟悉的格局,但在推開大門的時候還是感到一股違和。……不像人居住的地方。
房內沒有開燈,怎麼看都不像有人在的樣子。皺眉忖度那名叫做阿克緹什麼的經紀人講話有多少真實性,據他所言,瑪爾瑟斯在這個時間點窩在這裡的可能性最大。
等待幾秒,沒有回應。不耐煩地提高音量又喊了一次,而自己也在此時發現究竟是哪裡不對勁——溫度。
太冷了,這暖氣有夠爛。……不對,是根本沒開暖氣。天殺的這裡根本沒人在!
察覺自己完全被耍著玩所引燃的怒氣使得太陽穴跳動的脈搏愈發放大。靠著僅存的理性掏出手機,站在漆黑的玄關、一手還壓著門把,再度撥號。
在睜眼與閉眼都沒有差別的黑暗裡有細碎的聲音傳來,很小,如同在平時都被忽略的指針行走聲,但在此刻被放大到自己似乎可以猜測到他的下一步。
亞克?……不,不可能,他不敢吵醒我。……那就是、柯布了。
大概是被經紀人求著來看情況吧,真是雞婆,拒絕就可以了呀。
想到自己現在的狀況會被他知曉,就覺得不太高興。
半身癱瘓……最壞的情況,不管如何都是大新聞吧。想至此,稍微動動右手。還可以動,只是不太靈活,還好。
要理會他嗎?算了,不想用這種模樣去面對抓狂的猴子,那可不是給香蕉就可以解決的。
簡略地向對方的經紀人說明房內杳無人煙的景況,一片漆黑,甚至連暖氣都沒開。接著,電話的另一端提出了更驚人的要求。
不敢相信一個大男人居然隔著電話就這樣開始語帶哭腔,說什麼瑪爾瑟斯一定在這裡,暖氣沒開說不準是他忘記了云云。狗屁倒灶。
吵死了,你安靜……幹我他媽的叫你先閉嘴!……好。你再打一次他的手機,我聽聽看。
重重吐了口氣,隨手拍向記憶中自己家裡客廳大燈開關的位置,待光源亮起之後以鞋跟將身後的大門關上,周遭恢復靜寂。然後,某種規律的機械聲從客廳中央其中一張沙發的位置有氣無力地傳出。
直接穿著皮鞋踏上木質地板,繞過散落在地的眾多抱枕和毯子,抵達聲源所在。撓撓頭望著從懶人椅上的抱枕下露出一小角的手機,那個樣式的確是瑪爾瑟斯的所有物。……他人還真的在啊?
無謂地聳聳肩,打算前往主臥看會不會發現一具被剝得精光且死亡多日的屍體。
快要沉沉睡去的意識大吼嚇得驚醒,微微皺起的眉向根本不會知道的人表達不悅,稍微動了一下身體將眉眼探出被子之外,冷空氣使自己再皺了一次眉頭。
腳步聲很清楚的往主臥室的方向過來,而且還是皮鞋的踏地聲。
很好,髒的部分就叫他舔乾淨吧。
仰頭望著房間牆上、天花板上用螢光顏料塗上的虛假星空,思考著等等所要使用的角色。虛弱的病人?或是冷傲的影帝?
哪個都行,最好的選擇是假裝不存在。
主臥的房門沒有關上,面部首先感覺到從內部隱約飄出的微弱暖意,推測是手提式暖爐。在這種天氣只開這種區域性的加熱設備明顯非常不足,不過對方的心思本來就不該以常識揣測。
瑪爾瑟斯和自己住處的格局都有重新裝潢過,改建的差異在這部分的房間最為明顯,導致花了點時間摸索才找到位於右邊牆面的電燈開關。
揪起眉頭,一時間不知道該對眼前就算開了燈仍顯得昏暗的凌亂空間下什麼評語。牆面和天花板被漆成黑色,就連堆放在黑色地毯上的枕頭被子也全都是黑色,無一倖免。
環視室內一圈,視線鎖定在某個隆起的黑色山丘,旁邊有個小型電暖爐正對著小丘忠實運作,勉強維繫其主人免於失溫而死的命運。
踢開腳邊礙事的枕頭、走向標的物,蹲下檢視捲在純黑絨被中的影帝還有沒有生命跡象。
僅僅轉動眼球對上視線,望著他,望著,由下而上的看著。這樣的相對位置在曾經拍過的場景中屬於少見的類型,大多是自己扮演著居高臨下的角色。但,最喜歡的情況還是,自己從劣勢突然給與對方反擊的劇本。
沒有立即理會瑪爾瑟斯的調侃,僅是和躺在地上的影帝對視了幾秒,隨後便轉開視線掃視他以厚被嚴實包裹起來的身體。
沒有移動,應該說連想動都不能動。但自己可不想被這傢伙發現這件事情。
你現在工作裡出現的角色?那得說編劇相當的了無新意。
由上而下俯視瑪爾瑟斯漠然的表情,蹙眉思考。或許是因為帶有部分東方血統和勤於保養,瑪爾瑟斯的實際年齡比看似年輕的外貌大了不只一點,至於心智年齡……嗤。
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的確是尊崇著他老前輩的身分而禮貌相待的,但自從發現對方根本把自己當笨蛋在耍之後,某些禮節顯然跟瑪爾瑟斯的青春年華一樣,已然過時。瑪爾瑟斯,麻煩的人物,找自己麻煩的人物。他媽的前輩、名份?管他們去死。
而這樣一個機車的人物現正一動也不動地仰躺在地上,瑪爾瑟斯任憑自己處於有損尊嚴的相對位置,就算話中一樣帶滿刺,還是改不了他沒像平常一樣將自己的劣勢藏得滴水不漏的事實。
你還是沒回答你沒事躺在這裡翹班幹什麼,跟為什麼不開暖氣——
當你到了一定的年紀便會認知到世界運轉的速度超過你的需求,柯布。
冷冷地、淡淡的、一直都沒有睡醒的聲音,因為半邊麻痺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語氣、語調不變,但大概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使用的情緒性的字眼,那顯示了突如其來的發病仍然影響了自身的情緒與穩定性。
倏地站起,視野一下子拔高到俯視仰躺在地上的人會隱約帶來某種優越感的高度,向後退了幾步準備離開。地上的影帝還是沒有改變姿勢的意思。
長期演戲下來對於人類的表情、動作、語調都有一定的敏感度,柯布手往口袋裡掏摸的舉動就讓自己感覺到不太對勁。
沒有停下前往客廳的腳步,滑開螢幕鎖之後直接點開了不久前才寄到手機訊息欄裡的信件,來自那名哭著求自己過來探望獨居老人的神經病經紀人 。
讓德克斯特欠我一個人情,大發慈悲打電話給你的私人醫生。
正確來說,經紀人名為阿克堤畢連,但熟識的人都知道他主子從沒記住他名字,有需要時還會煞有其事的亂編,令人懷疑是否蓄意。
說你要看泌尿科。一瞬間差點這樣喊出來,但多年的定性也不是假的,僅僅只是冷笑了一聲。
疲憊感又爬上神智,但不把這傢伙打發掉那必定無法好好休息。
專注在電話上頭,私人醫生的號碼撥了兩聲就接通了。耐著性子向對方描述現在的情景,哽咽的經紀人、不開暖氣躺在地上耍大牌的影帝、而自己在這齣愚蠢的戲碼之中又是如何的格格不入。
對,他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好像有一點。對,模糊不清,我以為是因為他剛睡醒。
神色怪異地回頭瞥了一眼,被吞沒在漆黑房間裡的瑪爾瑟斯無聲無息。私人醫生根據他長期紀錄的身體狀況、這幾天的天氣變化以及自己剛才描述的場景,推導出了一個遠端診斷。
……我拒絕,這跟我無關。鑰匙我留在門上。……死不了,一樓有保全。再見。
一連串的事件既荒唐且可笑,卻真實在眼前上演。瑪爾瑟斯,影帝,高高在上,號稱老不了的彼得潘,萬人迷。如今敵不過天氣劇變,堂堂中風,倒地翹班。哈,好精彩的八卦。
結束通話,冷靜地知會瑪爾瑟斯他的私人醫生將在二十分鐘之後前來,備用鑰匙插在門把上,他之後再自己想辦法處理。
眨眨眼,即便是微弱的室內燈光也令現在的自己感到炫目。
說完便不再出聲。
不需要詢問,那傢伙肯定知道現在的狀況。真是多餘,當好傳聲筒就夠了。
罷了,那醫生口風很緊,不必擔心會洩漏給狗仔,麻煩的是柯布,若是登上娛樂版頭條的話……不必我出手,就有人解決他。
或許是基於一點憐憫,也可能是想留住最後幾絲正人君子的形象——縱使清楚明白這個形容套用到自己身上簡直和形容瑪爾瑟斯溫婉親切一樣天方夜譚,一直到關上大燈、退出玄關,砰的一聲甩上大門之後,才放聲爆笑。
笑咳一陣,最後是彎著腰一手不住拍胸、單肩倚著牆面才好不容易將備用鑰匙插上門把,了結這趟探望獨居老人的突發行程。
沒有義務看照,沒有必要討好,也不想收到任何噁心的感激。哪天捉到對方的小辮子,不狠狠扯個幾下,吃虧的會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