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拿書壓這法子終不是個妥當,佇立良久,譚止恩總算向明擺在眼前的事實屈服,稍理下長衫,跨出幾天沒離開的書坊往市集過去。
約是老天懲罰他上回分明已出門想買塊紙鎮,卻仍空手而回吧,但市集有時就是人多,人多嘛難免嘴雜───麻煩的緊。
在差幾步便能跨進集裡的距離外,譚止恩停下腳步,陷入該與不該繼續向前的思緒中。
市集依然是個市集,該少的人沒少,該多點人聚著的攤前也沒少人。
靜立許久,譚止恩終究仍向自己心底嘆了口氣,伸手拉緊長衫,才正轉過身想離市集遠些,就瞥見另外那頭個人影走來,看起來……
依稀想起了些什麼,譚止恩打住步子,往旁邊移了點不讓擋著大路,靜待他看著的人影走得近些。
「這位……」
向人走去,譚止恩難得自行出口攀談,話頭卻只開出一半,稍頓了下才又繼續:「失禮了,冒昧一問──我們是否見過?」
想了下,雖說自己病了一場,但應不至於認錯人才對?為了不讓對方心生疑慮,或者覺得自己的路被擋了,譚止恩笑笑,有點印象這四字可是對方自個說出口,那麼,他順著認出人的印象講下去應該不算冒失?
「指教不敢當,不過遠遠看見閣下走來,想這世間實在太巧了些。」朝身後市集望了眼,喚出眼前人在自個記憶中的稱呼時,譚止恩仍帶了些猶豫,:「那興許是沒認錯人的,不知可打擾了……石公子去路?」
鬆口氣,譚止恩這下可確定他腦袋沒病壞了,跟著拱手為禮:「原無要事,但正巧想起上回離去前,石公子說要往南方一趟,不知現下是回來了,或尚未啟程?」
前些時候與石凜泉相識的事他這下才全想起來,不過也好,抱著種央求似的心態譚止恩試探向人發問,心底倒是挺希望──罷了,先得了回應再說。
「那甚好,也或許能說甚巧了。」
正笑著,視線由石凜泉面上移開,毫無掩飾──亦或是他不知掩飾──地向人手邊瞥了眼,譚止恩沉默片刻,才道:「石公子可還記得那約?」
這麼問是直了些,但也無心再拐著彎說。
「再不去把它尋來,我那書坊就要給紙片埋了。」想起剛才那片慘劇,譚止恩不禁苦笑:「若石公子不介意,現下可否陪在下一同?」
抬手向市集方向指了指,他從來對這些玉石沒概念,認真要找自然也不知該往哪裡去,石凜泉辨認出和田玉那場景他仍記得清楚,要能邀到這人陪同,想能省去不少功夫。
對市集內來來去去,樣子像是怕今日不買、明日便再也買不著的人群皺了下眉,譚止恩讓自己與石凜泉拉著固定距離,只是愈瞧著人,他倒越覺得哪裡怪異。
「石公子。」找了個人勉強少些的空隙出聲喊住對方,譚止恩抬手稍往一旁無人站立處比去,示意兩人一同移動:「先等等。」
他讓石凜泉靠裡邊站,自己則卡在人群來往的街道與這小塊空地之間,從市集這頭遠遠望向那一頭,收回視線,轉身向人。
「我瞧石公子……今日倒不像個適合履約的模樣。」掛著笑,譚止恩語氣輕淺道:「剛才便覺得怪了,若公子身子不適,又何必答應在下。」
「城也就這麼大,還擔心石公子遁走不成?」
縱然石凜泉笑著,譚止恩仍覺得哪裡不妥,定神將人從頭到腳打量了遍,總不好說那僅是種預感,要觸人霉頭的。
「在下並非擔心承諾可否履行,只是……」頓著想了個恰當用詞,譚止恩極少憎惡自個不通醫術不懂武功,現下倒就是個例外:「若連在下半點武學也不通的人,都能看出石公子不適,便頗值得分神擔心。」
「若石公子身邊自個帶著藥,那是最好不過。」
稍想了下是否該做些解釋,譚止恩淺嘆口氣,不通武術是一回事,可他對自個看人識人的功夫還有些把握,再說,他也只看出石凜泉身體不適,要說是哪裡出問題,還真說不上來。
「石公子說要看塊玉,不知可有熟識店家?」想想也只能這樣,譚止恩問道:「若有,行事便能快些。」
「石公子長年在南方,是南方人或是?」在人話裡聽見南方這詞幾次,譚止恩順口問了句,放眼望過市集,視線能到之處分不出哪邊有玉石攤子,面露困擾。
「說來慚愧,在下與玉石類素來不熟,說要找紙鎮,還是抱著隨意憑緣份的心情在找。」
據實以告,想石凜泉──應不是他想的那種人,停了下,他依然補了句:「還請石公子別見笑才好。」
「若是經商,那該稱石老闆才是。」轉了對人的稱呼,無意再問。
「琥珀是曾聽過,就不知南陽玉是什麼樣的玉石了。」聽著市集內人聲,譚止恩抬手揉揉眉心,自家裡應該有幾本講玉啊石的書吧?就不知道放在哪個角落便是。「言下之意像是,這兩種玉都非踏遍市集能尋到的?」
「獨山玉。」跟著對方腳步,這種像是得向誰學些東西的感覺他也有段時間沒感受到了,眼前玉石攤上擺著的,在他眼內看起來都極其相似。「這別稱倒有意思,不知是怎麼來的,石老闆可能賜教?」
不懂的事便是不懂,石凜泉說的玉名讓他頗好奇,下意識便向人回問過去。
「石老闆見多識廣,受教。」輕笑,伸手拾起攤上離自己最近那塊玉石,但不管怎麼轉著角度看,門外的事終是弄不清,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而您說的也是,在下那小書坊也不是什麼王宮大宅,一塊紙鎮次等甚至三等都沒所謂。」讓玉石放回原位,決議道:「不如,就勞石老闆最後一遭,選您接下來摸到的第一塊獨山玉?」
「想來與石老闆也算因玉石結的緣,請您做這選擇,再好不過。」
笑著應和,譚止恩邊移過腳步,好讓自己能看清石凜泉是怎麼選玉的。讓人選了拿在手裡那塊,他並沒看清模樣,光在一旁聽這攤子老闆拼命鼓吹,要他是個沒分析能力的癡人,也許真會以為那玉石是天上掉下來的至寶。
才想著,耳邊響起一聲清響,譚止恩抬頭向石凜泉再望去,驚愣住。
「石老闆您這……?」怎麼、怎麼拿玉往人家攤位桌上敲?
走離玉石攤前,譚止恩最後回頭往攤邊望了一眼,只見那老闆站在原地,距離遠了也看不清是什麼表情,攤邊也沒人再湊過去了,竟有些蕭條的奇怪。
「玻璃和水晶?」跟上石凜泉腳步時,他念著這兩個詞,像是對它們有些印象,但又沒什麼概念見過本尊。
但也罷了,有緣他想自然有機會再打聽清楚,現在他在意的是,接著石凜泉會帶自己朝哪兒去?
望著人,雖不確定對方是否正思索著,仍怕打擾到的靜了下來。
在閣裡與琴相對望,指尖也倦了,張開手掌、能瞧見指腹上頭條條讓琴弦壓出的紅痕。
待著時日久了,也閒的發慌,執起擱在一旁的扇,稍稍理了理衣著,跨步、撩開店舖門的簾子,想移至門口看看市集究竟還多少人潮,可一撩開,外頭來了兩人,當下怔幾秒鐘,沒多久便隨即笑開來,「二位找玉器麼?」
就隨著石凜泉腳步走,市街這一帶他想自己是少來的,有些店舖人家還真像是頭次見到。
方才飾品老闆指路時,報上的店名他也聽見了,正在心底盤算著『染云閣』三個字要寫起來應是頂好看,才抬頭,便瞧有人從裡面走了出來,自己也是一愣。
「是想找些。」應了聲,譚止恩轉頭望向石凜泉,大有些這場子還是麻煩您意味在。
「獨山玉?」幾個字讓腳下的步伐頓了,不禁往兩人身上多了打量。
指名要了四大名玉之一的種類吶⋯看來這筆生意不如以往好做?
旋身,從木架上捧起紅色錦盒擱在紅木桌上頭,「南陽有豫山,山山出碧玉。這獨山玉雖四名玉之一、可各形各色、寶貴程度也不盡相同,微數稀少的白獨玉染云閣也僅一顆。」開了錦盒,挑出唯一色彩呈乳白的玉輕擺在一邊。
「如是贈予他人,往往都是贈以上等的綠獨玉。」將錦盒輕推,裡頭大多為綠色。
走進閣裡,望見的每塊玉石他都想多看幾眼,不自覺在架邊逗留,直到話聲再響起才回過神來。
先是獨山玉,再來個四名玉,最後講的是啥……譚止恩還想了下,是了,綠獨玉。
敢情今天是個好學的日子,低頭望進錦盒內一片綠,原想伸手就去碰,臨頭才想起不知玉是不是能這麼赤手碰觸的,煞住動作,竟有些尷尬。
獨山玉,或是石凜泉才說的南陽翠玉?
譚止恩想想,對這個徵詢的問句搖了頭:「說要買了,計較預算也未免小器,石老闆要有好提議好選擇,在下都樂意。」
笑吟吟的點點頭,「二位稍等。」轉身、面對桌旁的木幮,在頂端處摸索了下、搬開暗鎖,才將木門咿呀地一聲拉開,端出鋪著白色錦布的銀盤,輕輕的擺在錦盒旁。
「染軒方才聽見公子要做紙鎮,就拿了還未經雕琢的原石了,如此還可磨製成心中喜愛的模樣。」將銀盤往前一推,上頭擺著幾顆質地細膩、微微透白,大於掌心的翠玉,「若是磨製餘下的,製成玉珮及鐲環配戴,有修身養性、富貴平安一說。」眨眨綠色的眸子,語末靜待。
拿起石凜泉往自己手裡一放的那塊玉,先是掂了掂,再用另隻手將玉石翻了個面,左右端詳。
「若是了解玉石的石老闆說不錯,在下這門外漢也是沒得說話的。」
笑著轉身,譚止恩朝想來是這閣裡老闆的人開口詢道:「借問一聲,這玉……價怎麼算?」
「原石是貴了些。」抬手,漂漂亮亮的比了個"三",腕上的銀環一個個敲出不規律的脆響。
如也是懂玉之人,價自然就沒法提高多少,敲銀子這事,今日是做不成吶…。
「再大一些的、染云閣裡現下是沒有,若公子有意、待幾日,染軒會讓人送到這來。」側過頭,也應了句、搭上慣然的歉意一笑。
「要再大些應是不必了,不過做塊紙鎮。」
雖說都是做生意的,終歸他家書坊與這染云閣本質上大相逕庭,只是想想,沒預算是一檔子事,花大錢買塊紙鎮又是另一檔了───另一檔會給誰笑話的事。
「不勞您,我便要這塊。」語畢,譚止恩偏頭望向石凜泉道:「石老闆,您怎麼說?」
雖說沒漏聽那『但』字,譚止恩思索片刻,卻也笑了。
「那就這麼定了吧,石老闆若想笑,還請笑在肚裡頭,別讓在下看見才好?」
帶點塵埃落定的心態,事實上,出來走這一大遭他也有些累了,平常多的是時間窩在書坊裡,走得遠些還真不像適合他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