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或許要說那是更久以前，當她才剛學會短暫地化為人形時的事。

長年漂泊、飛到各處遠行的她，在發現自己也可以幻化為人後，便經常住在靠近城鎮的老樹上。

偶爾模仿著曾經過樹下的人類孩子大概的樣貌，化為少女或少年晃到鎮上，看看人類生活的街道、居住的房子……傾聽人類閒話家常、歡聲笑語以及慶典的熱鬧。

因耗盡體力而無法保持人的樣貌時，就找個隱蔽角落變回烏鴉飛回老樹上棲息。

漸漸地，可以化為人的時間延長為數天、甚至一個禮拜，而在這期間若是主動變回烏鴉稍作歇息，總體來說化為人的時間甚至可以更久。

那天，她化為一個十六歲少女的樣貌，半長的黑髮用繩子紮了起來，穿著一件抹茶色、無任何花紋的單薄浴衣，赤腳走在市集之中。

人群之中熙來攘往，偶有人類對她一個在冬日裡穿著單薄的小孩子投以好奇的目光，有的攤販則好心地主動招呼。
『唉呀！小姑娘，妳怎麼只穿這樣子，不會冷嗎？』一位販賣水果的老先生看到她驚訝地說道。

『唉呀……這是哪家的孩子呢？』老婦人一邊拉緊外層的衣襟走出水果攤外說道，蹲了下來扶著稻稜的肩膀心疼地說。『……對了對了，雖然有些涼了，不過剛剛帶了在家煮好的熱湯呢，要喝嗎？』

『啊……那個……』稻稜對夫婦倆突如其來的真切關心有些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好一陣，面無表情地低下頭，頰旁也泛起薄薄的紅暈。她輕輕抓住婦人的手離開自己的肩，小聲地道了聲謝便轉身跑走。

『真是奇怪的孩子……』老婦人站了起來望著女孩跑遠的身影撫頰說道。

冬天的河邊，比起夏季還來得冷清許多。吹過河面的風冷颼颼地，人們非必要經過鮮少駐足這裡，和夏天的景象大為不同。

河岸上微黃的草地，與河面一起，隨著北風起了一陣陣漣漪。蹲在河邊看著自己身為少女的倒影，摸著面無表情卻被凍得發紅的頰，喃喃自語。
『是嗎……這麼冷的天氣穿這樣子很奇怪。』儘管有些懊惱自責，臉上的表情依舊僵硬，言詞運用的成熟度與她的年齡相較也有些拙劣，不過倒是相當符合這十六歲的外表。

『──妳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呢？』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她愣了下緩緩轉頭，一個身穿藍袍的成年男子站在那裏。

男子面容清秀，臉部線條十分柔和，她抬頭看著對方朝自己走進，不發一語。
『怎麼了？』男子走到她的身旁，蹲了下來，盯著她的雙眸好一會，便笑了起來。

『這樣啊……原來妳是妖怪。』男子笑了笑，『不過好像不至於害人，就放過妳吧。』
稜微微偏頭，『……知道吾是妖怪，不怕嗎？』用冷靜、略嫌稚嫩的聲音問道。既然對方認出自己是妖怪，所謂的自稱也不必遷就於人類的習慣了。

『嗯……其實我是個陰陽師喔。』男子聽完稜的疑問眨了眨眼後，再度笑了。
『陰陽師……』稜回想著，是有聽說過這個詞彙，但最近才比較頻繁出入城鎮的她還沒實際遇到。
『不知道嗎？這樣對一個妖怪來說是很危險的喔。』陰陽師的態度忽然嚴肅了起來，但看著對方依然沒有什麼反應，只好苦笑著繼續解釋：『……陰陽師，大概就是會觀察天文、占卜、制定律法、時刻……呃，有時也會為人民驅趕危害民間的妖怪，大概是這樣的職業。』男子舉起食指得意地說著。

『……嗯。』稜淡淡地應了聲，男子反倒慌張了起來。
『等等……有必要的時候，我可是會驅趕妳的喔？』
『那麼吾過幾日就會離開。』稻稜如此說道，看起來一點都不感到困擾。

『啊……我投降，果然這麼說是不行的啊。』男子抱頭說著，一開始的溫柔穩重完全不見蹤影。
『…………』稻稜靜靜看著，什麼話也沒有說。

終於，男子似乎開始覺得自己這種行為實在很尷尬，便輕咳幾聲抬起頭看著一直盯著他的稻稜。
『其實……我並不是陰陽師，跟陰陽寮那些偉大的陰陽師相比……我不過是個看得見妖怪的百姓。』他苦笑地搔了搔頰，『有時候我會偷看陰陽師朋友的書籍……啊，小姑娘，這個還請妳不要跟別人說。』

『……這樣子，好嗎？』稻稜平靜地眨了眨眼，不禁開始對眼前的人感到些許同情。
『欸？呃……不好……嗯，唉。讓一個妖怪對自己說教還真是丟臉。』他嘆氣說道。

『…………』稜轉頭望向河面，對方似乎誤解了自己的意思。照他這副德性，若真的遇上了害人的妖怪絕對會很危險的吧，但她也不想繼續多說什麼，總覺得有些白費力氣。

『妳……這樣子，不會冷嗎？』男子問道，讓她想起市集裡那對老夫婦還有其他行人見到她的反應。
『……少了羽毛，有點寒冷。不過還行。』畢竟過去也曾在覆雪的冬日，窩在寂靜的樹洞中沉睡，醒來之後再揮動僵硬的翅膀拍掉身上的積雪，現在這種初雪未落的溫度還可以忍受。

『羽毛……？妳是鳥妖嗎？』男子恍然大悟地說道。
之後，男子問了她許多有關妖怪的事情，儘管她的應對總是簡短、被動，但兩人依舊蹲在冷颼颼的河岸邊，蹲累了便在溼涼的草地上坐了下來，就這樣聊至夕陽西下。

與男子道別之後，她也回到自己暫時住的樹上。
她撫著自己的面頰，表情仍舊做不到人類的靈活。那位自稱陰陽師的男子即使作為人類有些怪異，但也因為如此，與他相處時她的不擅表達也不會那麼地令她感到不自在。

連續幾天，他們都會到河岸邊談天──而事實上，多是男子主動問話甚至有些自言自語，讓她覺得或許她就這樣走掉也沒關係。
……但是，看著男子對著面無表情的她依舊可以露出各樣的神情，便覺得自己的存在多少還是有用的，而且……也有些羨慕。

『……汝真是個怪異的人類。』
聽到這樣的話，男子愣了好一會，才再度露出苦笑。
『是啊，很多朋友也經常這麼說我呢。』
『妖怪嗎？』
『啊哈哈……稻稜說話真直接……是的，大部分是妖怪，但也有人類的朋友這麼說。那位陰陽師友人就經常這麼說我。』

──對方的苦笑之中，的確有那麼一瞬夾帶著落寞。
她的話傷害到他了嗎？
過去她也曾看過人類傷心難過的樣子，但還未真正體會到傷害與被傷害是怎麼一回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