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蘭的夏季,日照時間比鄰近的其他地區都要長。明媚的陽光灑落在寬敞的大路上,高高懸在天邊的太陽今天也一如往常地散發著光和熱,只是在這種夏末時節,光是仰仗著清爽的空氣與微微吹起的涼風,便足以把暑氣驅走一大半。
以誇張的動作伸展一下四肢,鯊克高舉著手臂,俯瞰眼皮底下那延綿不絕的山丘與原野:即使是天朗氣清的白晝,高地的風景依然不見一絲鮮活之色,覆滿青草的山坡完全不能套上諸如翠綠如茵一類的形容詞,遠看還顯得有些昏黃,就像是一幅因年月而逐漸褪色的風景畫一般。
走在特意開闢過的主徑上頭,一路上兩側的草坪低矮而稀疏——明明是這種遠離繁囂的鄉下地方,周遭的植物卻還是無法企及他的腰——要不是因為老是被放養在山野間的羊群啃個精光導致無法真正地長高,那就該歸究在這片土地的地理因素層面了吧。
清澄卻一片陰冷的天空、環抱著靜寂湖泊的山谷、細水長流的溪水、悠閒渡日的羊群……不記得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蘇格蘭高地的景色雄偉而壯觀、雅致而淒美,粗礦式的浪漫教人細味……不難想像為什麼他倨傲的老祖宗們硬要把自己的府邸建在這種人煙罕至的高原上頭,但對年少氣盛如他而言,說是壯麗也行,說是荒蕪也行。
沒遭受到現代文明破壞,忠實呈獻的大自然之景……說穿了就是蒼涼到無論是巫師還是麻瓜也沒興趣開發的地步。能夠在這片貧瘠土地長得欣欣向榮的,除了那數之不盡的青草和苔蘚,就只有遍佈了原野、簇簇濃紫的石南花。
越過天然長成的花田,鯊克總算可以瞥見那一整列老舊得可以的屋頂——明明只要把房子建得再下一些,廣場、酒館、牧場之類的也就全都追在咫尺,反正都是自己的所有地不是……
雖然他並不是特別喜愛和一大票人彼鄰而居,但跟一堆年紀比他大上太多的傢伙住在山上,未免是太過乏味。
而且那樣子的話,他就不用像現在一樣徒步走個半死了。
『呼嚕粉不就滿好的。』彷彿是讀懂了鯊克的心聲,向來沉默的伏尼契冷不防啟腔:顯然要陪少年一起走下山,還得替他搬運大皮箱的女管家,此刻的心情也沒比他好上多少。
「那種瞬間就到達的方式一點出遠門的實感也沒,妳不覺得很沒情調嗎?」再說拎著行李箱去爬壁爐這種事、想也覺得狼狽透了。
踏進他很可能會在未來二十年內繼承的魔法村莊,男孩多看了眼座落在廣場中央、那顯眼不過的噴泉,上頭所雕刻的梅林雕像如往常一樣高舉著他的魔杖,從魔杖頂端噴濺的泉水打溼了他石造的臉龐。
『跟你不需要談什麼情調。』就算是自己所服侍的少主,伏尼契還是不會給予鯊克禮貌以上的敬意,而在利維坦和布馬多娜都不在的場合下,更是連客套話也可以直接省略。
「是、是——枉妳在生理上也是個女人。」張望兩旁並排而立的小房子,鯊克覺得他似乎在剛剛瞧見了一隻地精晃頭晃腦地鑽進某戶人家的柵欄裡頭,「既然我媽也沒意見了,妳就老實一點閉上嘴吧。」
簡單直白的句子套在伏尼契身上相當湊效,至少只要拋出特定的人物,伏尼契總會配合地不再回嘴——雖說她在二人獨處的時候大都是保持一副懶得理他的態度。
穿過廣場一直走到村莊的入口處,兩人沿途就各走各的,誰也不搭理誰。來到一盞沒有燃亮的街燈下方,伏尼契放下皮箱:『已經聯絡了華麗與污痕,書你到了斜角巷的時候自己去拿;跟破釜酒吧訂了房間,附有四片薄幔的雙人大床、大浴缸、面向大街——如你要求的,到步之後自己跟老闆做登記。』
「還有金庫鑰匙。」大刺刺地朝女性伸出手,人的語氣彷彿只是向對方討幾枚銀西可。
『已經按照老爺的吩咐把你會用到的金額存進新開的戶口裡,鑰匙用這封信函跟那邊的妖精換。』
接過信塞進旅行用長袍的裡襟內,鯊克走到皮箱旁邊,望著冷清得緊的馬路——大清早的,路上連馬車也沒有半輛:「那傢伙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一星期最少要寫信回來一遍,』複述那位一家之主的指示,站在馬路邊緣的伏尼契抽出她的魔杖高舉過頭,然後往後退到街燈所在的街道裡側:『還有要是沒被分到史萊哲林的話,就準備收拾包袱回家來吧。』
緊接著一陣砰然巨響,尖銳刺耳的煞車聲撕破了清晨獨有的寧靜:一輛龐然大物以驚人的速度衝刺到伏尼契方才舉起魔杖的位置,並且在一頭撞上路燈之前緊急煞掣。
以非常戲劇化的方式登場的是一輛三層公車。
巨大的車前燈與輪子均是一般的交通工具無法比擬的體積,豔紫色的車身在空曠的馬路上異常搶眼,擋風玻璃上漆上了一行同樣奪目的金色字體:騎士公車。
車門打開,一名看上去比伏尼契年輕的青年從車板上躍下地面。
『日安,歡迎搭乘騎士公車,為各位巫師與女巫們提供緊急運輸服務的交通工具。』青年左右張望了眼,很快就鎖定了站在街燈旁的二人,『請問需要效勞的是您們兩位嗎?』
『一位。』出聲糾正對方,伏尼契走近應該是車掌的青年,作了個手勢比向鯊克與他的行李箱,然後翻出她的錢包,『倫敦,斜角巷的破釜酒吧。車資是?』
『十一個銀西可——如果再多付三枚銀幣,還附贈一杯熱可可。』望向顯然不過十來歲的男孩,車掌補充上一句或許能夠增加收入的提議。
伏尼契側首回望後頭的鯊克,但後者似乎仍在興致高昂地審視自己一直想要乘乘看的魔法公車。
高佻的女管家抓了一把銀幣交到車掌手裡,不多不少恰好十四枚:『那就拜託了。』
『我的榮幸。』朝女性展露出一抹可靠的爽朗笑容,車掌點算一下手裡的銀西可,開始著手把行李箱搬上車。意識到男子動作的鯊克,也收回了投放在車輛上的視線,跟在車掌後頭。
當他踏上車板,激昂的樂聲隨即在他耳邊爆炸,那音量簡直就像被施展過哄哄響一般,震動著周遭的空氣。鯊克聽得出來那是一首有動到貝斯和吉他的搖滾曲子,熟悉的旋律讓他花不了數秒便馬上把它認出來——怪姊妹樂團的Do The Hippogriff:每次過去某個蠢女人家裡的時候,對方老是在聽的、一首在魔法界算是歷久不衰的流行曲。
他往聲源的方向撇了一眼。震耳欲聾的音樂來自一台小小的老舊收音機,而它正安安穩穩的待在方向盤旁邊的空間上頭,旁邊窩在駕駛席的男司機隨著節奏舞動瘦削的身體,一邊搖晃著他幾近完全禿頂的腦袋,看起來活脫脫是個老瘋癲。
「嘿。」嘴角大大上揚,鯊克把他白金色的腦袋探出車門,車外的伏尼契依然擺著那副天字第一號表情,連眉頭也沒挑動一下,讓鯊克更深信搖滾樂無法跨過門框傳到外邊去。
「我要走了囉,妳沒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聽著男孩故作輕快卻稍顯落寞的語調,伏尼契半瞼美目,看進那雙隱隱閃爍著某種隱晦情緒的祖母綠。
那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為喜愛的色調。
『有。』
薄唇張闔,吐露出的詞彙讓男孩眼前一亮,神色更顯得充滿期待卻又夾雜了幾分怯意。
『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麼你硬要挑這種乘起來讓人作嘔的遠行方式,』素來不苟言笑的年輕女性,唇邊勾開了一抹可以稱之為冷艷的微笑:『不過,接下來有一整年不用聽見你同樣讓人作嘔的惺惺作態,我很高興。』
「哈——!」得到了教人暢快的回應,忍俊不禁的鯊克大大揚開笑靨,愉悅之情溢滿其中,原先那份看似寂寞的神情早己蕩然無存。
「彼此彼此。」不惶多讓的回了一句,鯊克重新退回車廂內並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家教揚了揚手:「掰啦,女人!」
車門砰地關上,仿偌有誰吹響了無聲的哨音,通體鮮豔的巨大公車立即像匹脫韁的野馬般猛地狂奔,一古腦兒躍進遠處一座歪歪斜斜的岩石陣裡頭,瞬間不見了蹤影。
伏尼契掏出藏在胸前口袋裡的古董懷錶,剔開了錶蓋,錶面裡頭刻上Shark字樣的指針指向了出門通學。
另一根鑄寫著PrimaDonna的長針恰好從就寢徐徐轉向起床梳洗的時刻點。
男裝麗人一邊把懷錶放回衣袋,一邊轉身往回走。
然後她抽出了自己的山楂木魔杖,用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小幅度的優美半弧。
清晨的人行道,縱眼看去杳無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