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一番嚴論厲談,莫約晌午時分,所議之事終得定解,眾人亦各作獸散。步出帳外,灼目烈日懸空而爍,卻難入沉闔之瞼。實在乏得緊,欲就近覓得晝寢佳所,卻不知應赴何人帳中?前思後想,熟識眾人之中,還是荀彧心胸最闊、帳內最敞,無須與之多言,便可借寐其中,安寢無虞。主意既定,遂向其帳行去。
帳幕初揭,便見素來進止雍容的荀令君,竟氣躁心浮、面帶微慍地端坐案前。好奇之餘,不忘淺笑相問,「文若何以凜容如此?莫不是見嘉來訪,便心生不快吧?」語畢,不待帳主應聲,已自行步至案側,踞箕而坐。
沉思今日軍議細況,忽見帳幕突揭,依此不報自入之狀,或許也只有那一人。果然,帳後露出的臉應證猜測,然而卻有些反應不及,才一轉瞬,就已看見郭嘉很自然地坐在身旁,恍若出入自家一般。
不曉得郭嘉乍至之意,僅是順其言,回道:「沒有不快,只是在想今日所議之事罷了,何以如此認為?」忽然想到對方言以容顏為據,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我想,應當是犯了牙疼。」說完,低著頭繼續翻閱手邊簡冊。
於荀彧身側坐定後,瞇細了眼,緊晭那溫潤玉面,細加打量,才驚覺頰頷相接處,確有異樣微腫。看來這齲齒之劇,非同小可。心中甚惑,荀彧一向謹言端行,作息規律,斷非疏於盥漱之人,何以蒙受此難?雖欲出言關切,然語起語落間,又不禁挾上幾分戲謔,「呵,文若總以良言示人,如含英咀華。華自有蕊,蕊自有蜜,蜜得太過太頻,這牙口便不免犯疼。」
「奉孝平素亦常說以甜言,怎麼卻不曾犯牙疼?」語氣暗透不快,停頓了會,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奉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對不起。」微微皺起眉來,仔細回想這幾日確實真有些浮躁,就算是身有隱疾,也不該溢於胸、形於色,甚而影響他人,看來平日修養還是不夠。
「哈哈!夜夜持酒,漱之甚勤,縱使齒頰貯蜜再多,也盡數洗去,何憂之有?」悠然排調,見荀彧難得反唇相譏,非但豪不介懷,反倒慶幸對方仍有餘裕還擊。看來,這牙疼雖臨之甚猝,卻未植病成根。否則譏語盡畢之際,便足以令荀彧疼得齜牙裂嘴,哪還有餘力致歉?
「別介意,先語帶奚落者,可是嘉吶。縱使文若禮尚往來,也絕不為過。言歸正傳吧,事出必有因,真想不起這牙疼是因何而起?」
不理會對方笑語,仔細思索此月所遇,忽然想起一事,微微一笑,「幾個月前小俁學會走路,總愛黏著我轉來轉去,連辦公時也給我塞糖。恰巧有時也餓了,就陪著孩子同食。後來有一、兩日忙得太過,不小心伏案而睡,直達晝旦,興許是疏於盥洗,才致如此。」談到孩子,頓時提起精神,笑容更盛了些。
煦笑突發而綻,乍望之際,竟不覺走神。儘管荀彧平日總面露淺笑,但身為名望之後,慣以如此面目示人,似已成必然。至於眼前這欣然而喜的神情,實屬罕見。
輕咳一聲,欲掩飾方才呆然蠢態,應答遂呈懸河決溜,「咳、原是如此。數日前,華神醫為嘉把脈,恰有患者因牙疼而求診,神醫遂口述藥方,予身旁弟子抄記。依稀記有花椒、细辛、白芷、防風,共四味藥材。嘉向懷痼疾,明日尚須赴醫棚再診,可代文若問清藥引與炊藥之法。」
不甚了解對方顏面上的變化,得知此疾有方可治,也不再計較那許多。「如此,還有勞奉孝了。」雖是多年老友,仍微微揖身,不失其節。這時,思及對方言身子欠佳,頗為掛懷,便即接著說道:「你的身子一直都不好,可得好好愛惜,也盼這回得以根治。今日軍議費了許多口舌,早些回去歇息也好。」
「呵,此症誠屬頑疾,無從根治,為之擔憂亦徒勞。」慶幸方才失態之舉未受質疑,於是率爾應答,未料此語卻使荀彧雙眉微皺,只好再轉話鋒,「相較於此症,文若還是多費心於牙疼上吧?今夜可別又疏於盥漱。若齒頰益腫,侍女們定爭相關切。屆時群芳盡簇令君,嘉則不免備受冷落,獨飲月下,悽楚自傷。」
「別、別胡謅了。」沒想到竟又被對方轉回牙痛的話頭,甚而愈加調侃,頓感困窘,將臉側過一邊去,也不知臉上是否升起紅暈。「午時過半,還不快回去,難不成要在我這討頓飯不成?若是如此,恐怕要令你失望,我這只有成堆的公文可食……」
刻意一哂,想藉調笑以緩尷尬,卻見對方渾然不在意地向帳外走去,離時竟還面有得色,大笑而去。遂緩下念頭,定了定神,繼續沉浸於文案。
昱日,自華陀處捎來昨日所允之物。甫入帳之際,便驚見罪魁禍首.荀俁,正於帳中四處滾爬,其父則專心批閱軍件,渾然不覺客至。尚未出聲相喚,荀俁便以驚懼目光相視,且急起而立,步履蹣跚地朝荀彧走去,「爹……!」然而逃入荀彧懷中後,又頻頻探首窺伺。足見此子雖有戒心,卻也不甚怕生。
無視其目光,逕自拎實藥包,步至案前,遞與荀彧,「嘉依約而來。方才已將熬藥須知,盡語門外守卒,並遣其熬製。以文火炊之,約耗一刻即成。此藥空腹可食,一日一帖,此中尚有二帖,連服三日,方見其效。稍待湯藥便至,文若可得趁熱服用。」
被突奔而至的小俁所驚,放下手邊事物,不明所以地將他攬入懷中,抬首便見郭嘉泛著淺笑立於帳內,方知孩子受驚之因。輕拍小俁背脊,在他耳畔哄著。隨後向郭嘉言謝,接過藥物,暫置於案上,請他先入座歇息。「小俁,那位是郭叔叔,要有禮數,去向叔叔打聲招呼。」將孩子放下,輕扶身側,仍是憂他跌跤,卻沒想到他竟回過身子,一轉那黑得澄澈的眼珠,用著細嫩的嬰孩聲燦然笑道:「郭叔叔會給小俁糖吃嗎?」
「你這孩子!」微微皺起眉,赧然看向郭嘉,輕嘆口氣。
嘖嘖、後生可畏!對初見之人啟齒,第一句便討糖,不愧是令其父齲齒的元凶。心中雖不免暗揄,亦奇此子言行,遂攬而抱之,笑揉其髮,「哎、給糖何難之有?但得先用膳。如今不過巳時一刻,就這麼坐等開飯,也是無趣。要不,小俁先和叔叔玩?」
畢竟是個孩子,聽到欲求之物可得,便笑逐顏開,連連稱好。於是四下顧望,恰好案側散落沙包數枚,便一把取起,拋之接之,意圖勾去荀俁目光,「為叔雖對持棍操球頗有心得,也想給小俁大展身手,但你爹正忙著呢,不好打擾他。就先玩這個吧?」
看見時而飛起,時而落下的沙包,荀俁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臉上笑容更盛,伸出雙手就想抓住,然而不管怎麼抓,沙包卻有違他的心意般,盡落郭嘉手中。幾次不成,荀俁卻也不再依著同一方式,反是在郭嘉將沙包拋起的同時,用著白嫩的小手抓住對方大手,牽制住拋起的動作。「呀──呀──小俁!抓抓!」順利握住玩物,荀俁雀躍地跳著,抬頭看著郭嘉,一股腦攢入懷中。
看著玩起來的一大一小,亦是渲染上歡愉的氣氛,嘴邊勾起一抹淡笑。沒想到這二人初次見面,竟可一見如故,或許是郭嘉那與生俱來的魅力使人想親近,不如令他們多玩些天也好。
三日之後,病癥果然舒緩,除去惱人疼痛,心情也不若先前那般焦躁。思及此病痊癒還是仰賴奉孝勞苦,且這三日來憂我公務繁重,每日還特地來帶荀俁出遊玩賞,頗為感念,便決定往郭嘉帳中一行,以表謝意。
行出帳外,便見懶陽照頂,鳥雀自天頂飛過,乘著不錯的興致邁開步伐,過不多久,便看到郭嘉的營帳,帳外數名衛士恪守職務,正屏精會神地觀看四周動靜。向他們點了個頭,說明前來之意,即緩步而入,才走沒幾步,但聞稚子歡愉喊叫,緊接著,從帳中跑出一名孩童,正是兒子荀俁。將其攬起,用手輕拭他夾邊汗珠,「郭叔叔呢?怎麼只有你在這裡?」微微一笑,輕撫他的頭,才將孩子放下。
這小子!一察覺自己面頰微腫,便竊笑頻頻,嚷著要同他爹說去,且一轉眼便跑得不見人影。明明學步未久,卻這樣好動,到底是像誰吶?苦笑搖首,欲起身追上奪幕而出的荀俁。未料步出之際,便驚見荀彧已佇於帳前,正替荀俁揩去汗跡。於是向他頷首微笑,卻始終未出一言。
察覺腳步聲,抬首瞧去,便見郭嘉也步出帳外,向這裡走來。「奉孝,多謝你日前帶領藥方,如今牙疼已癒。」看到來人,躬身一揖,也跟著湧上。然來到他面前,才發現笑容滿盈的臉上與平日有些許不同,似乎不甚愉快,憂是與荀俁有什麼不歡愉的事,遂關心問道:「奉孝是怎麼了?怎麼笑容與常日有異?」
「嘉無事。」雖欲從容笑應,未料一啟齒,牙口便感異樣,於是不免皺眉。見狀,荀俁遂咯咯竊笑,揪著身側荀彧襦擺道,「嘻嘻!叔叔,鬧牙疼!和爹一樣!」欲止其言,卻已不及,眼看是瞞不過了,只得聳肩攤手,無奈回看荀彧。
輕攬身邊孩子,聽此一言,訝異觀著對方,見其無奈之舉,忽而心生調笑之意。「看來奉孝雖日日以酒作漱,仍是無法將口蜜盡去,終究不敵齟齒之癥!」見郭嘉神情無奈更劇,索性拍其肩,安慰他道:「不如這回便由我替你尋華大夫便是,切記酒水不可再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