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約半個時辰，已是汗流浹背。略為止步，透過吐納調息，收攝心氣。隨後扛劍返房，取了長巾與替換衣物，便興沖沖奔向澡堂。
於澡堂前駐足，伸手揭門，氤氳熱氣旋即撲面襲來，「哇！熱騰騰的！好暖和！」可見那小僕提早將水燒起了，方能使澡堂內熱氣蒸騰。

「不會是猜中我要去武場練習，怕我渾身濕汗給冷著了吧……唔，真是意外貼心的傢伙啊？」一面感激對方用心如此，一面褪下已被汗涔濕殆盡的衣物，順手棄於一旁竹籃。隨後取匜盛水，自頭頂灌澆而下，如此反覆數次，將翼然髮梢徹底浸濕、使之服貼後，方取澡豆抵髮搓揉。待得泡起，復又取匜盛水，仔細清洗髮間殘沫。

「嘛、這樣應該就差不多了吧？」淺笑甩了甩頭，使殘餘水珠飛離髮際，再簡略沖洗周身，便舉足踏入注滿溫熱清水的木澡盆。水高及顎，浸於其中，使早先劇烈活動的筋骨得以舒緩，於是忍不住讚嘆，「唔唔唔，冬季就屬這點最好了……」

本想埋首入水，卻於俯首之際，與水面倒映的稚嫩面容相視而愣。同時望見水面之下，那與面容毫不相襯，滿佈新舊傷疤的軀體。伸手探向腰際一道碗口大的舊創，開始回想這傷是打哪來的，沉思片刻方憶起，『啊，是了，十九歲那年，在戰場上殺了與我年齡相若的敵將，他臨死前使力朝我搠了一槍。雖是將死之人，力氣不大，但還是挺痛的。似乎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好呢，哈哈。』

然後掌心游移，朝臂上另一處細長幾不可見的疤上撫去，『這個啊……應該是作伏兵突襲的時候，和某個老將短兵相接，那時力氣沒現在大，虎口一震，武器便這麼飛了，彼此也就扭打到地上去啦。他似乎順手撿了一旁斷箭作武器攻來，所以劃了這麼長口子。』

再抬起右膝，腿面有宛若巨蚓纏繞的紅痕，狠狠盤旋於其上，『這大概是……一箭射中城牆上指揮官眉心，對方卻在垂死前揮下手中令箭，於是潛藏於城下的絆馬索便被拉起。當時穩不住身子，只得墜馬了。同時敵方又擲來繫有鐵球的棘鍊，剛好就給縛住右腿，完全動彈不得啊……還好老爹替我斬斷了球鍊，否則可慘了。哈哈，當時還以為這腿要廢了呢，畢竟退回本陣的時候，可是一片血肉模糊，沒想到現在還是挺靈活的。』

其餘仍有大小不定、滿佈於各處的舊創，一一細數也不知要多少時間，於是索性閉上雙眼，仰頸靠於盆緣。頃刻間，那些在自身留下各種痕跡的亡者面容，帶著既怨恨又猙獰的神情，於黑暗中浮湧而現。

「……喂喂，出現這麼多，對心臟可不好啊？」絲毫不覺驚慌，畢竟連睡夢裡見著了，也還是這般清晰呢－－那些扭曲到不行的面孔，熟悉到想忘也忘不了－－每當闔上眼廉，便會間斷憶起。於是，逐漸習慣被這些充斥憎恨的注視所環繞，甚至已有些麻木。

亡靈若真能造成任何傷害，自己合該遭怨念腐蝕殆盡。或許就連身上這些多不勝數的傷痕，也應於成疤前創裂不癒，使自己魂歸九泉才對。然而所謂因果循環，真存在麼？浮屠經中所描述的地獄，又是什麼光景？

「活著，本身便已是地獄了呢，」張目而笑，自燭台映來的火光使四視頓明，原先環視於己的猙獰面容亦轉瞬即逝，彷彿從未現形，於是低聲輕喃，「儘管如此，卻仍須肩負身而為人的責任，拚了命地活下去，這可是我比你們更辛苦的地方啊。羨慕也好、憎恨也罷，連這些對人世未盡的遺憾也一並扛起，同時精力充沛地活著，這可是件苦差事唷？」

「不過，我有自信能做得比誰都好就是啦！」朗聲說道，充滿自信的話語一掃先前陰霾，而啟齒者彷彿淵龍離水，挺身躍起，跨足出盆，取巾自拭。隨後，套起一旁替換衣物，束腰整衿，以巾覆髮，邁足離去。只見懸天滿月為其引路，自是一片白地光明，澄澈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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