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家素來以勤儉家風著名，府裡從不設置冗贅人力，故於逢年過節之際，縱使是身為少將軍的自己，也得幫忙打理雜務－－這點，對於已經跑了二十幾年腿的自己，可說是相當清楚。因此也只得認命拎起字條，挨攤挨鋪地去尋找所需器物財貨。

隨著時間流逝，手上所持雜貨也越發橫堆豎疊了起來，就連穩持也顯得費勁。於是虛喘一聲，「呼－－今天就先這樣吧！該打道回府啦！」正如此盤算，身後便傳來一道陌生男音，「這位小兄弟請留步，讓我送你一卦吧！」

「嗯？」聽這口吻，出聲者應屬方士之類？然而早先離營時，就已卸下甲冑，何況自身這張過分稚嫩的臉龐，並不具備將相神采。因此，對方應非貪戀財富、欲招搖撞騙而出聲相留才是。一面費力維持手中器貨平穩，一面旋過身去，應道，「抱歉啊，我這人不太信這一套呢。」

細看倒是個仙風道骨的長者，蓄著一綹長鬍，悠悠抬眼，相視而笑，「小兄弟已二十有三，為何不討房媳婦呢？莫非是因戎馬倥傯，而無暇關心此事？」

『什麼啊，我爹都沒催我成親了，你一個突然蹦出的牛鼻子道士，淨扯這些做啥？時局太壞，連道士都想撈過界做媒婆了不成？』心中雖頗感莫名，但這人開口幾句便將自身背景給摸透了，看來若非有備而來，便是真有些奇能異術。於是語帶委婉地應道，「這位道長，你也看見了，我手上搬著這麼多東西，是真有急事。若有什麼提點，直言無妨，但我真不能久留。」

「小兄弟，暫將雜物擱置於攤側吧。」對方仍是一派氣定神閒，彷彿認定自身必然允應，「不要多久時間，就擲六爻，解完卦後，要去要留，絕不相強。」

搔首相望，實在看不出任何端倪。望天色尚早，心道稍加停留應該無妨，於是將手中雜物暫擱於一旁榆樹蔭下，然後立身回道，「好！就來看看會擲出什麼吧！」對方笑而不語，只遞來三枚銅板，看來得擲這玩意兒擲上六回，方能湊成他所說的那什麼……爻還是卦來著？

隨意將銅板朝攤上檯面擲落，如是者六，旋即停手。還未出聲詢問結果，對方已振筆疾書，取了竹片，迅速畫下六道或長或短的線段，仔細觀之，是如『☱☲』模樣的組合。

「上離下兌，嗯？竟是革卦……」只見那道士細細打量自身容止，面露驚奇，接著便低聲自語，「看不出小兄弟竟胸懷如此志向……當今世局，若人人能有此志……唉。」

「道長，你只說個上離下兌，我可聽不懂啊！」抱胸相望，見對方時而感嘆、時而低喃，似乎頗有所得，但又完全將自身棄於一旁，毫無剖析之詞，於是忍不住出聲相喚。

「唔，失敬了，貧道這就從頭詳解。」聞言，那道士歉笑應答，「小兄弟，你瞧，這上卦為離，離為火；下卦為兌，兌即澤。水下澆而火上騰，水火相克，變化不斷，有生有滅。然而生者又復滅，滅者又復生，」言即此，對方掠了掠長鬚，壓低嗓音，「若有家室，則象徵夫妻不睦，但你尚未納娶，故此卦意味著……君臣不睦，王朝代興。」

「……欸？」聽得這番論調，素來常駐的朗笑，亦隨之凝結，「哈、哈……道長別……說笑啊？」近年司馬氏逐漸取代曹氏掌權，此事已昭然若揭，莫說作為大魏開國功臣的夏侯一族立場尷尬，凡出仕者，均人人自危。這種敏感時刻，可不適合說出改革和代興等詞。

「豈是說笑？小兄弟，你方才所擲第一爻－－即初九，擲出了三反，此種跡象稱作老陽。代表此爻所在，必有變數，」對方神色凝重，「革之初九，在下無陰爻相應，意謂當革而不可革。」

「不不不……就算道長這麼說，我也不太懂呢，哈哈－－」暗自鎮定，同時乾笑以對。儘管佯裝駑鈍不能解，但當革而不可革，說的分明就是自己這數年來的感悟。夏侯氏無啻已成為司馬氏拓展權力的一大阻礙，雖然領導族中決策的重責並未落到自己身上，但正因身為旁觀者，更能揣摩出山雨欲來卻無人膽敢妄動的凝重氛圍。

「……如今局勢如此，難怪小兄弟極力示愚。」那道士似乎心知肚明，長嘆一聲，隨即取紙飛書，「天機不可明言，貧道所能贈者，不過一紙忠告。」言罷，還不待其交遞所書，一陣怪風突然襲來，捲葉挾塵，瞬間四視難辨。

「哇！這到底－－」伸掌攔阻撲面塵土，且閉上眼廉，以避飛砂入目。待得風流漸息，睜眼急視，這才見原先道士設攤之處，已空無一物。徒留一紙素箋於地，取而觀之，僅書七字，上曰：『革而當，其悔乃亡。』

「……」皺眉將之收納入懷，正欲低身搬取早先置於樹下器物，突然，身旁傳來熟悉的問候，「哎呀！這不是夏侯將軍嗎？您也來找那名鐵口直斷的算命先生吶？」抬頭一看，正是 日前阻路的兵卒 。

『對了，那時的確聽兵卒們提過，是城南榆樹下……！』赫然想起數月前所暗記地點，再抬頭望向眼前榆樹與城牆，接著便止不住地苦笑。原來一切早已有所徵兆，儘管此行本非蓄意來訪，卻還是讓自己遇上了，且窺得天命玄不可言的一角。

閉目定神，極力撇除盤據心頭的不安感，旋即轉身，彷彿毫無變故地，衝著那小兵就是一記更勝平日的燦爛笑容，「不不不，我夏侯仲權大爺可是很忙的！哪有時間算什麼命啊？說到這個，你既然有空跑到這兒來，代表你閒得發慌對吧？來來來，這裡有許多東西，幫我一同扛著呀！順便陪我打道回府吧！」說著，迅速將懷中之物分了泰半到對方手中，絲毫不管那頭傳來的錯愕哀鳴，朗聲吆喝道，「男子漢大丈夫，別磨磨蹭蹭的，走啦！就幫我這一回，改天請你喝酒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