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王？」

意識矇矓間某道熟悉的嗓音不斷呼喚，那可恨的、不得不承認的字眼。最後好不容易逼迫自己抽離渾沌之中睜開了眼，而瞬間映入視野的——

是顆假人頭。

清澄的眸子看了看床上結束睡眠的紅髮男子，又改而注視著雙手所捧的假人頭。似乎出於疑惑的關係，金髮青年微微將頭偏向右方。

「醒來了嗎？嗯……這次明明還沒有放置好，難道是這次這顆頭真的擁有什麼氣場？還是說王已經內置了假人自動偵測器什麼的？唔啊、這樣以後就難辦了呢……」

彷彿沒注意到持續滋擾剛甦醒的猛獅不是什麼好主意，自顧自的喃唸著。

「……」自床鋪坐起身以手撐額，指縫間視線越過仍在自言自語的十束看向後方，發現寢室內的牆壁上又多了一個被火炎灼燒過的黑痕。

空氣仍散發著些許熱度，證實他的確又在睡夢中外洩了力量。
手掌用力抹過臉部試圖讓昏沉的腦袋清醒一點，垂眼看著指尖上水漬，白色上衣同樣被汗水所浸濕而黏膩不已。

待劇痛逐漸平息後，垂下手，淺金色瞳轉而無聲凝視床邊的人。

往常只會停留一瞬的視線，這次卻久久沒有移開。從名為思考的汪洋之中歸來，眼神際會：「怎麼了嗎？」

依舊保持著沉默，直到十束提問那刻、掄起拳頭就要朝對方頭頂揮下。

「呃？」眼見男人握拳就要往自己頭上敲下，也沒有多餘的手能夠抵擋，下意識縮起身子緊閉雙眸。

…………

……嗯……？

預期之內的痛楚遲遲未有出現，眼睛悄然睜開一道小縫：結實的拳頭在頭頂數公分的上方頓住。
視線順移至出拳者的臉龐。啊啊……

片刻的沉默，然後。

「吶、王，我突然很想出門呢。」微笑著拋出一句、與方才的話題毫無關聯的邀請。

*

任由十束拉著自己離開HOMRA進行所謂的夜遊。入冬後一過午夜氣溫便降至極低，相較於對方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的模樣，因體內王之力的緣故並不怎麼受外界溫度影響，僅套上平時慣穿的黑外套就出來了。

平時鐵定會拒絕青年這般胡鬧的提議，但此刻僅是不發一語並肩而行，兩人就這麼沿著熟悉街景漫步至附近的河堤邊。

一盞路燈也沒有的狀況下令這帶區域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如果一個閃神極可能滑落有些高度的河堤。
不過十束仍一如既往地雀躍，根本沒在注意腳邊。

「…想在這天氣到河裡游泳我可以幫你一把。」伸手一撈、將真跌了跤的人拉回身邊。

自問已經把自己包裹得活像一顆會行走的粽子，但、該怎說呢……
……光看王的打扮，就覺得氣溫又不知不覺下降了幾度。

不過對方確實有穿得如此單薄隨意的本錢，如果自己的火焰也能這樣厲害的話就好了呢。想到這裡，不禁有點羨慕。

一路上與男人之間仍存在著一點距離，只是越往空曠的區域走，這份距離便在冷風作崇之下逐漸縮減，最後乾脆不客氣地將手探進對方的外套口袋裡。「唔哦，暖和多了。」

對方僅瞥了自己一眼，並沒多說什麼，自己也就無意離開熱源，直到到達目的地為止。
方才畏冷的樣子盪然無存，步伐中的輕快未因昏暗的環境變得穩健，只顧仰首打量夜空，雲層稀薄的緣故，點綴繁星在澄澈的天空中更形耀眼。

左踏一步、右踏兩步的挑選觀星的好位置，不注意腳邊的後果當然便是腳下一滑。還沒來得及反省，就被自己所效忠的對象扶了一把，僥倖逃過了游冬泳的命運。

「沒事、沒事，總有辦法的。」對於男人的調侃，以一貫的口頭禪帶過了。重新站穩後反過來拉著對方，率先在一旁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就這裡好了。」

順著十束坐下來的動作，飽含熱度的目光不自覺垂落至青年的側顏，瞳中沉靜流轉不明思緒。
聽聞那句常掛對方嘴邊的語句時不著痕跡皺了下眉，不過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跟著坐在草地上。

閉起眼專心於控制那股源源不絕的力量，將之轉換成純粹的熱度後以自身為中心散發而開，讓彼此所處的一定範圍內溫暖且不受寒風吹襲。

並未抬眼看向十束想讓他瞧瞧的滿天星子，從離開酒吧到抵達河堤這段路程他只說了那麼一句調侃人的話，雖說對方早已習慣自己的寡言，想必也是察覺到某件事才提出夜遊的要求。

「……十束。」
啟唇喊了青年的名，吸引身側人注意後卻遲遲未有下文。

這段空白之間自己覺得有些莫名想發笑，嘴角卻無法成形顯得神色更加難看，不再說下去，他明白十束總會接話的，總是如此。

「哎哎得救了——真不愧是王，這種寒風完全不是對手呢。」褪去在剛才仍然視作救命稻草的大衣，隨意撇置在身旁。挺直背脊，向後仰的同時伸展著手腳，而這樣的舉措在瞥見漫天星光的時刻攸然頓住。

冬日的星空總是比其他時節更為清晰，今夜缺少了雲霧的遮擋，平常難以看清的星屑綻放著璀燦奪目的光輝。沒有打破瀰漫的沉默，只是曲起右腳讓雙手環抱著，雀躍地在天幕中搜尋從書上得知的、由各種星星連成的星座組合。

被喚及姓氏的傾刻並未立即回話，而是不著跡地等候了一會兒——但身側的這位王、似乎暫時還沒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微微一笑，抬手指向星空的一隅：「王你看、這邊真的看得見吶！獵戶座、可是冬天裡最為壯麗的大明星哦，那邊那邊、看得出來了嗎？」

「喔……」迅速歛去眼底雜亂情緒，總算是抬起頭望向頭頂那片浩瀚，獵戶座什麼的他根本搞不清楚是哪幾顆星組成，不過十束叫他看也就看了。

十束在等。
有些話勢必得由他親自說出來，並非不願說，而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從被石板選上的那刻起，無盡夢魘便不分晝夜侵蝕著精神及意識，每當自己閉眼入眠，所見所觸之物皆化為荒漠廢墟，等待的、向自身預告的，是一切終末。

為了延遲那天的來臨，而選擇拒絕放任無窮力量以滿足自身破壞慾望，解放長期累積的苦痛與壓力——
不過是想守住現下掌握於手心裡的事物而已，僅此。

「你……」強逼自己正視身旁的人。

嗓音沙啞得連自己也感到驚訝，十束轉過頭，這次雙方終於對上眼。

「你、」發現這樣會說不出口，結果忍不住還是別開臉。

「…你………」心跳彷彿失了一拍，習慣性將手伸進口袋裡摸向菸盒藉此鎮定情緒。

「……不在了。」最終仍選擇別的語彙表達那件事。

*

唔啊，王，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欲言又止時就像是正在告白的高中生？

每個人總有一日會離開這個世界，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呢，所以請不要太介懷了。

那樣也是沒辦法的呢，因為每天待在王和大家身邊，已經幸褔到快要死掉了嘛。

這只是一個夢而己。

平常總是能派上用場的、各式各樣的台詞，現在卻全數堵在喉頭。
應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對方安下心來，連自己也無法確定了。

——如果能夠從第三者視角窺視自己的話，大概會嚇一跳吧。
——僅僅四個字，讓他被逼解除名為「笑容」的甲冑。

一直以來、也是清楚不過的：戰鬥，不僅限於白晝。

他們的王內心深處的那一片風景是多麼的荒蕪，而它又是多麼頻繁地在男人的夢境內具現化。

他想，不論是怎樣的景象，那一定是足以讓任何人崩潰淪陷的畫面吧。

卻萬萬沒想到會和自己有關。

或者說，不希望與自己有關。

……王呀，這樣可不行吶。

手覆上後頸處輕揉著，很難得地、他將目光從王身上移開了。和大部份人以為的不一樣，十束多多良這個人，一但擱下了那些看似豐富的表情，便教人難以探明他內心的想法了。

或者說，確實不具備明顯的情緒起伏吧。無聲地在心底淺淺嘆息，他本來就是如此，他自己明白。

只要我執著於你就好了。

不需要你執著於我。

因為不知道哪一日自己對你會失去熱情。

因為不知道投放於你的這份感情，我能夠灌溉多久。

你是王，我是臣下。你對我而言彌足珍貴，我對你而言無足輕重。惟有如此，你才能夠以王的身份繼續前行。

惟有如此，才能夠允許自己繼續留在這裡。

所以、請不要為了我而牽動情緒。

請不要為了這樣的我，展露出如此傍徨的表情。

*

將夢中所見、睜眼後便積壓於心中最深處的空虛及迷茫以最低限度釋放出來，多多少少有種放鬆的感覺。

為了不讓力量受感情影響，他已慣於消磨情緒至近乎泯滅，但這次的噩夢明顯異於先前——
所以才很認真得看待，並告訴十束。

這次、他真不懂如何看淡了。

等待著那總是能輕易撫平自身焦慮不安的嗓音回應，卻遲遲無聲。

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回過頭瞧瞧身旁的人。

在男人抬頭的同時，挽高袖子，掄起拳頭，敲、下、去。

「……你的手、」沒事吧？

關心之餘語氣中仍充滿困惑，如果其他人見了自己的表情，大概會用蠢來形容吧。

「王呢、痛嗎？」

「不痛。」搖搖頭。

「可是我的手好痛……」

給了對方一個「你活該」的眼神。

「嗚，明明都一樣是一個腦袋和一枚拳頭，怎麼每次都只有我在痛……」用力揉著方才攻擊的右手，吃痛地沉吟，有點不太甘心的埋怨起來。

然後，停下了動作。

「吶……王喲。」半仰起首、直視，眼眸深處所縕藏的，與臉上的笑容同樣溫潤。

「待在你身邊，我很幸褔。」

「因為厚臉皮地追著你跑，所以得以認識了草薙哥、八田、鐮本他們，大家幾乎每天也待在一起呢。每一天每一天、都非常地快樂。」換成了跪坐的姿勢，人的神色前所未有地認真。

「現在的我已經足夠幸褔了，所以、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請不要感到悲傷，因為那只是代表、我這輩子幸褔的份量已經溢滿而出而己。」

力量的波動，微小卻無法忽視。虛握成拳狀的左手輕輕觸上對方的。

「不過，如果我不在了會讓你感到困擾的話，那麼作為家臣，我還是會多注意一下的。雖然對將來還不是很確定，但至少現在，我想要繼續這樣和你、和大家一起走下去。」

僅此一次，剖去全數的偽裝，吐露出不加修飾的真言。
無法給予保證或是承諾，但倘若如此的我的本心能夠傳遞給你的話——……

二話不說，立即再度實行方才十束所做、也是自己常做的事情，敲頭。

「痛痛痛痛痛！！！」剛才正經的神情彷彿幻覺，青年只顧緊緊抱著頭，以叫喊宣洩自己的疼痛感。

十束的體溫不高，就算加上釋放而出的力量，對自己而言也不過如剛剛的拳頭，根本不造成任何影響。

但怎樣也無法忽視。

肌膚與肌膚相觸那刻，他才有種說不出原因的踏實感，彷彿確認了對方的存在般，認知到現在面前這個不斷喊疼的青年的確是待在自己身邊。

不論這夢境代表的意義為何，只清楚知曉一件事——

他不能失去鎖。

「——王，你的力量是用來守護、不是用來破壞的，所以別一直敲我的頭啦……」

「…那就不准亂跑。」不准跑到他看不見也碰不到的地方。

「可是、聽說一直敲的話會變笨的……唔哇好痛……」

*

時間靜靜流逝著，日子悄然過去，新的一天在數小時後終將來臨，
然後隨著日曆一頁又一頁的撕揭，一星期、一個月、一整年……

如斯平凡的日常事，誰也沒放在心上。

然而，如斯的平凡，卻是萬千世界中的其中一個、亦是唯一一個小小的奇蹟。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日。

－－－－－－－－－－－End.

「謝謝不嫌棄看到這裡的你呢。雖然遲到的非常誇張，實際上已經一月了，不過還是希望大家喜歡。」

「至於最後的日子的意義……」指尖輕點唇上，側首輕笑：「如果猜不到的話，可以看一下我的自介內容喲？這是提示☆」

「那就先到這裡嘍。」腳步一轉，又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