駒馳輪轉，紅廉獵獵，響貫黎黑夜色，旁若無人地朝村中駛去。冽風自車窗之外強襲而入，縱有大氅相護，寒氣仍頻頻襲來。向外望去，樹影森森、原靜水黑，令人頗生怯意，為轉移此種不安，於是轉而向身旁氣定神閒，穩坐於位上的孫策談及祭祀細事：

「聽說此次行祭者為當地亭長，而祭壇就設於村北，即冥氣最勝之處，如此，較易匯聚英靈。早先，妾身已遣人同亭長相問祭程，亭長聽聞策君欲至，感激不己。然因諸事已備，且由喪家出面祝禱，較易招致亡將英魂，故策君僅需於祭前酹酒於地，略敘哀矜之情，其餘時候，與亭長、妾身共坐於壇下觀禮便可。」

「夫人費心至此，實是百姓之幸。」若非大喬說及此祭祀之事，征戰多年竟未曾耳聞，似是在這體察民情疏落了不少。
時已入冬，朔風不止，為佳人緊繫鶴氅，溫然一笑。「未至拂曉，最是露寒之時，切莫凍著了。」

雙掌回握住孫策繫結之手，羞怯一笑，「策君平日皆勞於校兵與批閱軍務等事，得君如此，才是百姓之幸。縱使略有遺慮處，亦無需自責。若非如此，妾身亦無從行相夫之義。」言畢，頰面輕貼所握，「還望此次祭祀過後，民心更定，戰局略緩。若春節時，策君能歸於家中，與破虜將軍、仲謀、尚香共敘天倫，則再好不過。」

知大喬心意，應承道：「那便依你。」語音甫落，忽然車輦顛簸，幾近失衡，驚異間已將妻子抱入懷中，便聽得馬蹄雜沓，嘶鳴不已。
「發生何事？」揚聲叱問，馬伕連聲致歉，答曰天寒露重，馬掌凍裂，故不慎絆足傾覆於地。
聞言方才放心，料想此地早已為治多年，應不至於遇上刺襲，否則便要按劍而出了。

聽馬伕所言後，心生不忍，於是收起驚駭之情，仰視孫策，定神柔聲提議道，「事出突然，不如棄車，改以步行而至？天寒如此，馬兒又已傷蹄，若不善加處置，唯恐痛深入骨、傷不易癒，誠不忍勉其強行，而自居暖車。」

頷首以諾，便攜大喬棄輦而出，又叮囑馬伕只須安頓馬匹，自與二三隨從前行。
天色低沉，薄霧漸生，自是難以趨走。待到行至祭壇，已是司祭誦唱，哀樂戚戚，遂與大喬先行入座觀禮。

但見壇上祭司一身素衣，除卻白綾覆額，上下再無飾物。僅持雪柳，低頌禱詞，以領亡者英魂所向，「－－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乍聞禱詞，甚感耳熟，然因祭半方至，一時間竟也憶不得語出何處。只覺詞中意境雄闊，再佐以哀樂傷鳴，使壇下與祭者凜容漸轉，淒然之色登於面上。頃刻間，低泣之聲此起彼落，抬袖默然拭淚者，亦大有人在。

感此氛圍，哀矜之情油然而生，『若非策君驍勇，習於速戰速決，興許赴祭喪戶不只如此……戰場果真無情，一瞬便定生死。而獨留於戶者，卻得於有生之年中，日見故人遺物。一生所寄所託，皆葬於烽火之中，豈能不悲？』思及此，不禁暗自悄然，輕挽身旁孫策之臂。

仰望祭壇之上，白綾、祭旗翻飛，寒風中箏弦響徹，更顯淒楚。忽憶疆場征伐，將士隨軍出生入死，縱然馬革裹屍，仍是葬送他鄉，身既死，靈何所依傍？不覺低吟禱詞：「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然則何以終？生不得聚，死無從歸。

原以為自負英姿，遙指天下，驍騎武勇為勤王；實指望萬眾一心，雄視沙場，精銳之師唯丹陽；誰料想忠肝義膽，奮勇突進，貞烈以殉竟離散；怎奈何亂世連災，英魂遊蕩，昨日人間兩蒼茫。
「誠既勇兮又以武……」哽聲低喃，不禁覆掌於額，強自鎮定。

察覺所挽之人舉止有違於常，擔心地仰首相視。四目交接之際，或許出於尷尬，那廂竟佯裝未曾交視，不著痕跡地別開眼去，同時微側過身，彷彿不願直敘胸臆。縱使如此，那抹傷獸特有的愴惻，卻於交視一瞬，明晰倒映於這廂眼底，令人難以忽略。

於是一轉平日溫順行徑，伸臂自孫策身後環而擁之，「妾身雖非公瑾，未能盡明君心，然此情此景，策君所思，亦能領會泰半……」言及至此，所環虎軀微震。知其心防略減，於是螓首輕抵其背，柔聲復言，「誠若拆而解之，即為言成；武若拆而解之，即為止戈。將士奮勇而戰，不惜捨命，莫非篤信策君所許諾之太平盛世，終有降臨之時。妾身亦如此深信，未曾存疑……」

「然而道阻且長，世事總未能盡如人意。遄征再迅，亦難及戰亂驟起之禍；養民再緩，總不敵雨露乍止之災。光陰似箭，所誓未成，故策君心中沉慟，悲憤難言，欲嚎無聲、欲哭無淚。」低訴之際，縱使間隔一裘，頰面所抵處，虎背之直繃，亦不難察覺。深感孫策心中所苦，實難溢言表，於是不禁雙眉緊擰，目泛淚光，「妾身不過一介女子，所能為者，鮮矣。願代策君泣弔眾將士，與亡者共哀而鳴。」

聞大喬所說，卻是不發一語，雙手緊握佳人柔荑，堪堪沉默半晌。良久，一聲長嘆。「夫人所言，莫不在理，察吾心思，適可聊慰。然尚有一事：兵卒隨我軍出征，戰死猶榮，竟不得安葬故里，此大憾也，無可奈何也。人逢亂世，情勢所逼，本有不得已之事，吾所能為者亦鮮矣。」雖言不得已，實已釋然，回身相視，見妻子粉淚低垂，抬手拭去，凝望一雙水眸，「既有大憾大恨，何所顧忌？正欲為此『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事，保國安民，義無反顧。」

「策君所言，妾身皆了然於心。」淺笑回視，語音猶帶哽咽，然面上陰霾已掃，如雨後梨花，迎風曳然，霑露將墜。恰逢天色漸曉，司祭正持酒走來，欲請孫策酹酒於地，替祭事作結；突見此幕，不禁心漾神馳，竟一時不察，將爵中酒水略灑而出。

正想這司祭來得太不是時候，那人被自己一看，亦自覺失態，忙垂首舉爵，恭敬地將手中物遞上。
持酒按劍，緩步向祭壇行去。登高臨下，天將破曉，薄霧盡散，黔首莫不瞻仰，見此景，面色凜然，「以祭英靈。」酒水灑落，恰逢曙光乍起，銀芒一片。

順酒勢所向而望去，遠方山勢疊嶂處，金烏正騰躍出岫。暖輝將沉夜重露蠶食而消，十里鉛色漸去，山河盡甦。祭壇四周亦受晨光所覆，一轉森然駭人之感，河光樹影，歷歷可辨。

曙色遍映，雖一掃祭初哀戚，然環顧四視，白芒搖曳，草木蕭然，玄鳥淒鳴，竟生蒼茫壯闊之感。於是心中悵然，若有所失卻又頗有所得。此時，孫策方步下祭壇，踏光而來，因背陽刺目，神情難辨，但猜想亦是同等心情。於是泯然一笑，朝他快步迎去，「策君－－」裙捲草屑，塵泥略起，待得盡落之時，天已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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